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鲁深深吸了口气:“活到我这个年纪,才懂得,荣华权势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亲人在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袁一隐隐看到,笃鲁眼睛变得湿润,可他见识过笃鲁杀敌的冷血凶残。
这一刻,宁愿相信是自己眼花,也不愿相信,笃鲁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他低下头,冷冷一笑,不知是嘲笑笃鲁,还是嘲笑自己,宁愿推开唯一的亲人,也有追寻那个,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夙愿。
笃鲁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你我各为其主,今日过后,恩义就算两清了,战场相见,就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对手。”
“放心,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次日,笃鲁果真按照约定释放了五万唐兵和李泰仁,杨志。
当李,杨二人回到唐营,便痛哭流涕请求袁一不要将怂恿大将军的事情,禀告朝廷。
袁一虽然很厌恶气焰嚣张的俩人,可大敌当前,齐心抗敌才是最要紧的,因此,他承若,只要俩人服从指挥,他就会尽量隐瞒他们的过失。
李,杨俩深知自己的过错有多大,所以,当身为同级的袁一,提出独揽军权的条件,他们只好乖乖答应。
那日相见过后,笃鲁终于披挂上阵与袁一开始正面交锋,随之而来的是,势均力敌的局面被打破,唐军的颓势在连日的交战中逐渐显露。
这日,袁一率军刚突出围困,就被一座大雪山挡住了去路,顾忌敌人有可能趁胜追击,他只好下令翻越雪山。
袁一与士兵踩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顶着突发的风暴,行走在极寒的雪山中。
他们不但要与足以致命的寒冷抗争,还要时刻提防脚滑,失足跌落的危险。
五日过后,当大军翻越雪山,来到一处安全之地时,袁一让尹玉书清点人数时,发现在,雪山上丧命的士兵竟达到两万人。
黄昏,袁一走过,一个个忙着安营扎寨的士兵身边,见他们皆是一脸疲乏憔悴,他心像灌了铅般沉重。
一瞬间,他感觉整个军营中,都散发着一股已成败局的气息。他低头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迈着沉着的步子走出营地。
他站着过膝的草丛中,仰头看着巍峨的雪山上,落满了血色残阳。
突然来了一阵风,吹得他身边的青草荡起层层绿浪,也将他心头的思绪万千吹起,随风环游在茫茫天地间。
“袁哥,我们还能胜过笃鲁吗?”
听到说话声,袁一转头看到梅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见他强装笑脸,眼神却流露着掩盖不了的恐惧,袁一沉默了片刻,道:“我相信,能。”
梅仁欲言又止道:“这些日子的交战,知道笃鲁拥有百万雄狮,可不是虚言!他实在胜我们太多,更何况,我们……我们的粮草只够应付半个月,这样我们都能取胜吗?”
袁一凝视着梅仁,用坚定的口气道:“能!”
梅仁摸了摸额头,声音低沉道:“有件事我该告诉你,李泰仁和杨志已经决定找突厥大帅商量,向笃鲁投降的事。尹玉书也觉得再打下去,也只是牺牲与失败,他让我来劝你,接受大势所趋。”
他冷冷一笑道:“大势所趋?我看是贪生怕死,他们只看到投降能够换来的东西,却从未想过会失去什么!”
梅仁摸了摸额头:“失去尊严骨气?”
“那些不值得,用几十万人的性命来换,可国家安危,值得所有人牺牲!”
“我不明白。”
“这次征伐,大唐不但调配了全国大半的军力,而且,还借用了盟国的援军。如果我们投降,吐蕃势必借此时机挥师北上,大唐国内兵力无法与之抗衡,也难以再寻求盟国的援助,大唐可能就此沦陷,而百姓也将饱受战祸之苦。”
用手捂着嘴的梅仁,呆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道:“太可怕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些。”
“你替给他们带话,突厥大帅要是想投降,我尊重他的决定,可唐军中有谁敢再提投降,一律以动摇军心罪处斩!”
梅仁躬身道:“卑职领命!”
这日,袁一率军策马奔入,一片丛林深处,疾驰中的他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这时,他调转马头,从士兵中走过,他远远望见,一骑扬尘正朝这儿来。
待靠近,只见一个骑着快马的士兵,滚鞍下马,跪地道:“禀告将军,吐蕃大军已经逼近,大约一盏茶时间,就能到此。”
他眺望了眼远方,满脸沉着地点点头:“笃鲁带了多少人马?”
“禀告将军,约莫八十万到八十五万之间。”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好,你先退下。”
梅仁驱马上前,看了眼,望着远方出神的袁一,道:“袁哥,真有把握,这样就能让唐军取胜?”
袁一笑了笑:“若没把握,你也不会跟我来这儿,对吗?”
梅仁长长吐了口气:“是啊!”
当气势如虹的吐蕃大军来到,坐在马背上的袁一,看了眼笃鲁,气定神闲道:“我可在此,恭候大帅多时了。”
笃鲁看了眼他身后的唐军,用吐蕃语道:“瞧袁将军的人数,好像不对啊!不管耍什么花招,唐军也是必输无疑,所以,让那些埋伏的人出来,好好投降,保证给你们留条活路。”
袁一笑了笑:“投降,这主意不错,我听大帅的!”说着,便向身边的梅仁道:“你传我的话,让那埋伏在这儿的四十五万士兵,全都别忙活了,赶紧出来投降。”
梅仁满脸为难道:“将军,你在这儿安置了伏兵吗?”
袁一看着,笃鲁的满脸愉悦,顿时化作恼怒,他暗暗一笑,而后,摆出一副寻思的模样:“你真问倒我了,安置了,还是没安置呢?”
见状,梅仁扯了扯他的衣裳,低声道:“将军,你没事吧!难道忘了,三天前,唐军在青河的险滩,就已经兵分两路了。你说的那四十五万人,早就跟着突厥大帅和尹玉书他们,渡过险滩去攻打逻些城了。我们带的,只有一万四千零七人。”
袁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哦,对!那四十五万人,早就去攻打逻些城了,我只带了一万四千零七人把笃鲁引来。”
看着袁一装疯卖傻,笃鲁原本满脸不屑,可当听到袁一竟用李代桃僵之计,攻打都城逻些,吓得脸色惨白。
他愣了片刻,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你是全军统领,于情于理都不该来送死。”
袁一笑了笑:“若不是,我这个统领当诱饵,你这条滑不留手的大鱼,又怎么会上钩呢?我觉得,你现在担心的不应该是我的生死。而是,唐军是不是攻下了逻些城,擒住了赞普,这个关乎胜败的人质!”
这时,吐蕃军中有人骑马,来到笃鲁身边,道:“大帅,相信赞普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先收拾了这帮活腻了的家伙,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听到说话声,袁一抬头看到是阿布扎,笑道:“原来是王子,之前,在突厥,你被我收拾了,现在逮着机会,终于可以来收拾我,真是可喜可贺!”
“你……”怒了的阿布扎,正要拿起兵器对付他,却被笃鲁拦住道:“他害我的英名毁于一旦,他的人头归我,要打也是我来!”
笃鲁说罢,提起凤头斧朝袁一挥去,见状,袁一双腿一夹马腹,向后一倒避开袭击。
而后,顺势抽出乌木剑与笃鲁对抗,两刃交锋,在惊心动魄的“哐啷”声中,兵刃碰撞出的火花四溅,他们胯下的坐骑,似乎也感受到对战的惊险,时不时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袁一俯身虚晃一招,钻了个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剑,向前笃鲁刺去。袁一本以为,以笃鲁的应变,定能以凤头斧挡住。可怎料,笃鲁好像晃了神,削铁如泥的乌木剑,便刺破了他铁衣,进入胸腔。
袁一顿时傻了眼,脑子一片空白的他,木然地将剑拔出,当被如岩浆般喷涌的热血洒了一脸。他方才回过神,看到捂着伤口的笃鲁坠下马,他骤然感到阵阵寒战。
他慌忙跳下马,扶住笃鲁,看到原本阴沉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他深深吸了口气,唐语便脱口而出,道:“我没想过,要置你于死地,我只是……”
气若游丝的笃鲁,用吐蕃语低声道:“你没错,永远,不要,为此责怪,自己。”
见笃鲁受伤坠马,阿布扎领吐蕃兵冲了上来。袁一受于形势所迫,只能用剑挟持笃鲁,让阿布扎不得靠近。
袁一看了眼身后的唐兵,深深吸了口气,用吐蕃语对笃鲁道:“让阿布扎,先放我的人走!”
笃鲁点点头,对阿布扎吩咐道:“放他的人走。”
阿布扎虽然万分不情愿,可见笃鲁的性命握在袁一手中,也只能乖乖答应。
当袁一目送士兵走远后,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他看了眼捂着胸口的笃鲁,只见他伤口的血从指缝间渗出,当雨水落下,受到冲洗的猩红的渗血,变作红丝地掺杂在雨水中,从指尖流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