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三更,王纮独自驾着车马返回了晋祠离宫。无暇讲述二位道人不辞而别的详细经过,赶忙掏出药方,只道是大罗金仙显灵留下这方子专治天子的奇症。
伽罗接过药方仔细辨认,是杜老神仙的字迹无疑。与其说是一方,倒不如说是三方,注明四日一易,用药十四日即可痊愈。
遂命内侍监迅速将药方送至太医院,不消两个时辰煎好的汤药便被一路飞跑着送了进来。伽罗亲自试了药,照例将苦涩的药汤哺入天子口中。
剩下的,就只有等……
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御榻边,算起来已经是第七天了。据太医说,第七天夜里是最凶险的时刻,若始终不见起色,便可命人预备后事了。
三更半,昏迷不醒的高洋再次惊起抽怵,热虽未退,但周身的大汗已渐有收敛,僵硬的面颊上微微有了血色。伽罗大喜过望,口中默念弥陀,暗暗发愿,这冤家此次若能痊愈,她愿自损阳寿十年。
次日一早,病患便解俱下,虽弄得满身满榻,胀如磐石的腹部却就此软了下来。抽怵减弱,发病的次数也减少了大半,身体轻微后仰,不若之前如张弓一般。
四日后换了药方,半夜里昏迷十余日的高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光线昏暗,怀疑自己到了阎罗殿,努力想要坐起来看看,手脚却僵硬得不听使唤。脖子一歪,脑袋不受控制地倒向另外一边,女人精致的面庞蓦地撞进了视线,不管不顾地伏在榻边,蓬头垢面,愈发的清瘦,憔悴到了极点。
他没死?
这是他的寝宫,不是阎罗殿……
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指尖,每向前挪一寸竟比攻城略地更艰难。
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脸,幻想着十年后,终须离别的那一天……
“伽罗……”摸不到她的手,心急,心乱,只能挣扎着开口尝试着将她唤醒。
女人瞬间睁大了双眼,半张着嘴巴直勾勾地望着终于醒来的混账男人,敛眉想哭,突然又笑了起来,“醒了?呵呵,你总算是醒了!”
又四日,天子伤势大好,只是周身虚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外臣被获准入禁探视,自然少不了“夹带私货”——搁置多日的公务纷纷堆在眼前。高洋却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不哭不笑,呆呆的望天。
“不痛快了?”伽罗就着御榻边坐了下来,伸手想要试试他的体温。
“放肆!”嘶哑,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恍惚间看清了她的脸,一把捉住她的手,算是为方才的唐突认错了。
“死里逃生该高兴才是,我看你反倒忧心忡忡的。”身子前倾,吃力地扶他坐起,“靠一会儿吧,总一个姿势就算是好人也得躺出病来。”
“朕不想见人。朕现在这副鬼样子,他们想起来都能笑出声。”脸上的斑疹发了出来,愈加的严重。面庞黑瘦,整个人越显得戾气十足。还有这嗓音……
见鬼!
莫说是那帮原本就各怀鬼胎幸灾乐祸的臣属,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坐在朝堂上只会惹人笑柄。
“幸而拣回一条命,身上的病尚可慢慢调养,不必心急。”攥紧他的手,恳切地宽慰道。
“幸而有你。有你——致幸!”伸手求一份怜悯,如愿陷入了专属的怀抱,“姐……朕快要闷死了……”
常山王高演入见,将近日里朝堂上的大事小情以及处置的方案和结果细细奏报了一遍。怯怯地扫了一眼靠在御榻上的二哥,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辛苦了六弟,稍后定有封赏。替朕去向太后报个平安,免得她老人家惦记。”心中苦笑:呵呵,惦记……
“是。太后听闻陛下患了奇症,连日里寝食难安。责怪陛下恣意而为,不该一声不响就身赴险境。万一要是……岂不天下大乱了。”
“呵呵,乱不了乱不了!朕若遇不测,不是还有六弟你么?母后生了我们兄弟几个,她大可高枕无忧,不必终日里患得患失的?”
“陛下!”诚惶诚恐,以为二哥是在故意提醒他什么。他的身份敏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今太子已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视作对于储君的威胁。
“唉……”颓然叹息,“朕只盼你日后看在我君臣兄弟的情分上……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陛下!”伽罗忍不住自珠帘背后走了出来,坐在榻边打量着跪在十步之外的高演,轻笑,“陛下大病初愈,神智不清。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方才说了几句昏话,常山王千万别往心里去。”
“臣诚惶诚恐!”借机看了看龙帐内的女人。真的是她,看来传言不虚。二哥当真是好手段,那漳河边的大冢内陪葬的又是谁呢?
高洋挑起唇角,憨傻地笑了起来,“去吧去吧,看把你吓的!你还不了解二哥么?信口开河,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朕不善理政,幸而有你这么个才干出众的兄弟辅佐,当看作老天给朕恩赐,朕乐得自在,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替朕当这个家,朕便可高枕无忧了。”
目送高演退出了殿外,伽罗偎在他枕边埋怨道,“大齐皇帝,金口玉言,哪有你这样信口湖吣的?”
捉起冰凉的小手压在胸口,“朕坐过他的位子,如坐刀山。朕深知他的难处,也明白他痛苦。你可曾想过,待朕百年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他就是下一个朕,而太子就是下一个魏帝。”
“既然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便要替太子早做打算啊。”
“朕还没想好。”痛苦地皱紧眉心,“天道循环,因果报应。朕觉得自己像极了大哥,当初大哥所面对的即是朕此时要面对的。想杀,该杀,却又迟迟下不这个决心。朕要防他,还要用他,如果一奶同胞都信不过,朕还能相信谁呢?”
“你可以这么想,可你不能说。这话一出口,他怕是从此再睡不成一个安稳觉了!”
“你听不出朕是在求他么?”
“听不出。我只觉得陛下是在提醒他,叫他安分守己,万万别动这篡逆的心思。”
“错!你们都想错了,朕是在求他。这是天意,能不能改变天意,就看太子的造化了。”
“又来了——动不动就天意天意!你真觉得自己是神龙转世的?”
“不是吗?”拉着她的手覆在脸上,遮住了大片鳞疹,“早前,朕请国子监愽士邢子才替太子起个字号。子才思索再三,得意地说,‘正道’,所谓‘人间正道’嘛。朕一听就觉得丧气,‘正’字拆开乃是‘一、止’,自朕起一世而止,我儿恐怕很难承大统。”
“你什么时候还学了这些旁门左道?”明白他心里的苦,痼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这一身顽疾而坐下的心病。
“朕想过从杜老神仙修道,到头也就学了些看相拆字的皮毛。”
提起杜云清,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发一道旨意赦免了杜老神仙呢?纵然高澄给他定了个‘渎职潜逃’的罪名,那也都成了前朝的事情。此次你突发奇症,若非杜老神仙出手相救,你那六弟此时已经即位了。”
“杜老神仙……他进宫了么?”忍不住心虚,担心对方会戳穿他善意编造的谎言。
“没有。”隐隐有些失望,“我总觉得他故意躲着我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完全可以大模大样地走进这里,何苦煞费周折借一个红衣小儿的眼睛望诊呢。”将杜云清借天眼治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始终解不开笼罩在心头的疑云。
“哦,原来如此。”高洋释然叹了口气,心里对杜云清大加赞许。果然是老神仙啊,果然是周全之人!即救了他的性命,又了然分寸。让他放心不下的倒是那天聋地哑二位道人,杜云清临行前偷偷给他们留下了一道灵符,有没有在有意无意间透漏一些别的事情?
目光甩向窗外艳丽如花的秋叶,心里惦着百里之外的娲皇宫……
尚书左仆射元韶觐见,带着几大扛名贵的药材,皆是千金难求的滋补圣品。
高洋一见到这位妹夫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爽快的收下了礼物,令人赐座。
元韶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问这问那似乎毫无忌讳,由此看得出天子在潜邸时两人相交甚欢,寻常的臣子断没有这个殊荣。
高洋伸手示意伽罗搀扶他起身,拖着僵硬的身躯下了地,披了件袍子在元韶身边坐了下来,“爱卿大老远的从邺城赶来,不会只带了堆药材来吧?”
“呵呵,那是当然。陛下想要的,臣都带来了。”
“你知道朕想要什么吗?”双目空洞,讷讷地望着对方。
不语,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呈奉于至尊面前,“陛下想要的都在里面了,事无巨细,应有尽有。”
高洋点了点头,示意伽罗接下,突然扯开一抹笑脸介绍道,“这位——你可曾见过?”
“或许见过,至多一面之缘,此时已然记不得了。”伽罗一边答话,一边将那份要紧的文轴搁在御枕边,感觉这跟御案上那些煌煌言事的奏表全然不是一个分量。
“他是朕的妹夫,乃前朝孝庄帝之侄,其父被追封为皇帝。照理说,中山王元善见还要称他一声皇叔呢,可他又是朕的妹夫,中山王又是朕的姐夫,就是这么糊里糊涂糊里糊涂的,这群亲戚朕永远都弄不清楚。可有一点朕清楚,若非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对元氏痛下杀手,此时坐在这把龙椅上的必定不是朕。也或许,就是朕的这位妹夫。”
“陛下谬赞!臣资质愚钝,从未想过要图谋大位。以中山王之才都自甘让贤,臣又能做什么呢?何况前朝末年,宗室已然摇摇欲坠,臣受高家的恩惠,才得以保全性命,报答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做此非分之想?”
侧目望向伽罗,“你看,这才是磊落的人,有话直说。”不像他那六弟,一口一个诚惶诚恐。可见其心里时常装着那个念想,忌讳提起,难得磊落。
“中山王近日可好?朕久居晋阳,你得时常替朕去探望他。尤其是朕的姐姐,千万不可委屈了她。”
“陛下放心,中山王安好,平日里弹弹琴,赏赏花,似乎已经习惯过悠闲散淡的日子了。”
“替朕问好。就说朕一回到邺城就去看他。他要是敢怠慢了朕的姐姐,朕绝饶不了他!”扬手一拍元韶的肩膀,沉重的力道令人身子一歪,“还有你,你也一样!千万别惹得朕的妹妹来向朕告状。”
“是,臣谨遵圣谕!”。
拍了拍身旁的座垫示意伽罗坐在他身旁,直勾勾地望着元韶说笑道,“想要什么就跟他说,当初魏宫散落的宝贝大半都在他府上,平城的,洛阳的,说他是我大齐的首富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