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星辉流波。高洋脱下宽大的丝袍,一声不响地沉入龙池。风帘外舒荷卷动,金池边九龙吐水,氤氲的水汽蒸腾着药草的幽香,依稀可见一众白晃晃的身子跪侍池边,内侍监一声低斥,纷纷起身退了出去。
兰舟冲破遮天的水雾,在大如伞盖的莲叶间现了身。伽罗轻灵一跃,如欢脱的鹿儿,登上了寝殿的平台。扑朔的烛火萦绕着琉璃宝境,但见风月,独不见入浴的男人。
水汽弥漫,惊觉一只手捉住了脚踝,惶恐尖叫,被一把蛮力拖入池水……
“谁又惹你生气了?”每逢此时,他总像个婴儿似的蜷缩在她怀里。双目紧闭,不发一语。
“朕害怕……”仿佛落水的人,被滔天的巨浪推进无底的漩涡,拼死一搏,感觉到它将一切都吞噬了,“朕怕死……怕有人谋反……”
如常轻拍他的脊背,抚摩着他的后脑,“谁人说了什么?还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朕夜里常常会惊醒,想朕身后的事。朕只有十年……朕才三十……”眉心挽起深结,身子随着颤抖的语调瑟缩不止。
“那些巫谶之言不足为信。多想想眼下,想想开心的事。”
“开心?呵!他们不想朕开心,朕所有的乐趣都被看作荒霪无道罪证。就比如你,就好比这‘夜舒荷’,就好比金盅玉杯,又好比三勒浆……朕迷恋的一切都是罪过……”深重的压迫感,急促地喘着粗气,“他们一遍一遍的逼朕放弃,一遍遍的……”
“他们希望你成为万人敬仰的贤明君主。皇帝是呈奉天意的神明,神是不能有私欲的,即便有也要克制。”
“如此,做个圣明君主还有什么意思?朕想做刘伶,想做阮籍,偏偏将自己困在了囚笼里。”巨臂猛地圈住她的脖子,“不!朕不会做下一个元善见,朕要真正的权利!”恶龙般的咆哮震荡着空旷的殿宇,搅动池水,发泄着心底的怨气。他厌恶权利,却又迫切的需要权利,心湖动荡,越发看不清自己……
伽罗仰望着狂躁的蛟龙莫名感到一阵恐惧。惊慌失措地爬出泉池,唯恐漫天散落的锦麟会伤到自己。看不清他的脸,全然一个陌生人,撑着变换莫测的琉璃下意识地向后挪了半米,檀口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伽罗……”
被一嗓温柔唤醒,心绪难平,惶恐地睁大了眼睛。
高洋扶起瘫软的身子,细细打量着女人失色的花容,“姐,朕不过由着性子吼了一嗓,怎么吓成这样?”
“子进,太可怕了!我都快不认得你了。”紧闭起双眼,回避那双陌生的眼睛。从前,他的目光时常是呆呆的,散漫的。而今就像一把森然的匕首,闪烁在幽深的湖底。
“那是变好了呢,还是变坏了?”顽皮的语调刻画出颊边的酒窝,笑得甜腻。
“我不知道,只是偶然会觉得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高子进。”
“你不喜欢朕现在的样子?”她好像在说,叫她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呆子”。
“叫人无法亲近。”他虽然唤她一声姐姐,可她最清楚帝王的血是冷的,这普天之下没有人可与帝王同袍。就像她的父亲,什么掌上明珠亦不过是他巩固权力的棋子。
俯身将人抱起,缓缓步入内殿,夹道的内侍与宫女都恭顺的垂着眼,直到他将她放在大得夸张的御榻中央。御妇九人入帐伺候,小心翼翼地替二人擦干了身体。天底下最荒霪的一幕如常发生在龙帐里,而她半推半就的成了承恩的御女之一。唯一不同的是,天亮时,她还在他怀里。
紧咬着被角,忍不住哭出声音。回忆起从前两小无猜的日子,仿佛只有他们俩,而今看来那份两心相许的错觉不过是因为偷欢。他何曾属于她?昔日,他的尚书府内尚有三五妻妾,而今他的后宫更有数万御女。他历尽甘苦,成了富有四海的大齐皇帝,却独独给不了她想要的……
长久地泡在泉池里,颓然不语。十余名宫女捧着银盔和面甲进入泉池,先后跪了几排,有的清点珠玉,焚香薰衣,有的宽衣入池,伺候梳洗。虽然自幼出生于宫廷,漠北的规矩与这中原皇朝实不能比。惶惶然找不到自己的角色,据说御妇九人侍寝,乃是皇后才能享受的礼遇。中原与草原天差地别,这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一身戎装,带着狰狞的鬼面,傲然跨上久违的马背。她需要提前训练身下的战马把每一个转折、停顿一一记清。奔波与操劳叫人暂时忘记了羞愧与伤心,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戏班里一个尽职的龙套,而明日的演练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华而不实的表演而已。
事前霪如魔,事后圣如佛,昨夜里一场酣畅淋漓的“破阵战”,让高洋一扫昨日的抑郁。勒马立在皇伞下,遥望着远处奔跃往复的倩影,忍不住拍手叫好,猛夹马腹迎上前去。
“还在生朕的气?”一大早虽然没做声,却知道她为昨夜里突如其来的恩宠而默默哭泣。
“知道还问。”讲话的口气配极了她脸上的面具。
“凡事都有第一次,慢慢就会习惯的。”
“最后一次!如此恩宠不要也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喜欢或是不喜欢,都要照办,都得谢恩。”
“你好像忘了,我不是你的妃嫔。”
“哪怕一个杂户,一介平民。一样要照办,一样得谢恩。”
“别逼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舍不得,你喜欢朕还来不及呢。”把握十足,凭她在他怀里迷乱癫狂的样子。伸手将人拖上他的马背,解放了操劳一天的战马,“你想要朕不妨直说,昨夜里雨露均沾,亏待了你。一见面就横眉冷对,朕该你的!”
“你们中土的皇帝太大了,动不动就要那么多人伺候。伽罗来自弹丸小国,受不了如此隆重的阵式。”始终不能对这副臂弯免疫,一挨上他的边儿心就软了,“我父汗也有很多别妻,可她们平日里就跟奴隶差不多,大帐里永远是可汗与可敦并肩而坐,叫我忽然接受他国的习俗,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这个朕做不到,纵然做到了,坐在朕身边的也是李祖娥。而你刚巧是朕的一名别妻,幸好不在漠北,不然你可能早就被可敦处死了。”鼻尖摩挲着沁香的粉颊,痴迷的贴在耳边,“朕把心都掏出来给了你,连同它的怪癖。不可理喻的坏脾气,一百八十种怪毛病。它是那样的不堪,只有一点好——爱你!”想念她柔软的唇,伸手去摘她的鬼面,被一片飞扬的黄尘吸引了注意,举目望向天边。
伽罗淡淡回眸,巡着他的视线极目远望,似是一队官兵,战甲的款制远不及护卫圣驾的羽林,“什么人?”
摇了摇头,仔细辨识那些渐渐放大的人影。
更近了些,终于看清了为首的两个,一马当先的“锦衣郎”乃是常山王高演,伴在他身边的那个正是“雁帅”斛律金之子斛律光。
高洋下意识地正了正衣冠,调转马头,眼看着两人喝止了马队一先一后朝他飞奔而来,淡然的面庞突然绽开了笑意,眼波中的利刃瞬时隐去了光华,只剩下一片绚烂的水波,“六弟,你怎么来了?朕昨儿夜里还念叨你呢。”看似心情大好,倾诉着手足间的思念。
“侄儿拜见六叔!”高长恭下马施礼。
伽罗透过面具的孔洞,上下打量着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的“六郎”,忍不住脊背发凉。他昨儿夜里是念叨他六弟来着,念了一夜,还念叨着弑君、谋反呢……
“承蒙陛下挂念,臣弟受宠若惊。”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头已然超过了他的二哥,谦恭的一抱拳,俊美的面容完美承袭了父母的优点,“臣弟此来是奉母后的旨意,询问典御史李集所犯何罪,因何被腰斩而弃尸荒野?”
高洋脸色微微一沉,“朕还当你是思兄心切,来此探望朕呢。原来是为了个死鬼。扫兴!”释然叹了口气,晃动着手中的马鞭,“你就跟太后说,那李集把朕比作商纣夏桀,硬说蝗灾是朕惹来的。朕还能留着他么?朕要是饶他不死,过不了多久,那些自诩跟着先帝出生入死的臣子们怕是都要骑在朕的脖子上拉屎了!”故意提起先帝旧臣,借此影射太后。安居深宫逛逛园子织织布不好吗?从头到脚都看他不顺眼。
“可臣弟听说,李集是奉劝陛下轻徭役,远女色,免落得商纣夏桀般的下场。”迅速扫过他怀里一身戎装的“脂粉将军”,怨恨天子把兵戎之事当作儿戏。
高洋以为此话太不中听,半晌无语,挑眉睥睨着对方。
“陛下,臣弟所说句句都是金玉良言,皆是为了陛下着想。陛下宠幸哪个妃子,做臣子的不敢过问。然而凡事都当有个分寸,奉劝陛下切莫恣意而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闹剧至今惹人笑柄,美色当前,陛下千万不要犯糊涂啊!”
“六弟所言极是!”看了看怀里的女人,郁闷地叹了口气,“朕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当之处,还得贤弟费心指点。”敛眉想了想,“要不然,朕叫太后下一道诏书,这个皇帝就由六弟来做可好?”
“陛下言重了!请陛下收回成命!”斛律光先一步跳下马背,伏地跪拜。。
高演跟着下了马,俯首一拜,“臣弟惹陛下不快了。然臣弟绝无僭越之心!哪怕陛下下旨将臣弟千刀万剐,臣弟也要直言忠谏。只盼着陛下三思而行,为我大齐的亿万黎民,做个万人称颂的圣明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