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高洋开口,土门已手起刀落——
两颗人头滴溜溜地滚出了老远,喷溅的鲜血染红了马前的茅草,自草尖上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高洋跨过血肉模糊的头颅,抬头仰望着土门,“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么?”
“不是不想杀你,留着你还有用。”土门板起面孔,低沉的嗓音令人不寒而栗。
“杀死两名监工,半个时辰就会被人发觉,紧接着官军就会搜山,你以为你能逃脱?”打量着他顿了片刻,苦口婆心的劝说,“把人放下逃命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会替你打点好一切,替你赢得足够的时间逃脱。眼下她病成这副样子,还有了身子,你也不想她到不了于都斤山就死在半路上。你不想娶她做你的可敦了?来日方长嘛!人若是死了,你的誓言就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沉沉哼笑,“少废话,上马!”低头解下水囊,揽起怀中昏沉呓语的女人尝试着灌进口中,怎么也喂不进去,女人虚弱却固执的摇着头,大半都洒在了身上。“伽罗,伽罗?”柔声低唤,怀中的人儿似乎已全无意识,犹豫了片刻,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附身凑近嘴对嘴地哺喂进女人口中。
见鬼!他本不想趁人之危的。他想要她心悦诚服的爱慕他,交给他。
矬子用刀架着高洋的脖子令其乖乖地回到马背上属于他的位置,女人娇弱哼吟,微不足道的推拒占满了高洋的视阈……
他说了,他会原谅她的……
然而,他无法原谅自己!
挣扎起身,瞋目低吼,“放开她!我叫你放开她!”一个鲤鱼打挺撞晕了猝不及防的矬子,跳下马背,利落地挣脱了绳索。
土门错愕一愣,拔刀下了马,想不出方才发生了什么,咬牙咒骂,“狗娘养的,放马过来呀!”
高洋夺了兵刃,旋即将起身扑向他的矬子打翻在地,脸颊怞搐着冲向土门,“来吧,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双方剑拔弩张拉开了架势,土门方才注意到高洋严重变形的左手。为了挣脱绳套他竟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手指掰断了,未吭一声,且不露一丝痛苦的神色……金狼部族的传说,神狼为了逃脱猎人的枷套会咬断自己的爪子,眼前这个家伙甚至比他更像神狼的子孙。
伽罗失去了依靠,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天旋地转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子进——”稳稳当当地跌进了土门的臂弯,咒骂,死命地推打,“你混蛋……”踉跄挣脱,身子后仰,砰然跌坐在地。
“伽罗——”高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要将人扶起,却结结实实挨了个耳光。
“你滚!从今往后,别让我再见到你!”竭尽最后一丝气息。
“伽罗……”
“昨夜,我忽然想明白了,你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你不是……”紧咬着下唇,涕泪如雨,嗓音颤巍巍地说,“一直以来,我只是太任性,太固执了……”转身望向一脸无措的土门,寒潭拒人千里,“当然也不是你。嫁给突厥人,毋宁死!”
高洋与土门对视一眼,在下一秒达成了共识,一个撸胳膊一个挽袖子并肩步上前来。
“你们……你们……不……放手……”
伽罗挣扎厮打,怎奈一个似虎一个如狼,仓皇中只觉脑后一震,当下失去了知觉……
咕嘟……咕嘟……咕嘟嘟……
紧锁的蛾眉渐渐舒展,被古怪的声响带回了人间。吃力地转头,望见几步之外沸腾的药壶。莫名躺在帐篷里,虽形制简陋,好歹也算一处容身之所。想起之前露宿的风寒,难免心有余悸,有生以来,她还从未吃过那样的苦头。
帐外的人语渐渐清晰,轻而易举的分辨出一个是那呆子,另一个是她曾经的突厥奴隶。
“你这个骗子!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足足骗了我们一路!我全当你是个对手,想不到竟是此等卑鄙小人!”暴躁的叫嚣无疑来自土门。
高洋口气散漫,明显的不耐烦,“凭你手下那几棵臭葱烂蒜,就想教本官束手就擒?”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了那个女人?”
“不错,确实如此。可我还没想好我到底要干什么。只是有一点我想清楚了,我绝不准你把她带走。”
“你和她注定没有结果。在这里,她属于你的兄长,除非……呵,除非你把他杀了……”
“你也有兄弟,换了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会杀了她——”侧目扫了一眼简陋的行军帐,“杀了那祸水,毫不犹豫的!”
轻笑,不由有些敬佩,“也许你是对的……相信有一天,你会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帝国,成为一名杰出的首领。而我,注定只能是个昏聩无能的下流坯子。”
“你拿定主意了,弑兄——杀掉你的亲大哥?”倒吸一口凉气,但愿有朝一日室点密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嘿嘿,我做不到。所以……才想要借此机会离开邺城,告别从前的生活。”
“你在利用我?”所以才假装被擒获。
挑了挑眉,示意对方答对了。
“接下来呢?”土门环视营地周围放哨的兵士,之前突然在山道上现身,仿佛从天而降似的。
耸了耸肩,他还没想到主意。
“我承认失败了。你要么杀了我,带着她远走高飞。”
“不,你不会死。只有送你安全的离开大魏,我的兄长才会相信闾夫人被突厥人带走了。”
“这是放虎归山,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会杀回来,带走本应属于我的东西。”
“她属于我,我们甚至有过一个孩子。”坦然仰望对方。
“呃?”
挫败的一声叹息,摆了摆手,“唉,不提也罢!”
“虽然她不愿意跟我走,可她好像也并不情愿同你留下。”土门以为伽罗看他的眼神是轻蔑是不屑,而对这姓高的是怨是恨,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我说我还没想好呢。”
“随我离开大魏,以你的身手不论在哪里都是万夫莫敌的勇士。”
“嘿嘿。”但笑不语。有朝一日,带领突厥大军剿灭柔然,杀回中原么?真遗憾,他们注定只能是短暂的朋友。
宿帐内响起沙哑的女声,伽罗拖着虚弱的病体钻出帐门,“那个孩子是真的么?杜老神仙也曾对我提起此事。”
高洋猛一回头,不知对方何时醒来,方才都听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呃,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如果再失去肚子里面这个,大概再没有机会生养了。”
“所以,你应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土门急切地插话道,“我说过,如果你肯跟我走,我会是个好父亲,把他当作亲生儿女一样对待。”
高洋转向土门,敛眉低咒,“她不能!留在这里,留在大魏,就绝对不行!”
“多养育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土门上前半步,咬牙争辩道,“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利,不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太残忍!”
高洋说服自己平静下来,长长出了两口气,释然笑到,“你只管出你的关,回你的国,这里的事与你无关。”
“我不允许你伤害她!我迟早会回来的。”四目相对,喷射着怒火。
“我当你是朋友,才不会像你对待我一样让人堵上你的嘴,再将你五花大绑。你不要忘了你眼下只是个俘虏!”
伽罗上前一步,扫了眼神色凛然的土门,并不领对方的情,转头对高洋说到,“你该杀了他,杀了这个叛奴,我或许会考虑你说的事情。”
“成全你的父亲?”高洋不知哪儿来的清醒,心里忍不住埋怨自己,他为什么就不能如她所愿一刀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突厥混蛋呢?
“不,是成全我。我是柔然的公主,而他,是柔然的叛徒。”
“你有没有听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隔着柔然我们无疑是朋友,直到有一天柔然变成我们其中一方的国土。他死了,谁来制衡你野心勃勃的父亲大人呢。他老人家一转身,就会把手伸进中原腹地。”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失望透顶,挫败地背过身。
“我不愿看到边境燃起战火,更不愿意替虎视眈眈的邻邦出力。我属于大魏,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所以我终于没能说服自己随你返回柔然。不是不想,实在是身不由己。你怨我也好,若有来世,只愿你我生为村姑樵夫,无拘无碍,莫再生于王侯之家。”
土门注视了高洋片刻,举目望向远方。没再说什么,心中怀着几分伤感,几分怨恨,几分侥幸,更多的是感激——感谢腾格里給了他一个明智的对手。
伽罗只觉得浑身发冷,头晕目眩,郁郁寡欢地环视四下,在兵士中无意瞥见久未谋面的兰改,疑惑地询问道,“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我只记得被带到了娲皇宫……”
高洋聆听着万顷松涛,仰望青空长长出了口气,“这里闹过‘山贼’,我曾亲身经历了一次。本官身负京畿安危之重任,为了应对匪患,密令在此屯兵。”因为她,这中皇山已经成了他不能摆脱的梦魇,而兰改更应该守在这里赎他的罪。他不计前嫌,他用人不疑,可恨那混蛋再次抅起了他的疑虑,中皇山大兴土木,这么重要的事,他因何不报?
“是你令他们在此接应?”伽罗任意揣度。
“我可不是先知先觉,你太高估了我。今日之事纯属巧合,他们看见一队胡人追杀大魏信使,便乔装山民前去援救,结果还是叫人跑了,返回的路上恰巧遇到了我们。”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你的人?”伽罗垫起脚尖左右顾盼,留心这支人马大约的人数。
长出了一口气,在身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没错。靠我养着,没吃过朝廷一文钱军饷。”
“打算谋反?不怕我告发你么?”心情忽然大好,如此看来他还不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你还打算回邺城么?”挑眉嘲讽。他好容易借着突厥人的由头让她离开众人的视线,怎么会再放她回去呢。
“你有何打算?”
高洋侧目看了看土门,揉着酸痒的鼻子,“使个障眼法,设法送他离开大魏,就好像带着你一起离开的。”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还没想好。”傻气地摸了摸后脑勺,“纵然想好了我也不会说,天知地知我知就是了。”
“连我也不能知道?”伽罗眉心一紧,微微有些恼火。
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能。免得你一发起脾气,又嚷着回大漠。”另一层意思是,防备什么人暗通消息,青鸾若被囚,谁知道那赤凤会不会循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