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身子一僵,良久定格,长长舒一口闷气,用力点了点头,“也罢,连夜就走。”留在驿馆无异于考验自己的定力。夜不能寐,他备不住闯进她屋里。起身整了整酒气熏天的绛红缎袍,端正了蹀躞玉带,余光扫了眼她身上皂黑的夜行服喃喃低语,“你的衣物、盘查呢?”
伽罗小心翼翼地滑下榻沿,抿着凌乱的鬓发起身回应道,“出门时穿着婢女的衣裳,碍手碍脚的,丢掉了。盘缠买了马和这身利落的衣裳,所剩无几,全在身上。”
“呃?”挑起一侧浓眉,满眼震惊地望向她,“你是打算讨饭回漠北?”
蔑然嗤笑,“呵,哪里还劫掠不到一手钱粮?”
“劫掠?”五官皱巴在一起,用力挠了挠头,“你要在我大魏的地面儿上劫掠?你们柔然人都是这么赤手空拳出门赶路的?”
“怎么?奇怪么?草原上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我们有马,有弓箭,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举部南下劫掠。”
“野蛮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容嘲讽。
“柔然与鲜卑同源同宗,往前一百年,汝辈的祖宗也是这般过活!读了几年汉书,讲了几句华语,改了汉姓就忘了祖宗?”横眉冷对,义正言辞的争辩。
“哎,怎么又恼了?我不是说你,是说你们柔然!”
“找打!”扬起巴掌,却丝毫没有一点威慑力,索性放下来收回袖子里,“弱者被强者所欺乃是天经地义,黄羊天生就是虎狼的点心。不像尔等华族,满口仁义大道,明里暗里也未见得心慈手软。”
“好了好了,莫在口舌上论高低。我叫兰改唤醒商队,嘱他们连夜启程。”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你既没什么可收拾的,待会儿就随大伙一起上路吧。哦,还有,兰改揣着一封陛下亲书的密信,一路大可放心,沿途关隘哨卡不会为难于你。”脚步停在房门外,转过身郑重一拜,“公主,一路保重!京畿要务在身,恕不远送。”
风,呼呼地刮了一夜,突来一场倒春寒。万物复苏之季,天气仿佛又回到了隆冬。
东厢暖阁,陈设简练而不失清雅。女主人元氏梳洗罢,命侍女在碳炉里添了瘦金香碳,又亲自往水红铜的袖炉里加了龙脑香片送进夫君段韶的手里。打量对方满面愁容,遂屏退左右小声询问道,“夫君因何愁眉不展?妾身本不该问,又恐夫君愁坏了身子,惹得老夫人挂心。”
段韶轻叹一声,扬起白净却不失英气的面子,含笑望向妻子,犹豫了片刻,摆手招呼对方坐于身旁,谨慎地看了看窗外,刻意压低嗓音,“子进去了临水驿......唉,还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啊?”元氏错愕惊呼,摇头抱怨道,“祖娥妹妹负伤卧床,他倒寻那冤家去了!”
“唉!”有些话不便言明,他老早就看出子进与那柔然女人不清不楚的。
“那郁久闾世出身蛮族,生性豪放,不依伦常。更可怜姨母大人贤德,竟让出正室之位让相爷娶了她。自打她一入府竟未见一日安生。尔朱英娥因她削了发,姨母忍辱搬出东苑,又与世子暗通款曲,谁曾想连子进那样心智不全的主儿她都......唉!”
敛眉沉思了片刻,取下肩头的狐裘披在妻子身上,幽幽一声叹息,“正是如此才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且容我再思量思量。”
思量?此事还需作何思量?再思量下去这本该呈报的案子又要被他咽进肚子里了!
段郎一向为人厚道,平日里又因子进呆傻鲁莽处处对其偏袒照顾,然而此事非同一般,纵然他有心替其隐瞒,能堵得上统兵和士兵们的嘴么?万一谁人走漏了风声,传到世子高澄的耳朵里,他一家老小纵然没有性命之忧,日后怕也躲不过被排挤打压的下场。世子才能卓著而气量狭小,此乃朝野上下人所共知的事……
深知段韶的秉性,劝不了,说多了还会落下埋怨。也罢,他且做他的君子,小人嘴脸就让她这妇人来扮。
伽罗换了一身西域厨娘的粗麻布衣裙,用皂巾包了头脸混在北上的商队里连夜上了路。怎奈驼队行进超乎想象的缓慢,奔波一夜不过几十里。这样走下去,要何时才能到达漠北?
一路有兰改照应,不用干什么粗活,然而路途崎岖颠簸,腹中的孩儿怎么吃得消呢?
天色渐暗,西沉的斜阳像离人昏沉的醉眼,山谷中的大道虽然笔直而平坦,拂过树尖儿的风儿却勾动着人心底深藏的恐惧,总觉得那虬枝怪石背后会窜出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血肉之躯在变幻莫测的造化面前如此单薄而无力。
“中皇山绵延百里,常有猛兽虎狼出没,大家都跟紧了!”领队的一声大喝、打马从前方折回巡视满载货物的商队。
“我来时似乎并未经过这里。”伽罗四下张望,并不十分肯定。
兰改轻提缰绳转向伽罗,扬手摸了摸悠然反刍的骆驼,“往晋阳,这是最近的路。公主想必绕了远自南路而来,不过那边的路的确比这里敞亮些。”说着话,举头环视官道两侧陡削的山峰,一路苍翠须臾间已成了墨色的剪影。
“早知如此,不如孤身北去。”伽罗蛾眉紧缩,撑着酸痛的腰身。
“沿途告示铺天盖地,公主一人一骑怕是出不了百里就被锁回了晋阳,还是大人想的周全,只有混在商队里方能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