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桃枝押着高德枢返回高洋的旧邸,将云中曲所发生的小插曲分毫不差地讲述了一遍。
高洋以为这正是天赐良机,刘桃枝处置得当,当记大功一件,高隆之想要他儿子活命,自然知道他该怎么做了。只是暂时委屈了伽罗,早晚是要讨回来的。
次日问政时,高隆之的口风就有所松动了,跟着起哄的一众宦党也都及时看清了风向。悬在高洋心中的大石轰然落了地,受禅大典吉日将近,君临天下再无阻力……
用过午膳,再次来到了云中曲,也许该称作“驾临”。大权独揽,只差一个虚套的仪式,他已然成了一国之君。
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想必各色的花儿早已摆满了酒肆的内院。如愿看到了百花争艳,而她此时正酣睡在花丛间。
蹲在斜榻前反复鼓动着鼻翼,她身上的气味混在这万花丛里依旧清晰可辨。牡丹是沁香,她是微甜,恍惚觉得花蕊中飘出一朵云雾,幻化成眼前这眉目可亲的人儿。索性跪了下来,试探着凑近微张的唇瓣,探出舌尖,轻舔微翘的唇珠。
女人翻了个身,舒展广袖仰在花丛间,半眯着睡眼,乍现一抹娇笑。也不起身,也不问话,看不出是睡着还是醒着。
这一次是浅尝,轻吮,轻裹……
她依旧没有睁眼,他却分明感觉到纠缠与迎合。笃定她醒了,凑近耳边低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该唤你什么好呢?是伽罗、多罗,还是香儿?”
“叫姐姐不好么?”双手攀上他的颈背。
“姐……”一字出口,顿觉心智摇晃,难以把持。只觉得腹内燃着一团火,横冲直撞,如野火蔓延,又如拍岸的惊涛呼啸着寻觅出口。
倦懒地吊在他脖子上,“扶我起来,刚好有些话要同你说。”
“不听。”明知道他此时心猿意马,什么要紧的话非得这个时候说?
“又犯浑了。”在他眉心轻轻一戳。
“你是故意的!”成心惹他,又故意叫他憋着。
“什么?我怎么了?”装傻,迷惑地皱起蛾眉。
“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就要!我可不受这罪了……”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径自宽衣,将人抱起直奔睡榻。嘴里骂骂咧咧,“倡妇!明明是你勾搭我,还装得像是被人欺负了。你不就是急着想要么?”香肢曝展,衣衫如雪片般飘落,“那日在车上就想了……心里埋怨我喝了一晚上酒,不曾碰你。假正经!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此时在想什么?”嗓音随着刚劲的律动微微颤抖,“嗯……别……别停……”
“承认了吧,承认你钩引我。”突然放慢了节奏,看似随时都会收身而退。
“你敢?”面红耳赤,唯恐他突然离开。
“你会恨我么?”打量着绯红的小脸,险些笑出声来。
“你敢耍我,我就再不与你胡闹了。最后一次,往后你连我的边儿都别想摸。”
“恐吓。你就不能说点儿我爱听的?就好比,你离不开我,无时无刻不挂着我……”
“一直以为我能逃过,尔今,我不是还在这儿么?”
“伽罗——我的亲姐!你是为了我才到这人间来的……你若去了,我亦时日无多……”
锁在房中两天两夜,或相拥,或缱绻,没有人敢来打搅,不知晨昏,也不知饥饿。欲埝像心头开出的花,一遍一遍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总也说不完似的。
伽罗将那日偶遇高德枢的情景细述了一遍,担心自己终究会连累他。违逆人伦,弑杀兄长,欺君篡逆……这一桩桩一件件,对于一名新君来说,无一不是难以抹杀的污点。
高洋抿嘴浅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德行?身无寸功,平日里放莨不羁,嗜酒好色。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坏我的大事。”
“此等都是小事,我说的那些才是大事,每一条都足以使得众人举旗讨伐你,动摇帝业的根基。”
“只是流言蜚语……”
“我就是铁证。所以那个高德枢才那么笃定,蠕蠕公主的死是你处心积虑使出的障眼法。”
“呵呵,实在高看了我,我哪里有那么重的心机,阴差阳错罢了。他们能这么想也未必不是好事,会让他们恐惧,自认不是对手。”
“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人言可畏,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茶余饭后,聊聊那些小事,嘲讽挖苦几句也就罢了,谁人敢当面提及那些禁忌?明知道会撼动帝业还要说出来,这是谋反,当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酷刑与残杀又会变成另一项罪责,记录在史官笔下。”
“他们最清楚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太武朝崔浩的死不过百年,一部较真儿的《国史》惹恼了皇帝,结果如何?”
“被腰斩的那个?”不甚熟悉中华历史,太武朝却是个例外。那是柔然最忌讳的一位君主,在位时曾使柔然遭遇重创,举国吓破了胆,雌伏之下竟产生了崇拜。
“多少人因此而受到株连。自那以后御史们都长了心眼儿,再不敢由着性子秉笔直书了。”
“我实在想不出,那部镌刻在巨柱上的《国史》都写了些什么,惹得皇帝大动肝火。”
“谁知道呢?那些石柱被推倒砸毁,该死的人也都死绝了。”
“土门要大婚了,你知道么?”
“怎么,急了?”妒忌。怀里明明抱着他,怎么忽然喊着别的男人呢。
在他臂上狠掐了一把,见他疼得龇牙咧嘴,接着说道,“娶的是河西的公主,元姓正统。”
“突厥与河西结盟了么?”这倒是个大新闻,轰然坐起,眼神直勾勾的。
“大战就在眼下,许是冲着你来的。受禅大典过后,元魏的江山改了姓,宇文泰必会以此为由兴兵讨伐。此次联合了突厥,柔然必自顾不暇,我父汗无力再出兵牵制河西……”
司空潘岳,侍中张亮,黄门郎赵彦深入宫向天子提起禅位之事。盛赞齐王圣德钦明,万方归仰,愿天子效法尧舜,以具让贤之德。
元善见板着面孔再三推脱,忽而提起《禅位诏书》还未拟定呢。
中书裴让之进前禀奏,诏书已经拟好了,自袖中取出使杨愔呈上。
元善见突然发笑,提笔签署。明知大势已去,再犹豫拖延也无济于事了。丢下御笔看了看品貌忠正的杨愔,冷冷地问道,“往后朕该住在什么地方?”
“北城别有官宇,可供陛下居住。”长揖一拜,不废君臣之礼。
元善见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举步走下御座,出门步向东廊。回首而望,浩浩群山,宫阙万座,他殚精竭虑依旧改变不了败亡的结果。故人音容犹在眼前,非他不贤,是大魏的气数尽了……
众臣催促起驾,登车时不由挂念起后宫的妃嫔,犹豫了片刻,怅然问道,“古人尚念遗簪弊履,朕总该与六宫道个别吧?”
四下鸦雀无声,唯高隆之上前说道,“今日之天下,还是陛下之天下,何况六宫?”俯首将天子请下车,送入内宫与众嫔妃一一作别。六宫哭声震天,天子挥泪惜别……
一嗓放肆的惊呼扰了高洋的清梦,看了看怀中微敛秀眉的女人,起身下了榻,压低嗓音问道,“何事惊慌?”
来人神色仓皇,抱拳一拜,“皇后擅自出宫,带着几名婢女,追寻逊帝去了司马子如南宅。”
“为何不将人拦下?”不想事情因为他的同胞姐姐再节外生枝。
“拦不住,无人敢拦,只怕伤了皇后……”
“唉,这些女人啊,有一个算一个,真是不像话!”侧目看了看珠帘内,世间敢舍命闯宫的不只她。情字当前,女人们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逊帝临行前与众嫔妃一一作别,唯独没见皇后。卑职料想,皇后出宫或有怨气,不全是感念旧恩。”替尊主宽心。
“元善见对皇后一向冷淡,可怜我那多情的姐姐枉费痴心。”对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他这个姐姐,错就错在她生在高家。
珠帘内忽然响起女人的嗓音,“随她去吧,皇后对元帝情深似海,唯愿生死与共。你怎么忍心棒打鸳鸯,将一双伉俪生生分离。”
幽幽叹了口气,摆手屏退了传话的卫兵,转身步入珠帘,“他二人并非两情相悦,我姐姐一厢情愿而已。说什么棒打鸳鸯,我可不这么想,我姐姐该嫁个善待她的人。”
“你要杀了元善见?”以为他就是这个意思。不然皇后如何能改嫁他人?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名逊帝,只需振臂一呼,便是一面反叛的大旗。”有史可依,他说的是正理。
“这只是你的担心,无凭无据的幻想而已。”瞬间想到行囊里的那枚玉环,元善见与她有情,她虽不能以身相报,却也不希望他不明不白的死去。
“见到蛇蝎在卧榻旁攀爬,还要等到他咬人的时候才下手吗?”她是顾念旧情,有意袒护那个姓元的。
“尔今除了蛇蝎,你眼里还能看见什么东西?”孤家寡人。往后怕是连他的亲娘,甚至她,都要被他当作蛇蝎看待了。。
懒得与之争辩,转向窗口凭栏而立,望着一片大好江山喟然叹息,“在此事上,你不如家姐。我姐姐心里唯有元帝一人,而你的心里装着太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