五台山,灵鹫峰。
万级石阶信客载道,或一阶一跪,或见佛即拜,善男信女虽众,却井条不紊。即便还未进入囚龙寺,山道上已然香火鼎盛,人人虔诚。中土释、道相较,素来是禅宗信者甚众,盖因道家只顾静修己身,而禅宗讲究普度众生。
石阶尽头是一片空阔的场地,阔地尽头是囚龙寺的古朴山门。子远小和尚守着山门,意在大开方便之门,引导信客熟知拜佛事宜。信客们或是熟门熟路,或者紧随大流,倒也少有人向他问询,总之这是一个很清闲的活计,还得多亏师兄们照顾。
然而,子远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守着山门良久无事,便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不知不觉靠着门框迷迷糊糊渐渐睁不开眼。信客们瞧着他憨态可掬的模样,甚觉有趣地轻笑两声,也不去打扰他。
子远浑浑噩噩似要遁入梦乡,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信女的尖叫,惊得他激灵一个颤抖,睡意顿时全无,懊恼自己竟打起盹儿来了。他第一时间想着幸好没有被师兄们瞧见,否则只怕又是一顿责备。
紧接着尖叫声此起彼伏,人群不由一阵骚乱,刹那避开一条道来。子远此刻方才将心思放到眼前的事上来,他呆呆地抬头左右张望,原来不知从哪儿跑出一条碧蛇,一味地在人群中疯窜。那条两尺左右的碧蛇,口吐红信,如在水中游弋,沿着空道直奔山门而来。
即便子远不识碧蛇种类,却也知这必是一条毒蛇。眼见着碧蛇奔近,他心中好不慌张,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若他避开,任由碧蛇纵门而入,只怕会引起寺中慌乱,若他紧守,可碧蛇来势凶猛,难道竟要他杀生不成?况且他还不一定有这个本事。
此念方起,他赶忙默念“阿弥陀佛”,杀戒不但不能犯,连这样的念头都不能有,否则佛祖定会降下惩罚。山门附近的信客早就躲到远处,只留下小和尚一人呆立门口。这一胡思乱想的空当,碧蛇已经游上门前石阶。
子远内心又慌又惧,却又不好落荒逃走,惹来信客笑话。他陡一咬牙,抬脚胡乱向碧蛇蹬去,想着以此吓走它最好。哪知碧蛇夷然不惧,灵巧地躲开子远踢来的一脚,紧接着转首挺身,蛇头悬空半尺,蛇口猛然张开,露出两枚细长而锐利的毒牙,凶焰乍起,触目惊心。
子远随即吓得懵住了,近处信客见状慌忙喊他躲开,可是他僵立在门口,身子仿佛不听使唤,唯剩不住地颤栗。碧蛇蛇头微微向后蓄势,身躯猛然向前一挺,蛇口便向小和尚咬去。子远心中猛地一紧,似是瞧清蛇牙上闪光的毒液,顿时头脑有些犯晕。
正在此刻,子远忽觉身后有人迅疾靠近,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其拽开,紧接着一道棍影呼啸而过,干脆利落地击中袭来的蛇头。碧蛇受力瞬间被击飞出去,软塌塌躺在地上不大动弹,一时不知是死是活。
只听身后那人笑道:“子远,你发什么愣呢?”子远回神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僧衣的年轻和尚正含笑看着他,那和尚清雅灵秀,眼中清澈空空,气质极为出众。他呆呆唤道:“太师叔祖,您怎么出关了?!”
阖寺上下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太师叔祖正在悟真洞闭关,钻研本寺珍藏的几部天竺古经,着手撰写释本。囚龙寺老一辈的高僧大德无一人胆敢诠释古经,甚至这代藏经院首座慧苦大师也不敢沾手,生怕画虎类犬,而这位太师叔祖却具有大智慧大定力大勇气,年纪轻轻便闭关悟真洞,开始着手解读古经。
一旦古经释本功成,那将是禅宗的一大盛举,年轻僧人也将会成为禅宗之尊。到时候万寺求法,聆听佛法的信众空前增涨,囚龙寺之荣将会盛过往代。全寺上下皆对这位太师叔祖崇敬不已,可是本该静中求法的年轻和尚却出现在这里。
宋文卿轻笑道:“我不能出关吗?”子远痴痴道:“闭关怎么还能随便出来呢?难道太师叔祖您已经释经成功了?!”宋文卿轻敲子远光溜溜的脑袋,笑道:“谁告诉你必须要有所成才能出关?洞中闷得慌,我出来透透气。若非我来得及时,你的小命只怕要丢在这蛇吻之下了。”
子远这才从惊愕中清醒,想起碧蛇的事来,不由一阵后怕,瞅着地上碧蛇瘫软不动,疑惑道:“它是死了吗?”宋文卿没好气又敲了他光头一记,道:“它只是昏过去了。”说着他便用手中木棍挑起碧蛇,穿梭人群来到广场边缘,将碧蛇抛到远处草丛中。
子远忍不住道:“太师叔祖为何不拔了它的毒牙,免得它今后伤人?”周围众人闻言深以为然,空门中人不杀生他们都能理解,可是这毒蛇若去了毒牙,岂不两全其美?若是按照他们的性子,这等毒物还是杀了了之。
宋文卿淡淡道:“毒牙是它生存的手段,若没了毒牙,它在野外必定活不下去,这也是杀生。我们不能为了猪牛羊的性命,而收了世人的屠刀,因为世人也是为了生存。万事万物,生生死死,都是有一种因果平衡存在。”
“我们修的是四大皆空,看淡生死,不仅是要看淡我们今生的生死,而且要看淡万物生灵的生死。我佛慈悲,宣扬普度众生,这度的不是生死,而是因果轮回。这毒蛇今生若杀生,来世必会被杀。今生因,来世果。”
信客如听无上妙法,纷纷口诵“阿弥陀佛”,将宋文卿视作高僧大德,丝毫不看轻他的年龄。消息灵通者,早就听说囚龙寺中有一个天生的圣僧,又听小和尚直呼他“太师叔祖”,辈分高得吓人,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举止不凡的和尚,不由纷纷上前拜谒。
宋文卿一一含笑回礼,同时不露痕迹地退回山门,转身迅速消失在人群中,留下子远被几个信客缠住询问。子远硬着头皮回答,心中却叫苦不迭,若是询问礼佛事宜也罢,却问的尽是太师叔祖的野闻私信。
这茬闹过还未及半个时辰,又接连发生了多起毒蛇毒虫侵扰信客的事件,甚至还有几位信客中毒昏阙。最先中招的是山门外的信客,子远奔近瞧着那人满脸涨紫,口吐白沫,顿时有些举足无措,情急之下转身向寺中慌张奔去,不大会儿寻来近处管事的师兄。
寺中知客僧迅速将中毒者送往宝轮院,由擅长岐黄之术的僧人诊治,幸好是寻常的毒素,能够暂时令中毒者脱离危险。然而当中毒事件接二连三发生,白马院首座慧心大师率先嗅到一丝不同寻常,于是当机立断,同宝轮院首座慧可碰头商议,随即遣院中弟子四处洒下硫磺等物。
慧心瞧着中毒信客越来越多,满心愁虑,挥手招来呆在角落的小和尚,郑重道:“你速去禀告方丈,让他即刻召集各位首座,来宝轮院共商要事,切不可拖延。”子远也知事态紧急,转身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灵鹫峰上的异象愈发凸显,不计其数的蛇虫鼠蚁忽然间都冒了出来,非只山门这一片区域,连靠近后山的塔林也遍布毒物。它们似是不惧人类,在寺中四处肆意流窜,甚至主动向人类发动攻击。当所有人意识到情形不对时,却是为时已晚。
灵鹫峰四周渐渐冒出各种毒物,毒蛇、蜘蛛、蜈蚣、蝎子、毒蚁……,甚至还有虎豹之类的凶兽,似是被毒物侵扰逼迫,尽皆向灵鹫峰奔逃。万级石阶上尖叫声络绎不绝,满道俱是喧沸,信客们恐慌地四下逃避,人流顿时分为上山下山两拨,拥堵推搡,混乱不堪。
半炷香的时间,万级石阶上已是空无一活人,来不及逃走的信客中毒而亡,倒在石阶上不大会儿不是被吞噬殆尽便是化为血水,剩下一副森森白骨。窸窸窣窣的声浪一波盖过一波,满道都是毒虫、野兽之类,黑魆魆的如潮水一般向山上涌去。
囚龙寺掌门慧正以及七院一庵的首座短时间汇集于宝轮院,途中所见所闻已令他们震惊眼下的灾祸。毋庸从长计议,慧正当即断定道:“万毒攻山,必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一举覆灭我囚龙寺。根据张公子的传信,到底是谁如此为之,想必你们已经心中有数。”
降魔院首座慧玄暴跳如雷道:“蓬莱这群魔头日前刚刚毁了昆仑、天山,就又将注意打到我们囚龙寺的头上!真当我们是那么好拿捏的吗?万毒攻山,真是好不歹毒!此次一定要为江湖除去这些祸害!”
囚龙寺日前接到张元宗的传书,方才清楚近日江湖生乱的缘由。不过囚龙寺再是戒备,也不可能自此封闭山门,谢绝一切信客到访。没想到这魔爪这么快就伸向了自己,而且选择的是这样狠毒的手段。
慧正摆手制止了他的躁动,却亦无暇同他多言,凝重道:“慧明师弟,你即刻通知师兄弟们,启动大须弥阵,务必阻止毒物继续涌入寺中。”阻断毒源是此刻首要之事,金台院首座无需多言,随即领命而去。
慧正望着武僧院的两位首座,道:“慧照师弟,你率领达摩院弟子于各处巡逻,消灭寺中毒物,务必保护施主们的安全。慧玄师弟,你率领降魔院弟子紧守几处上山要径,降魔塔也要增派人手,切莫让蓬莱趁虚而入。待局势稳定后,我们再作商议。”慧照和慧玄明白此事刻不容缓,立刻受命离去召集各院弟子。
时间不容慧正多做思考,他继续安排道:“慧可师弟,中毒的施主们由你们宝轮院的弟子们负责救治,无论如何,先保住他们的性命,同时协助达摩院清除毒物。慧心师弟,你院弟子负责护佑寺中各处信客前往大雄宝殿,一定要安抚他们的情绪,切忌生乱。”
“慧苦师弟你速回藏经院,寺中经卷是我禅门根基,要确保万无一失。慧行师兄,您是戒律院的首座,如今是我寺最危险的时刻,请您四处巡察,若有弟子违背戒律,您只管出手惩处,不必留情。”
四位首座当即领命出动,却独独落下了白云庵的慧灯师太。慧灯淡淡道:“方丈师兄,是不放心白云庵吗?”慧正确实念及白云庵是女尼庵,安排任务是不免避开了她们。这时慧灯言语平淡,却又一股凛冽之气,仿佛“无情剑客”李慕华又回来了。
慧正一时默然,慧灯叹息道:“贫尼知道方丈师兄是体谅师妹,但是囚龙寺有难,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慧正动容道:“是师兄思虑不周,有劳师妹你速去悟真洞,告知师伯、师叔眼前情势。你留在师叔身边,务必保护他的安全。”
万毒攻山,生死在一线之间,慧正不得不立马做出最合理最全面的安排,力求在最短时间内稳定局势,将伤亡降到最低。尤其是在对待传承上,他极其重视寺中经卷和宋文卿的安危,因为那是囚龙寺未来的希望。
毒物的队伍持续壮大,野兽们最终悲惨地成为它们口中的食物,落了个果腹的下场。也不知山中哪来这么多毒物,陆陆续续从野林中冒出加入洪流。这是一场天灾,被堵在山上的信众恐惧慌张,何曾见过这般地狱般的场景,哭声、叫声响遍全寺。
囚龙寺僧众齐出,各司其职,很快便阻止事态继续恶化。信客们皆聚集在大雄宝殿,由白马院的僧人筑成人墙,以血肉之躯挡在门窗等处,防止毒物进殿伤人。大雄宝殿十分阔大,方能容纳如此之多的信众,此时惊慌中渐渐响起祈祷之音。
有一人开始祈祷,霎时无数人开始齐声附和低喃,然后如潮水一般起伏,人群乌压压跪伏在地,虔诚与佛相语。殿外不时传来一阵阵躁动,偶尔也夹杂着几声惨叫,那是达摩院僧人消灭毒虫时不慎被伤,令信客们的心七上八下。
与此同时,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灾祸,囚龙寺终于展现了作为正道之首的庞大底蕴。十八罗汉心意相通,大须弥阵的防御随即启动,囚龙寺外骤然形成一层无形屏障,将毒物尽皆挡在寺外。若从高空鸟瞰,便会看到惊人的一幕,万千毒物永不言败地冲击大阵,将囚龙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即便大须弥阵威力显著,但是依旧有不少毒物提前入寺。这些毒物不知为何竟不惜自身性命疯狂伤人,连硫磺等物也驱逐不了它们,危害之大可想而知。达摩院的僧人纷纷出动扑杀毒物,此刻他们也顾不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只得将毒物悉数杀之。
宝轮院中一片哀鸿,竟有上百个中毒者,其中本寺僧人占据一半之多,现在仍有被陆续送来的达摩院僧人。由于毒物种类不同,毒性大小各异,有些毒素能够压制,有些却令医僧束手无策,眼见着已有几十人一命呜呼。
因为毒物发狂,主动攻击人类,倒没有藏匿的隐患,除了那些细小的毒虫容易被忽略,大部分毒物皆被消灭,但达摩院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放松警惕,继续搜寻寺中各处,务求将毒物消除殆尽。
待寺中危险局势被控制后,慧照、慧玄、慧明、慧心复又在宝轮院会合,商议应对之法。慧照开口道:“山上并未发现可疑之人。”慧玄也道:“几处上山要径也无贼人踪影,只要有大须弥阵在,无人能够进入寺中。”
慧正沉吟道:“若有人藏在信客中,只怕难以察觉,而且蓬莱高手远超中土,要想匿身不被发现也不是什么难事。”慧明皱眉道:“师兄们说,一举挡住这么多毒物,几乎耗去他们所有的心神,而且此时寺中人员混杂,对于甄别可疑之人,他们也无能为力。”
慧正想必早已想到此节,道:“他们能够挡住毒物,已是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慧明满脸愁云道:“师兄们还说,若是毒物长期围山,他们也支持不了多久,对方的目的显然是想消耗他们的精力,一旦阵法出现破绽,便是他们发动雷霆之击的时候。”
慧正沉声道:“这也是我所担忧的,蓬莱是打算困死我们,这招虽然简单,却相当有效,我们现在必须主动反击。万毒攻山,虽然来势汹汹,但驱使毒物之人才是关键所在。只要我们制伏这些驱毒之人,便能令眼前的危局瓦解,毒物溃散。”
慧明颔首道:“方丈师兄有何安排,请尽管直言!”慧正思虑片刻,郑重道:“我会让师兄弟们以阵法打开一条下山的通道,你们率领四院弟子趁机下山,各自搜寻一方,一定要找出驱毒之人。”
四人皆同意掌门的安排,慧心又问道:“我们都下山了,寺中该如何?”慧正答道:“白云庵代替白马院守卫大雄宝殿,戒律院代替达摩院继续巡查各处。这次下山极其危险,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囚龙寺四周皆被毒物包围,尤其是山门外乌泱大片毒物,瞧着让人心中烦恶。这些毒物凶焰嚣张,冲击山门的同时,也相互搏命厮杀,激烈惨状令人作呕。十八罗汉得了方丈之命,以阵力硬生生在山门外劈开一条通道,不胜枚举的毒物瞬间化为血泥。阵力持续镇杀,慧照四人带领各院弟子趁机穿过毒群,沿着万级石阶下山。
虽然沿途仍有毒物向灵鹫峰汇聚,但绝大部分业已抵达囚龙寺外,因此途中毒物并未对僧人们构成威胁,只是途中累累白骨着实令人胆寒。五台山上七十二寺,除了部分僧人见机得快,剩下的都已经被毒物所毙,眼及之处,尽皆惨淡。
四位首座压制内心的悲恸,带着各院弟子分别向灵鹫峰东西南北四方搜寻。根据毒物的来向判断驱毒之人的方位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到时候金刚怒目,也要除去这些祸害。
盖因开辟这条下山通道,大须弥阵顿时失去平衡,防御屏障出现破绽,即时便有大量毒物攻入寺中。待四院僧人离去后,防御方才再次恢复稳定。寺中留下的僧人纷纷出动,着手消灭新攻入的毒物。
降魔塔周围守卫的僧人增加了一倍,慧行也特意守卫在塔外。近旁石棚中趺坐着十八罗汉之一的老僧,他此时正闭目凝神,双手放置胸前,不住变化结印,真气在手印之间流转,一股气息从枯槁的身躯中蓬勃喷出,穿越庙宇、塔林,同其他各处罗汉遥相呼应。
上回陈清玄以金线蛊放出塔中关押的七个魔头,若非当时有大须弥阵在,任由这些魔头遁入江湖,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如今除了“失魂人”断天涯亡命青城山,依旧有六凶囚禁在塔中。这些大凶即便被囚禁在降魔塔,慧行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以陈清玄的手段故技重施,再简单不过,一旦六凶得脱困城,而时下大须弥阵被万毒所误,分身乏术,其中凶险可想而知。正是因为慧行担心发生后院失火之事,所以才紧守降魔塔,可他还是小瞧了陈清玄的手段。
陈清玄此刻隐在降魔塔第十三层的窗口,高处的气流通过窗口吹动他一袭灰衣,他俯视着囚龙寺的混乱,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谁第一眼看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单纯干净的年轻人,难以同蓬莱妖魔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也不知他是何时又是如何突破重重守卫进入降魔塔,不过以吞灵蛊的神异倒也不是难事。慧行森严壁森,却不知他警惕的那人此刻正在塔上俯视着他。陈清玄转身沿着悬空石道走近内塔,通过玄铁门旁碗口大小的窗口向里望去。
陈清玄上回另有要事,只是利用塔中凶魔声东击西,此刻方才见到他们的庐山真面目。十三层的囚室中是个彪形大汉,他敏锐惊觉有人向内探视,转首凶目瞪视,厉色上涌。当他看到窗口那张纯真的脸,微微一愣,咧着一张血盆大口,咆哮道:“你是谁?”
陈清玄对他的凶神恶煞毫无感觉,微笑道:“我是上次救你的人,谁知你竟这般无用,还是被秃驴们抓了回来。”那人听出他言中的嘲讽之意,愠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口无遮拦!若老子能够出去,定将你劈成两半!”
陈清玄微微摇头,失望道:“本想着再救你一次,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可看你这般凶恶,还是算了吧。”言毕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囚室那人顿时一怔,不由自主奔到窗口,大声叫道:“等等!”
陈清玄身形顿了顿,转身望着窗口那人情绪莫名的脸,微笑不语。那人微微有些窘迫,咬牙道:“你真能救我出去?”陈清玄伸出右手探入虚空,那人凝目盯瞧,只见从年轻人袖口飞出一个金色的小虫,然后绕着他的五指飞翔。
他又惊又喜道:“金线蛊?”陈清玄眉峰微挑,淡笑道:“难得你竟认识。”那人不由喜色于形,想是清楚陈清玄确实能够救他,激动道:“我曾在南疆待过三年,识得一些灵蛊。只要今日你能救我出去,来日我必定报答你。”
陈清玄瞧着他一副激动请求的模样,眼角处却是一抹隐晦的贪婪,就知道此人根本不会报答他。或许此人对蛊术也通晓一二,若是将他放出来,甚至会杀人夺蛊。不过陈清玄毫不在意他的小算盘,随意道:“救你出来也没什么问题。”
那人暗中窃喜,态度热络道:“小兄弟,你的恩情我当十倍以报。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来自苗疆哪支?我叫……”陈清玄截然打断道:“你不必告诉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你的报答。我可以放你出来,至于能不能逃出灵鹫峰,就靠你自己了。”
那人闻言满头雾水,天下哪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有何目的,但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要离开这间囚室便好。只见陈清玄右手向前一送,金线蛊欢愉地飞向玄铁门上的铜锁,即刻传出“嘎嘣”的脆响,半盏茶的功夫,铜锁落地。
那人激动地推开玄铁门,终是得脱囚笼,掩不住的欢喜如狂。他真是好高的身量,比陈清玄还要高出一头,鹰鼻豹眼,凸髋阔嘴,浑身散发着一股悍厉血腥之气。那张脸无论如何保持平和,也显得棱角跋扈,凶恶不可名状,可谓相由心生。
他出了囚室之后,不动声色地靠近陈清玄,暗中打量着那只金线蛊重新飞入他的袖中,不由露出贪婪之色。瞧清面前年轻人仿佛是个愣头青,贪婪让他失去了理智,也不想想哪有普通的年轻人会出现在降魔塔,又有胆量放出塔里的魔凶?
陈清玄对他掩藏不住的凶厉视而不见,他一眼便瞧出这人在中土倒是一号人物,但又怎能入得了自己的法眼,仅是微微含笑地望着他。那人缓缓走到近处,骤然挥掌偷袭陈清玄,掌中凝聚着雄浑的内息,掌劲层层相激,闷声仿如雷鸣,可见修为深不可测。
那人脸上忍不住浮现亢奋之色,只要杀了这个毛头小子,金线蛊就成了无主之蛊,他再以鲜血饲养,便能占为己有。只要今后有金线蛊傍身,遇佛杀佛,遇和尚杀和尚,到时瞧瞧囚龙寺的秃驴还能奈他何。
陈清玄完全不屑驭使灵蛊,清澈的眼底翻涌起邪厉之色,轻飘飘挥掌与之击实。那人霎时勃然变色,顿觉自己仿佛击在一块铁板上,就在他被震退的那一刹那,紧接着一道银光一闪而逝。在他的闷哼声中,小指被削断飞落,断指处血如泉涌。
十指连心,这痛楚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他压迫手腕血脉,止住断指继续流血,惊恐地盯着气闲神定的陈清玄,好似看着一个魔鬼。他怎么会是一个毛头小子,自己在他面前才是那个毛头小子。他不是看不透自己的心思,而是有恃无恐罢了。
陈清玄纯净的微笑透着诡异,森然道:“你若能逃出灵鹫峰,来日我必取你性命。以防将来我不知找谁索命,你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那人也是作恶多端的大凶,却被年轻人的几句话骇出一身冷汗,糊里糊涂道:“萧铜山。”
陈清玄不耐挥了挥手,厌烦道:“我知道了。”江湖上人人谈虎色变的萧铜山,绰号“无血不欢”,此时正灰溜溜地躲着陈清玄,沿着外塔楼梯向下逃走。他总感觉那双眼睛还盯着自己,背脊寒意上升,满腔心思想着逃得越远越好。
陈清玄根本没心思搭理他,既然放出了一位魔凶,自然要尽快放出其他的,不然囚龙寺一会儿便会有人前来阻止。他如法炮制,依次放出其他五凶,他们分别是“狂刀”雷霆、“鬼影勾魂”元瀚、“疯僧”慧能、“食人魔”杨定克、“幽冥子”虚太常,个个皆是豺狼角色。
陈清玄不管他们名头多么响亮,武功如何高强,皆不愿多与他们废话,像赶羊一样将他们轰出降魔塔,只是对那位僧人多看了几眼。空门中人一般给人悲天悯人的形象,这僧人殊无半点慈悲之态,疯疯癫癫,凶相毕现,这样的凶僧还是第一次得见。
塔下渐渐传来打斗和惨呼的声音,陈清玄似模似样地整理一下衣衫,好整以暇道:“地尊真给我分了个好差事。”他复又露出天真干净的笑容,在禅宗斑驳壁画的衬托下,显得那般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