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卞粱虽然没有埋怨张韬,但是从那冷漠的态度来看,显然张韬那不知好歹的性格,已经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极坏的印象。
当然,没人知道这个六岁的孩子,对当前的世界是多么的好奇。
与太史翼离别的时候,他并没有询问对方与三国时代太史慈之间的关系。但太史翼既然也出身东莱,依照常理推测,当是出自于同一个家族。
如果说王弥的所作所为,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个时代游侠的特色以及个人的武力,那么太史翼则加深了这一认知。
自古以来英雄伏于草莽,若无时机,不过是乡野匹夫。一旦天下大乱,这类人便会鼓动风云,叱咤天下,尽是布衣卿相。
经历了此事,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拜文鸯为师的念头,又汹汹燃烧起来。
他已经明白,若未来的“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注定在某一天到来。那么财富未必可靠、因为有钱也未必买得来粮食;粮食也未必可靠、极有可能会成为饥寒交迫的叛军的目标;而人更是未必可靠,在生命如蝼蚁的时代,每个人都要经历人性的考验,朝秦暮楚,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
在剥离了所有条件后,也许在某一关键时刻能够保住自己性命的、只有个人的武力。
他不由想起出发前父亲张华的话来。
是的,文鸯一直被司马家人忌惮着,与之交往过深对两家都没有好处。父亲最多仕途失意,文家有可能因此而被重重打压,甚至因此而遭到灭门之祸。
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是么?只要文鸯继续留在洛阳,他就能找到机会。
张大牛驾着车,饶他是个粗心的汉子,也感觉到了车厢中气氛的异常。他摇摇头,这个小公子,从来就不是他们下人能够看得懂的。也许是痴病又犯了吧,他淡淡的想。
这次也是他第一次前来济阴,他只是有些遗憾。姑爷家的兄弟带过去说什么品尝济阴的美食,却远没有小公子鼓捣出来的“炒菜”美味。
年前小公子让他们全家脱了奴籍,他隐隐有些明白小公子的想法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因为掌握了“炒菜”之法,而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洛阳饮食界的头面人物。
可惜的是,除夕之日帮助小公子打下手,他亲眼目睹小公子的各种操作手法,至今茫然没有头绪。他知道自己年纪已大,自小也吃惯了粗粮,对食材的辨别乃是短板,天赋上更是已到了极限。小公子“炒菜”的手法,注定学不到十之一二。
一行人等各有心事,马车踏在官道上,传来“踏踏”的马蹄声,到达卞府的时候,已是到了酉时初刻。
只是,此时的卞府之外,人流熙熙攘攘,一问之下,却才得知,原来是陈留阮氏的阮咸到了。
卞粹长子的满月宴,阮咸能来,已是给了他极大的面子。因为自从阮籍故去后,阮咸就是兖州的士林领袖。
陈留阮氏支系繁多,在两汉时代也并没有什么有名的人物。然而自汉末以来,阮家快速崛起。在两大男性天团“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中均有阮氏家族的人参与其中,前者是与“三曹”父子同列的阮瑀,后者便是阮瑀之子阮籍,以及阮籍之侄阮咸。
所以卞粹迎接阮咸的阵仗,比当初迎接张祎兄弟还要隆重的多。
张韬下了马车,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大兄张祎。看得出,大兄也是对阮咸神交已久。在年龄上,阮咸虽然只比大兄大上七八岁,然而阮咸早在二十年前已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与他交游的均是嵇康、山涛、向秀、刘伶这类大名士,虽然这其中也免不了沾了叔父阮籍的光,亦不能否认他本人的天才聪慧。
张祎见到人群中的阮咸,不由摇了摇头,对着幼弟道:“去年山公举荐阮仲容出任兖州大中正,可惜陛下认为他好酒虚浮、放浪形骸,不足以为国举荐人才,驳回了山公的举荐。这才由魏仆射(魏舒)充当大中正。阮仲荣虽然名满天下,终不足以建功立业。”
“看来此番满月宴,不失为兖州士林的一大盛会。我那外甥能得诸多名士前来庆贺,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张韬看着人群拥簇着阮咸进入卞府,不由摇了摇头。
这种疯狂的场面,他在后世只在领导人的出行以及大明星的见面会上才见过。在眼前的诸多人物当中,阮咸就是最耀眼的那颗明星。而周围人群激动的心情,亦与后世粉丝的疯狂有的一比。
由于得知阮咸等人今日就要到来,卞府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却比过年还要热闹。因为除了阮咸之外,还有陈留考城的蔡克,陈留圉(yǔ)县的江统等等一批名士的到来。
之所以朝贺者多,一方面是因为卞粹岳父乃是当朝中书令、名满天下的张华,仰慕者有之,巴结者亦有之。另一方面也是听到卞粹即将出仕的消息,作为同州名族,提前过来结个善缘。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卞粹也是名声在外、交游广阔,大家觉得捧了他的场,配得上自己的身价。毕竟锦上添花共襄盛举对大家来说都是极好的事。
卞府的下人办事还是比较利索的,众人各司其职,不多时已将到来的宾客安排的妥妥当当。这帮名士既然聚在一起,注定要欢饮达旦。
张韬回府以后,也便与大兄一起商量着如何将姐姐接回洛阳。来时母亲已吩咐,务必带着外甥一同前往,一方面是让姐姐安心在洛阳住的久一点,另一方面也是他二老想见见外孙。
只是可惜,由于前来济阴参加外甥的满月宴,侄女的满月宴便无法参加了。希望这个侄女长大后,不至于因此而埋怨自己这个叔父。
想到一直以来二哥对自己的照顾,他反而期待早点回去。
“舅少爷,我家公子吩咐奴婢前来告知,前厅宴会将在戌时开始,还请二位及时赴宴。”
兄弟二人正在慢慢商议着,便见到一位女婢轻轻走了进来,对着张祎恭敬地禀告道。
作为冤句县城最大的家族之一,卞府占地很广。不像张家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那般寒酸。张韬与大兄顺着廊桥走进前厅的时候,前厅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张韬放眼望去,发现眼前的一干名士依次而坐各有形态,却与当初羊琇府中的面貌完全不同。
羊琇作为中护军,又是泰山羊氏举足轻重的人物,别人前去赴宴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束缚。也只有如同王济王武子这般人物,才能恣意任性、洒脱自如。
而卞府之中,来客均是各地有名于一方的人物,又是专程前来道贺,所以也就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放荡。
众人围绕着阮咸,便有一人道:“向闻阮仲荣神音天成,号称‘神解’,至此盛会,何妨弹奏一曲?”
张祎见状,示意幼弟坐在自己身边,他对阮咸仰慕已久,一直无缘拜会。前几年由于阮咸母亲去世,其人已回尉氏县老家奔丧,原本去年可以起复,可惜被陛下驳回。能在卞府之中见到他,确实是意外之喜。
阮咸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的年纪,他头戴一抹包巾,高额阔目,一缕胡须飘落颔下,确有几分别样的神韵。从张韬进入前厅开始,便一边喝着酒,一边拿起筷子在案几上打着节拍。他见到众人鼓噪,不由轻笑道:“如今四海承平,我为卿等弹奏一曲《卿云》如何?”
众人闻言,脸上均有喜色,皆道:“此正其时也!”
卞粹见状,急忙示意婢女将古筝献上。此举惹得众人一阵侧目,随即露出别样的微笑。这个卞玄仁,为了听到阮仲荣的妙音,怕是蓄谋已久了。
阮咸将古筝摆放在案几上,轻微拨动着五弦,侧耳细听,随即皱着眉头。这把古筝虽然形制不错,音律却有几分差错,他双手并用不停地校准着五弦,随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张韬这才发现,端坐于古筝前的阮咸一瞬间变得郑重起来,早已没了原先的轻浮。只见他拨动五弦,一阵清脆悦耳的筝音便微微流出,随即引吭高歌:
卿云烂兮,糺(jiū)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chāng)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qiāncháng)去之。
初始时,在座众人不过竖耳倾听。经过阮咸校准过的古筝那温软清脆的音质令人如痴如狂,而那充满磁性的嗓音以一种低沉婉转的方式唱出歌词,逐渐引得众人附和而歌。
至于阮咸本人,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
世人皆以为他虚浮荒诞,哪里又知道在这看似荒诞的背后,他对虚假的抗争、对“真”的追求以及对大道沦丧的沮丧与心痛!
阮咸的投入似乎感染了周围众人,便有人情难自禁放怀狂饮。张韬此时亦听到大兄喃喃自语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圣人所教吾辈时时牢记于心,为何《汲冢书》记载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