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月白最终还是妥协了。
原话的意思是:“事情其实很简单,他家师父跟他说过,‘要离开不是完全不可以,不过难点就在于你能否突破这层禁制了。’”换成更自然、口语化的表达就是:“他师父早给他撂过一句话,‘想走人倒也不是不行,可关键是你得有本事破掉这道禁制才行啊。’”
月白:……
他认命的躺回了充盈着君卿气息的被窝中闭上了眼。
君卿取走了手炉,再回来发现月白呼吸很轻,应当已经睡着了。
他握了握对方的手,果然,冷的像从雪中捞出来的一样。
于是他和衣躺下,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待到君卿呼吸慢下来,怀中人才睁开眼。
月白看了他好久也没想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倘若不是你,或许我就不用这样存在于一个不欢迎我的尘世了。
也就不会在害死最关心自己的人之后,还无所事事的苟活于世了……
那年,肆虐凡间,杀死好几个宗主的大妖,正是那个最关心他的妖。
而且他根本不叫月白。
最初的最初,他的名字就是那个人起的,“白云朝影静,明月夜光浮。”
他叫林影静。
他喜欢这个名字,可是他知道,自己不配。
于是他最终顶着一个自己恨透了的人起的名字,在天下唯一的宗门中晃荡了十多年,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人类。
可是这个人对他太好了,而且他真的很讨厌“月白”这个名字——
这个人把他从极寒之地捞出来护在怀中、这个人无论去何地都要在他身上留一道保命符,这个人比任何凡人都要温柔……”
甚至把他从那个残酷的锁妖窟中救了出来。
即便他忘记了那之间的记忆,他也知道,萧枫不可能平白无故来污蔑他——萧枫手中一定有东西多多少少能证实他自己的话,再怎么也不至于被关进锁妖窟。
毕竟……就算是污蔑,他也不过是伤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妖修,一只妖怎么比得上一个人。
可是君卿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送萧枫进了那种地方。
君卿居然在为他报仇。
君卿从一开始就没伤害过他,这让他不禁对凡人的定义有所动摇。
他本以为这一晚他都不可能睡着了,不想君卿搂他搂的太严实,整个人都被这个人的体温暖的迷迷糊糊。
……
次日午时,被包围在温暖中的他好不容易才掀开了眼睛。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忍不住往那人怀里蹭。
等到迷糊劲过了,他才仰头看了眼君卿,便发觉对方早醒了,还一脸认真的在低头看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月儿可算醒了,可让你师尊我好等啊——”君卿拖长声音道。
听见“月儿”,他微微皱了眉,“别叫那个。”
君卿疑惑道:“什么?”
他愣了下,破罐子破摔道:“师尊,其实我骗你好久了……我不叫月白。”
君卿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却故意做出惊讶装,“啊!是吗?那为师该叫你什么呢?”
“月白这个名字,徒儿其实非常讨厌。”
“……我给师尊讲个故事吧。”
“银狐天生为妖,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他只能维持狐狸的样子。”
“他在深林中养伤,从未去过人间。”
“因为他曾听说人间,没有妖的容身之地。”
“即便如此,他还是因为被进山打猎的一个屠夫当做兔子伤到了一只脚,从而误入了凡间。”
误入了那个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的凡间。
“屠夫发现他看中的兔子变成了狐狸,一气之下抓起狐狸尾巴扔下了山崖。”
他神色如常,如同诉说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狐狸应当早该死了,可惜偏偏有个采药的郎中看中它的毛色,带它回了家,想要砍了它的尾巴卖出去换银钱。”
“狐狸好想逃啊,比起这样的结果,他宁愿无声无息的死在林中。”
“可惜,他连动一下爪子都费力。”
君卿神色冷下来,“然后呢?”
“然后,郎中家的两个小孩不忍心狐狸被卖掉,偷偷把狐狸藏了起来。”
“当年恰巧正闹饥荒,那两个孩子藏了狐狸——藏到了镇上的寺庙中,郎中再怎么也找不出来,那便意味着没了银钱……所以郎中和妻子商议了一晚上,把老二卖给了人贩。”
“那天老大哭着求郎中,也不见那郎中有一刻心软……”
“我以为老大会因为后悔卖掉狐狸,没想到居然没有。”
“从那天起老大反而对狐狸更加上心了,整日整日围着狐狸转,甚至不惜去偷郎中的药材去给它治伤。”
“他还对它许诺,一辈子都不会抛弃它。”
“真可笑啊——”
“它居然信了一个小屁孩的话。”
君卿揉了揉怀中人的脑袋,温声说:“没事,都过去了。”
“月白这个名字就是他起的。”
“他给我起了名字,又亲手杀了月白……”
“所以师尊啊——”
“以后别叫我这个了。”
“林影静才是我的名字。”
他的故事没再讲下去,君卿却知道后续。
寒冬腊月,那小孩怕它回去,打伤了它,又扔掉了它。
那样冷的天……
君卿依然记得狐狸刚回来那几天,眼中看不见任何生欲的绝望。
“白云朝影静,明月夜光浮。”
君卿慢悠悠念着,嘴角勾起,“很适合你。”
君卿试了试新称呼:“影静。”
他明显感觉怀里人僵了下,小声“嗯”了声。
“师尊快去忙吧,别老守在我这儿了。”林影静伸手推了推他。
君卿带着笑应了几声。
他百般叮嘱不要乱跑,才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
林影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君卿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他想通了,他是林影静,不是月白。
月白至少是单纯的,而他又为何顶着一个不喜欢的名字去做那些事呢?
没必要。
即便没有“月白”这个名字提醒,他也不会太信任一个人。
不过…………
他是疯了么?居然对君卿坦白了???
他就因为心中对这个师尊怀着些许愧疚,然后一股脑全说了。
都怪君卿,分明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偏偏要对他好。
“想好了?”
一片荒凉的锁妖窟中,萧枫刚从噩梦中挣脱。
这里恶鬼遍布,无论何时,都能以别出心裁的方式折磨人——折磨到发疯亦不罢休。
梦里的一切都是不尽相同的各种恶意杂糅在一起,毫无逻辑又恐怖至极。
有时候不是只有肉——体折磨才能惹人疯魔。
萧枫面色苍白,动作有些迟缓的寻着声源望向君卿。
“想好什么?”他听见自己艰涩的问。
“啧,还需要提示吗?萧宗主?这才不过两日啊——”君卿垂眼看他,眼含怜悯和嘲弄道,“您与这锁妖窟还有漫漫九日之缘呢,这么快就撑不住,往后可怎么办?”
萧枫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疯癫的笑了声,“君宗主,就为了一个妖修?就为了他,你动用这般龌龊的方式把我关进来?”
“那是你家徒弟自己杀的人,你凭什么推到我身上?”
君卿无动于衷,“难道人不是你杀的?你有证据吗?”
萧枫没有。
他能抓住这个把柄本就用了点不那么光鲜的方法。
甚至送月白进去所用手段不亚于君卿送他进来的脏。
萧枫无可奈何的闭了闭眼,“你想问什么?”
“月……你对他做了什么?”君卿顿了下,威胁道,“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萧枫嗤笑一声,“你猜的不错,就是宗门里最常见的蛊惑人心的方法……也是你最擅长的——诱灵台。”
“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我可是为了你这个小徒弟,在凡人身上练过好久……还好你这徒弟修为浅。”
“……一个月前,跟他同去山下妄念涯的方申死的太过蹊跷,但也不足以让我怀疑到他头上,我不过就那么随口一问,没想到人还真是他杀的。”
“况且他自己也认了。”
萧枫极度不甘和怨恨的眼神突然恶毒起来:“你不在乎他杀的这个人,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就有二,他杀了第一个,就一定有第二个。”
“那宗主不如猜一猜,下一个他会杀谁?”
君卿面色一冷,“方申不是他杀的。”
“方申是在恶鬼追杀下不慎落涯而死。”
萧枫笑了下,嘲讽道:“是不是他杀的,你我都清楚。”
“我只提醒宗主一句:妖终归是妖,是异类。”
“你收的好徒弟,总有一天会回过头来咬你一口。”萧枫诅咒似的说。
君卿眼眸深了下,饶有兴趣的想了会,“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倘若那人敢回咬一口,那他也就无所顾忌了。
那个人太乖,他就再怎么都不忍心下手。
既然是诱灵台,那月白……不,是林影静那些记忆也找不回来了,但那应当无甚影响。
至于身体,有他在,养好是没有问题的。
有问题的只是对方瞒了他太多事情,明摆着就是不信他。
他知道方申确实是影静所杀,一个普通弟子,死了就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不过是一条人命而已,他不在乎。
君卿每每闲下来就会去弟子居中找林影静,而不是自己一人回清泠阁,往往都是林影静开始赶他走了,他才不太情愿的回去。
方申起初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外门弟子。
可是当他出现在林影静面前的那一天,君卿就注意到了他。
因为他的徒儿,他最是了解,面上装的温温和和谁也不拒绝,实际上可会挑人了。
往往人一走,他就开始委委屈屈的在自己面前吐苦水,“这个人好烦啊。”“这人自己怎么不去?”“他居然变相的说的丑!”“那个人话好多,我都没空跟师尊说话了。”……
而林影静对这个方申却跟其他人都不同。
林影静对他的态度很奇怪。
明明好像什么都是对他好,实际上仔细一想就能发觉林影静其实处处都在把他推进危险中。
就比如有一次,宗门中派人去山下除祟,因为那邪祟难缠且弱小又对凡人伤害不大,无人请缨。
那次林影静就推荐了方申。
彼时林影静面色如常,眼眸含笑,“宗主,我知道有个人,他应当愿意去。”
“外门中有个弟子方申,行事果断,品性也不错,倘若此行成功或许能历练历练,增长见识,说不定就能被哪位宗主看中,收做亲徒呢?”
“师尊,你就让他去吧,反正,也没人乐意去了。”林影静仗着四周没人,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他当时没太在意,也就随他去了。
但若说林影静讨厌这人,他又从未在君卿面前说过这人的不好。
所以君卿只当林影静对方申可能只是没那么看重,几次针对应当也只是无意为之。
后来方申因天资聪颖当真被一个宗主看中,而林影静跟方申也有了更多的机会相处。
到君卿注意到他们的时候,两人关系已经特别好了。
——“方兄来了?”林影静笑的很漂亮。
方申也算得上面容俊郎了,看着君卿徒弟笑的模样让君卿十分不爽,“是啊,月儿师兄近来可好?”
……
君卿也不好明面上赶客,只得一边假装研究阵法,一边用余光瞧着两人的动静。
就这么,方申来找林影静的次数与日俱增,说他对自己徒弟没点想法,君卿都不信。
而方申丢了命的那次意外中,君卿恰好因为放心不下自己徒弟与方申同去,特意在林影静身上设了道追踪符。
所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当夜血月当空,他亲眼看着那个人目露杀意,妖气毕现。
“心悦我?那你喜欢我什么?脸吗?”林影静面色容妖异,眼眸血红,嘴唇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
方申:“不是的,师兄,你听我说,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林影静:“你都不了解我,凭什么说喜欢我的一切?”
林影静一顿,微笑着说,“还是说,你知道我是什么妖?”
方申的沉默已经给了他回答,他了然道:“你不知道……倘若你知道,或许你就不会说出‘心悦’师兄这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