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梦再续,两情缱绻。尝尽相思甘苦,竟比从前更怕不欢而散的分离。
她妥协了,双臂圈着窄腰,自背后将他紧紧拥在怀里。紧闭双眼兀自品咂着情路的坎坷与不易,忽然变得好脆弱,除了这副坚强的臂弯,她还能依靠谁呢?
高洋心里赌气,却也未似从前那般拂袖而去。回晋阳前,只因迟疑半步,便惊闻她的死讯;失而复得,又因他一时情绪,落得个一拍两散的下场;蒙山,晋州一通寻寻觅觅,费尽气力才将她带回身边。
还要任性吗?
他不敢了。
她纵然有万般的不是,他也不愿再失去……
转身将她裹进怀里,在额前落下重重的一吻,为她的拥抱,为她的体谅。双臂猛然加大力道,深吸一口气,幻想着将她揉碎,嵌入身体……
“不生气了?”轻抬美睫,望着疏懒对望的眸子。他是放松的,全无敌意,单纯的像个孩子。
犹豫了片刻,假意板起面孔,“生气!等你哄我。你哄哄我,我就不生气了。”借机耍起了赖皮。
“你说,要怎么哄?我都答应。只是别再爬到我身上来就行。”娇嗔地推拒。
“怕了?”一连两日,她老早就求饶了。
“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都快散架了,再看看我这身上,哪里还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看似埋怨,心中窃喜。
“朕登基之日,会亲自来接你。朕要你亲眼目睹九五至尊的威仪。”
“这……”不好吧?第一,她怕被人认出来;其次,她不是后宫妃嫔,他登坛祭天的时候,该把她藏在哪里?
“呵呵,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朕都替你盘算好了,你只需要照做,无需多虑。”
“不去。我可不想扮做阉官、宫女。”
“不去也得去。”轻捏傲娇轻扬的鼻尖,“至于怎么去,暂时保密。”
“诶,我好像听见你说‘朕’?”后知后觉,几乎不相信这个字是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的。
“元善见已签发了禅位诏书,我不该这么称呼自己么?”得意,彻头彻尾的得意。什么谦逊礼让,他才懒得扮那些假惺惺的过场戏。
“这么说,从今往后我也该改口称‘陛下’了?”
“人前自当如此,”屈指抚摩着绯红的脸蛋儿,“两个人的时候嘛,我还是喜欢你唤我‘子进’。”
“不算犯上吗?”明白这是特许,她怕是唯一一个被获准直呼天子名讳的。不禁想到李祖娥,对方虽身为发妻,想必也未能开此特例。
“你冒犯得还少吗?朕若有心治你的罪,你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忽然觉得饿了,出门命人传饭,折返回屋里猛的将她扑倒在榻上,撒娇似得央求道,“我想好叫你怎么哄我了。姐,我的亲姐,再陪我玩一次那个‘狐狸摇尾巴’的游戏……”
元善见将印绶与国书交给了段韶,马车一路向北,驶入了司马子如的南宅。
身后的大门隆隆关闭,落了锁,隐约听见重兵列队的脚步声。跪地迎驾的奴从皆是生面孔,起居用度远不如宫中。被众人簇拥着穿过正堂进入花园,顺着环廊走近一座狭小的院落,书房连着卧房,由两组帏幔一分为二。榻前是一张画屏,影影绰绰看得到叠放整齐的被褥。
屏退左右,在临窗的琴案前坐了下来。安坐了片刻,释然拨动琴弦,指尖流泻着清冷的琴声,“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伺候起居的老妇人,急匆匆进门通禀。
“她来做什么?”淡漠,嗓音比屋檐下空悬的燕巢更清冷。
话音未落,高皇后已斥退卫兵不容分说地闯进了院门,一路高喊着“陛下”,哀嚎着扑倒在他脚下,“陛下就这么丢下臣妾一声不响的走了,夫妻一场,把臣妾置于何地?”
“皇后是来问罪的么?”怨他拜别了六宫,却独未与她辞行。
“陛下退居北城,臣妾怎能一个人留在宫中?”
“不然呢?来做什么?此时你家运昌隆,正当富贵风流,何苦留恋一副败亡之身?”不肯看她,目光始终望着雨檐下空空的燕巢。故国春暖花开,南去的燕儿却没能再回来。
“臣妾侍奉陛下久矣,生死愿在一处,怎敢以盛衰易节?”伏在他膝头,脸颊近贴着挺拔的腰身。
“生死一处……呵,生死一处……”红了眼眶,喉结微微耸动,合上眼帘,唇边勾起一抹嘲讽。人生起伏,世事变迁,上天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故意在与人捉弄。得到的从来意想不到,想要的看得见却摸不着。
辜负了,注定要辜负了……
次日傍晚,高归彦带着数名宫女,手托两套款制迥异的衣裳渡过飞阁。打量屋内的牡丹未谢,平铺错落,有些难以下脚,索性提高了嗓门呼唤珠帘里的人影,“有人在吗?”礼节性地叩了几下房门。
珠帘中间裂开一条缝,被一只青葱玉手分成了两片。人影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孔,背后的烛光仿佛给人镶上了一层金边,软缎修身,帛纱流泻……
“下官奉旨前来,请夫人更衣。车马在楼下候着,陛下在宫里等着您呢。”
伽罗还在为对方之前挡了她的车马滞气,望了对方半晌,迟迟不曾回应。
作揖一拜,陪着笑脸,“前时多有冒犯,是因事出紧急,逼不得已。那日若放走了夫人,下官就得人头落地。”
“两套?”目光扫过他背后的两名宫女。原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对方既然赔了不是,之前的事就此抹去。
“正是,陛下叫夫人挑选其中一套。”摆手命宫女上前,自己依旧站在门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掉脑袋的禁忌。
伽罗上前细看,才发现托盘上的两套衣服,一套素净,一套浓艳;一套典雅,一套华丽;打开来再看,一套是道袍,一套是舞衣。
高归彦又连击了两下掌,身后捧着钗环珠佩的宫女,捧着拂尘念珠的宫女,捧着香花妆奁的宫女先后进了屋,伏地跪拜,齐齐唤了声“夫人”。
伽罗左看看右看看,犹豫了一瞬,摆手示意捧着道袍的宫女起身。一队侍女簇拥着高挑的背影走进珠帘,沐浴梳洗,穿戴装扮,再次走出珠帘的时候已经整整过了一个时辰。
“可以走了吗?”伽罗高挽螺髻,簪着白玉,抚平一身素衣,将香串念珠挂在腕上,捻在指间。另一手执起云雾般飘渺的拂尘。
高归彦怔在原地,只觉得风住了,连鸟都不叫了。那嗓音如仙乐嗡鸣,盘旋耳边,又似涟漪,一轮一轮的扩散,淡去……
半晌,仓皇低头让开门口。女人由宫女搀扶先一步出了房门,他提着一口气,屏住呼吸跟在身后。隐约觉得那层层包裹的素袍薄如蝉翼,紧贴着身体,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滑落再腾起……
柳腰微斜,莲步蹬车,鼻翼里充斥着微妙的气味,仿佛花朵挺立的蜜腺,混杂着人间特有的味道——
像玉簪上薄薄的皮脂,似落在枕畔的青丝。
然而这一切的诗意,高洋是看不到的。只是沉迷,却又说不清爱在哪里。只觉得有一双弄弦的玉手撩拨着他的心,让他时不时的想抽自己嘴巴,大骂一句没出息!
在她步入殿门的那一刻,终于耐不住性子离开御座迎了上去,“怎么耽搁了这些时候?明知道朕心急。”双手捧起女人的双肩,全然不顾阉官宫女诧异的目光。
“放手——”执起拂尘将人挡开,轻声呵斥,“睁大眼睛看看好不好,切莫拉拉扯扯的。”不选那套舞衣,正是有意保持距离。
“呵呵,道姑、舞姬有什么不一样呢?”死活不肯放手,索性将人抱了起来。
“放下!要是舞姬也就罢了,抱着个道姑成何体统?”
“有什么不同?除了这身衣服。”
“就因为这身衣服,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还要连累安分的修行人背上骂名,这些后果你都不想么?”
“要骂朕的拦不住,你扮作舞姬也还是会骂,不过是另一套说辞。至于连累出家人,这话没意思,不去怪那些臆断妄语的,反到来怪朕?”在食案前将她放了下来,左看右看,在她唇上敏捷的一啄,得逞的满足感化作唇角上扬的弧线。
望着一双甜腻的酒窝,“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朕要把第一夜给你。”终于坐正了身体,正色说道,“明日,朕就要即位了。朕今晚要你,你可明白朕的心意?”
点了点头,不语。
“明日你就在朕的御帐里,与诸位妃嫔及列为爱卿一起坐在朕左右。”
“大伙儿忽然见到我这个‘活鬼’,你打算怎么解释?”
“都是熟面孔,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扬手将她揽进怀里,“朕已经做了大齐的皇帝,哪个不知死的会问此等不识趣的问题?用眼睛看嘛,想嘛,再后知后觉也不至于想不通这点事情。”
“不尴尬吗?只恐会惹来流言蜚语?”让人很容易联系到高澄的死因。。
“朕欠你个承诺,还记得吗——‘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尔今朕就是要告知天下,朕只要你,别人怎么看朕不在乎。”四目相对,温情如水,“道姑就道姑吧,既然你选了,朕就成全你——朕把娲皇宫送给你。往后你就在那里参禅悟道。朕来往晋阳,必经中皇山,那即是一座清心静幽的山寺,亦是一座歇驾驻跸的行宫。既满足了你的向佛修道之心,又解了你我的相思之情,岂不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