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冬月
辽东战报,上领兵与拓跋颢于辽东山林展开激战,不慎跌落悬崖,尸骨无存。经此一役,拓跋颢元气大伤,领七万兵马至冀州大营来臣,愿效忠大宁,生生世世为宁臣,为大宁扫除边患。
“跌落悬崖,尸骨无存?”苏楚衣的手在颤抖,若不是先前苏谨同她说过那些,那张军报已经砸在韦拓的脸上,“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叫尸骨无存,他乃是大宁的天子,如此草率了事,难道不怕本宫治你们一个弑君之罪吗?”
韦拓单膝跪地,“皇后恕罪。秦炎将军领兵在辽东山林找了十日,并由拓跋颢带人在冰封之前对陛下落悬的地方进行查找,几乎找遍每一寸的山林。眼下辽东已下了数场大雪,积雪覆盖,陛下也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不可能!即便他死了,尸体呢?”苏楚衣咬牙,胸口起伏难平,“找,继续找,翻遍整个辽东,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萧允辰落崖的消息传遍朝堂,朝臣哗然,有人建议太子继位,由太后任命辅政大臣,以保大宁之安稳,也有人建议太子继位,太后垂帘听政。总之。萧允辰只有要这一个皇子,没有第二个的选择,况且苏楚衣执政苏家军十余载,门生部下遍布大宁中外军,只要她一声令下,足可以令大宁朝堂倾覆。说到底,如今的大宁朝堂,又有几人能一呼百应?四大家族的根基仍在,但缺乏领军人物,谢凡固然可执牛耳,但追随者甚少,王恒和闵亮相继过世后,王闵两家的家主羽翼未丰,在朝为官者也大都不在三省六部,未掌机要。至于杜寒生在大宁朝堂近十载耕耘,虽无建树,却屹立不倒,可关键时刻他也只能是躲在门下省,等着政事堂的命令。
苏楚衣不得不说,萧允辰把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好到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只需要按步就班,等着他驾崩的消息烟消云淡,大宁重新迎来新的天子,也就是萧征的时候,仍旧是有条不紊,不会有丝毫的差池。
他能杀的都替她解决了,给了她一个势力权衡之后的朝堂。
但她仍不相信萧允辰真的死了,拒不发丧。
冉征在十日后从辽东回来,至殿前请苏楚衣降罪,“臣未能保护好陛下,请皇后赐臣一死,臣愿随陛下而去。”
苏楚衣形销骨立,消息传来后,她数日未眠,食不下咽,翻遍他出征后的军报,试图寻找蛛丝蚂迹,她不相信他是真的死了,他只是相信苏谨的话,而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打败拓跋颢。他之所以安排好了一切,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会死。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他不会愚蠢至此,连苏谨的话都信了。可即便如此,还未到最后一刻,他根本没有必要如此行事。
她恨不能亲至辽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可她一旦离开朝堂,萧征才六个多月……
“冉征,要是让本宫知道你所说的,有一丝的欺瞒,即便是他日陛下回来,本宫也会治你的罪,甚至是治你冉家满门的罪。”
冉征深深跪倒,“皇后恕罪,臣愿领一死,求皇后成全。”
“你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本宫不会让你死的,但本宫会让你生不如死。”苏楚衣久居边关,有的是拷问俘虏的办法,她就不信冉征一个世家子弟,虽然年少从军,但一直跟在萧允辰身边的他,能经得起严刑拷打。
“来人,把冉征抓起来,押入天牢,本宫要亲自拷问。”苏楚衣唤来宫人,换下她繁琐的皇后朝服,“去把谢丞相、宋中书、杜侍中还有顾令君请到天牢。”
谢凡、宋逸、杜寒生还有顾钦正在政事堂商议发丧一事,突然来人说苏楚衣要拷问冉征,四人相携到了天牢,不敢有半点违背。
苏楚衣手中握着马鞭,鸦发高束,瞧见他们跪了一地,和蔼地让他们起来,“几位都是朝中重臣,陛下在辽东失踪,各位定然也十分好奇,为何跟着陛下出征的人一个个都毫发无伤,偏是陛下尸骨无存,这似乎不太合常理。本帅不才,十四岁挂帅出征,大小经历近百场战役,受的伤更是不计其数,但从未有一些主帅身死,而他的副帅和从将,甚至是前锋诸将,均能全身而退。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陛下被出卖了,而出卖他的人显而易见,就是他们。”
她的话音刚落,一鞭子抽在冉征**的胸膛上,血痕立见,皮肉翻卷。
“还想以求死来赢得本宫的宽恕?不可能!陛下若是真的死了,你们一个两个都脱不了干系,本宫会让所有人都为他陪葬,即便天下倾覆。本宫也在所不惜。”苏楚衣的狠很少有人见过,那一面是对敌人而言的,而不是对待朋友和臣下,“四位都来做个见证,免得说本宫屈打成招。”
宋逸心道,这打都打了,还不算屈打成招,又该叫什么?可她是皇后,她认为萧允辰没死,做臣子的,自然是要与她一起,找出萧允辰。即便找出的是死因,那也是给天下一个交代。
“臣以为,这件事交给大理寺去办,不必由皇后亲自动手,皇后若是不放心,可在场监督,只是不要伤了皇后的凤体,这天下还需要皇后。”宋逸默默扶额,他其实也不认为萧允辰死了,他这种祸害肯定是要遗千年的,找不到尸首就是一个最大的漏洞,皇后不信那是正常的。
顾钦立刻附议。“臣也以为大理寺来审最是合适。”
苏楚衣挑眉,“那好,去请大理寺卿苏延。”
谢凡不禁倒抽一口气,苏延不正是苏楚衣的族弟,那人在军中掌军纪事,公正无私,但手段却极是严酷。
冉征再怎么说,都是萧允辰身边的侍卫,官居四品。
“谢丞相认为不妥?”苏楚衣故意问他,“是认为苏延乃是本宫的族弟,不适合办理此案吗?”
“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
“臣只是以为这军中之事,当由五兵曹与大理寺共同审理。”
“五兵曹尚书闵冲乃是本宫亲弟的妻舅。”苏楚衣不得不提醒他。“谢丞相不妨亲自主审此事。”
谢凡连称不敢,可大宁的朝堂早已在历次的清理中,朝着对苏楚衣有利的方向发展。他何等敏锐之事,却对萧允辰的行径毫无察觉。
苏楚衣等着闵冲和苏延到来,看着他二人对冉征用刑,看着冉征紧咬牙根,半个字都不敢泄漏,她的心渐渐凉透。
冉征是萧允辰的人,他对天子效忠,万死不辞。他这趟回来,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但没想到被苏楚衣严刑拷打,她其实不是真的想要逼供。萧允辰既然能让身边的人全身而退,那他一定是不想他们受到连累,若是她祸延将士,甚至是诛灭满门,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曾用雷霆手段肃清朝堂,她何妨借来一用。
但审讯仍在继续,未有结果,拓跋颢已至建康,并带来萧允辰的兵刃——掩月长刀。
拓跋颢这次是真的来臣,无条件的臣服,愿意为大宁镇守边关,抵御匈奴。
苏楚衣夺过掩月刀,抵在他的胸口处。“拓跋颢,他到底在何处!”
“他死了……”拓跋颢直视她的双眼,“楚儿,我不会骗你,他是真的没了,万丈悬崖,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我仍派人寻找他的遗体,若是找到了,一定会送回京城,入葬帝陵。”
苏楚衣不信,“你胡说!他不会死!你骗我!一定是你杀了他!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怎么能杀了他,我还没有对他说过,我心中有他,我愿意与他共享这盛世太平,与他携手共创大宁万世基业,我愿意为他的妻,仅仅只是他的妻。我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你怎么能杀了他!你把他还给我啊,还给我……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的臣服,我不要你的臣服,我只要萧允辰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就算他伤了瘸了,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要他!”
落下两行清泪,她悲痛欲绝,恨不得杀了拓跋颢为他报仇。
“楚儿,你冷静一点,他是真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征儿还那么小,他怎么忍心!他说过还要再生一个孩子的,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君无戏言,他怎么可能留下我一个人。”
一阵天旋地转,苏楚衣昏厥过去。太极殿上一阵手忙脚乱,最后由谢凡和宋逸接下拓跋颢的降书,任命他为镇北大将军的诏令却还未下,因为萧允辰出征前曾有遗诏,他不在京城之际,所有文书诏令须有皇后的印信方可下发三省。
如此严密,如此用心良苦,除了萧允辰,谁也做不到如此极致。
拓跋颢在京城的第五日,秦炎传来消息,找到萧允辰的尸首,但已被冻僵。面目全非,只有那一身甲衣能辨其身份。
苏楚衣素衣在身,带领大宁文武百官,十里相迎。
京郊十里亭,往事一幕又一幕。
那一日也是冬日,她与他一同出征。那时候她恨他拘她于京城,可如今想想当初若是留下,与他朝夕相处,也不枉这一生虚度。
他死了,他是真的不在了。
在那具黑色的棺木里,他就在里面,安静地躺着。再也无法和她争执,再也无法逼迫她,也再无法与她执手山河。
他真的就这样不在了?
她不相信,她一直都不信。军报可以造假,冉征可以欺瞒,只为他一人效忠,但拓跋颢……
他这次来臣的表现匪夷所思,太过恭敬,太过谦和,只字不提与她曾经的过往。他们成过亲,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出生入死,并肩而战,可他对她的态度仿若陌生人,疏离恭敬,把她当成上国的皇后,与他全无干系。
这不是他认识的拓跋颢。
即便是他曾败于萧允辰之手,丢了家国,三十万大军几近覆灭,可他退守辽东与秦炎苦战半年,又怎会因为萧允辰的落崖而宣布投诚。他应该一鼓作风,趁着主帅丧命之际,拿下秦炎,占领冀州。据城自守,然后再一城一城地继续打,这才是拓跋颢一贯的风格。
伏低作小,那不是拓跋颢。
宣誓效忠,拓跋颢的血液里就没有臣服二字。
为大宁镇守边关,他就不是一个守土之臣,他最擅长的是攻城掠城。
苏楚衣千头万绪,脑海中滚过军报传来后,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淡漠的,仿佛萧允辰的死那般理所当来,没有人因为他的突然驾崩而表现出震惊和悲伤。
接受不了的人,只有她,仅仅只有她。
她回眸,韦拓神情仍旧淡漠,定尧目光空洞,直视前方,囡儿在她怀中安静地呆着,没有以往的闹腾。还有萧征,他被载辛抱着,两只眼睛骨碌碌直转,却极为安静。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有人开始痛哭,可在苏楚衣眼中却仅仅是因为这乃是帝丧之礼,先前不哭,迎棺痛哭,哭声不大不小,正好。
苏楚衣想过开棺,可开了棺又如何。若棺木中不是萧允辰,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丧礼之后,苏楚衣将拓跋颢留在京中,急召秦炎回京。
“冀州的守军不减,派人在辽东继续寻找,不用掘地三尺,你给本宫挨家挨户的找,但凡是和他长得像的人,都给本宫带回京城来。”苏楚衣仍是不放弃。
秦炎没有质疑苏楚衣的命令,服从是他自入苏军家起,唯一奉承的铁律。他心中亦是对萧允辰的死有疑惑,但那具尸体穿着今上的战袍,腰间虎符并非伪造。可回头想想,若是他有意假死,就能做得天衣无缝。
太平三年的元日,满城缟素,百姓为萧允辰守了二十七日的丧仪,但仍不敢张灯结彩喜庆新年。
宫中的苏楚衣仍是一身素衣,鬓边一朵白花,人瘦得脱了形。
殿中,百官跪了一地。
宋逸居前,朗声道:“太子年幼,尚不足以承继天下,臣等恭请皇后登基,以正天下,以安黎民。”
苏楚衣良久地看着他,“宋逸,你与本宫要三请三辞吗?本宫没有这个心力,就让太史令按三请三辞记录吧。剩下的事情,你们都看着办。”
宋逸准备了一番说辞,以为要颇费一番唇舌,可他只说了一句话,她便坦然接受,这不符合萧允辰驾崩后,她一惯的作派。
他与谢凡相视一眼,谢凡摇头,二人带着百官出了宣政殿。
“你说皇后这是何意?”宋逸不明白,“她平静得让人害怕。”
谢凡说:“皇后所能承受的,远超过你我所能想像。她少年从军,以一介女儿身征战沙场,她的心性非一般女子可比,也比常人能承受更多的悲痛与剧变。她见惯生死,长年身居高位,这帝位对她来说,也是当得的。”
太平三年,三月,苏楚衣登基为后,大赦天下,太子仍为萧征,崔晟为太子太傅,封齐国公。
六月,宋逸上疏,以科举取士,选拔优秀的士子为大宁所用,并改太学为国子学,广揽天下学子。帝允。
九月。大宁初试恩科,应试者一百八十三人,虽大多为世家子弟,但不乏有寒门士子出类拔萃。
殿试当日,各门科前五的士子候于太极殿前。
苏楚衣端坐正中,所有殿试的题目都是宋逸和崔晟合拟的,她只要出现做做样子便是了,不是她的学问不好,而是她更擅长于排兵布阵。
“殿试前三甲,带到宣政殿见朕。”苏楚衣扫了一眼在场的士子,懒得挨个验证。
她离开时,回眸望了一眼。大殿中似乎有人目光跟随,熟悉的热度叫她浑身一怔,再仔细去寻时,却已没有踪迹。
时近黄昏时,宋逸领着三名儒雅俊秀的士子入了宣政殿,苏楚衣正与拓跋颢在弈棋,“等朕这局赢了再说。”
拓跋颢目光幽幽,朝殿下淡扫过去,落子时心神微恍,放错了位置,“不行,臣要悔棋。”
“悔棋?”苏楚衣哪里肯依,“你走过的每一步棋,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局势已定,若是想反悔,何苦失神。”
“皇上千里迢迢叫臣来京城,不会就是下棋吧?”拓跋颢不与她争辩,事实上他在嘴皮子功夫太差,从来没赢过。
苏楚衣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朕觉得你还是留在京城吧,朕这几日在宫中烦闷,你留下来陪朕解解闷。”
拓跋颢没听明白。“皇上的意思是让臣解闷?可臣不会!”
“不会啊!那宋卿给朕找几个年轻俊朗的男子进宫,看着也赏心悦目一些。”
苏楚衣向下望去,“朕觉得这几个还不错,那就暂时都留在宫里吧!”
宋逸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开科选士,怎么成了选面首?这……他偷偷朝身边的人望去,头皮发麻。
“皇上,这是殿试前三甲……”
苏楚衣又道:“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入宫陪朕解解闷的?”
殿中一片寂静。
良久,有一个出列,“学生徐州萧戒之。”
苏楚衣迎向那人,褐眸全开,薄唇紧抿,微微上扬,一如初见的张扬霸道。他上前一步,眉眼飞扬,“皇上以为学生如何?”
“你知道入宫伴驾是何意吗?”苏楚衣倾身向前。
“自古以为后宫清冷,皇上养一二面首也是正常的。”
“你认为你可以当朕的面首?”
“这普天之下,唯学生可以!”如此霸悍,舍我其谁。除了他,还有谁敢!
他也是疯了,就顶着同样的脸,连伪装都不曾,连姓氏都不改。
她冷冷地看着宋逸,“宋中书,这是你家表兄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