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酷暑难耐。
宣政殿殿门大敞,夜风徐徐而入,宁宣帝仅着单衣,左手抱着萧征,右手持朱刀,殿中宫人时不时凑上前帮他翻开奏疏,待他批完一册,再换下一册。萧征倒是很乖,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时而哼上两声,见宁宣帝不理他,倒也不再叫唤,安静地继续转动着好奇的眼珠。
宁宣帝抱累了,把他交给宫人,他离了熟悉的怀抱,哼了两声,可是见宣帝又低下头忙碌,小嘴瘪了瘪,茫然地望着四周。
“皇后。”宫人惊见苏楚衣从外入殿的身影,跪地行礼,萧征却大声哼了起来,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
苏楚衣示意载辛接过萧征,“不是还有乳母?你一直抱着他,哪天你走了,他找不到你,这宫里的屋顶还不得都让他给拆了。妾让人煮的绿豆汤,陛下解解暑气。”
萧允辰一怔,她何时会做这些事情了,但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欣喜。乞巧出宫那夜之后,她似乎脾气好多了。
“你怎么来了?”
“妾不能来吗?”苏楚衣自然地坐到他身边,“还是陛下嫌妾又老又丑,身形变了,再找几个年轻漂亮的,找回……”
“朕可什么都没说。”萧允辰连连叫停,“你能来,朕求之不得。”
先时教她批阅奏章,到她临盆时便停了。产后她的性情大变,他更是不敢强求,每日想着法子哄她开心。
苏楚衣翻了几册奏疏,问道:“你何时出征?秋后吗?”
“秦炎在辽东与拓跋颢打了半年,启圣军自丰敬之死后,士气大跌,并未随大军出征,战力不足。辽东自入夏以来暴雨连连,征调的二十万大军怨声载道,他数度请旨退兵。”萧允辰对此深感头疼,天不从人愿,鞭长莫及。
“秦炎输了?”苏楚衣面色平静。
“输了,死伤惨重。”
“意料之中。”苏楚衣莞尔,“拓跋颢又不是寻常的将领,他能称霸漠北,没有一点能耐,又怎么从北方杂胡的群雄环伺中脱颖而出。一个秦炎,又岂是他的对手。”
不是苏楚衣厚此薄彼,长他人志气,委实是拓跋颢太强悍了。
“但拓跋颢不能不除。钦天监说,入秋后辽东的大雨将会止歇,只要秦炎的大军熬过这段时日,到时朕的援军一到,士气必然大涨。”萧允辰已在整装,调集各路人马,奔赴辽东。
“那你几时能回?”苏楚衣直视他的寒眸,他的目光有躲闪之意,但她一路相随,不给他逃开的机会,“以你对战局的把握,援局一到,士气大涨,一鼓作风,拿下拓跋颢,需要多久?”
萧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望着他的父皇。
萧允辰不忍,接过他哄了几句,他立刻又不哭了,冲他咯咯直笑。但笑了几声,又不高兴了,小嘴一瘪,又要哭出来。
“叫乳母进来,太子该进食了。”萧允辰跟苏楚衣抱怨道:“这孩子太能吃,一个时辰就要吃一回,晚一盏茶的时间他就闹。有时候朕忘了,他也不闹,但要是朕停下手中的笔,他就哭得伤心欲绝,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刻薄他。”
苏楚衣望了一眼被抱走的萧征,“你还没回答我,几时能回?”
“短则一年,慢则三五载。”
苏楚衣砰地一声放下翻阅的奏疏,侧过头冷冷地看着他。他瘦了不少,两颊深陷,下颌突出,朝政繁忙,又要带刚出来的婴孩,他就算是天下也有力所不能的时候。可他没有抱怨过,因为天下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再苦再累,他都只能受着。
“你先前同我说,你要御驾亲征是因为军粮所剩不多,难以维系连年的征战,若是你不出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内耗更重,大宁将被打回原地,百姓生活难艰。可你现下却告诉我,这场战你要打三年五载,这就是你所谓的尽快结束战争,还百姓以安乐吗?”苏楚衣咄咄相逼,“你以雷霆之势,不到一年便从交州至建康,七个月横扫漠北,收复失地,这当中固然有我分走拓跋颢一半精锐于雁门关与柔然决战之故,但拓跋颢雄踞漠北十年之久,七个月被你赶至辽东,而他仅剩残兵游勇,你却告诉我你要三年五载才能打败拓跋颢?那还要什么御驾亲征!”
“楚儿,你听朕说,朕只是说有可能,战场上瞬息万变,非朕所能预料。”萧允辰词穷,“朕只是想让你做最坏的打算,毕竟一旦出征,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没错,谁还没上过战场呢?”苏楚衣勾唇,“但是妾要告诉陛下,别人可以做最坏的打算,你却不行。你不仅有天下,你还有征儿,你的征儿仍在襁褓,你难道要看着他被自己的娘亲嫌弃,无人照管,孤独地长大吗?还有妾,妾眼下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万一引发朝臣不满,群起而攻之,从而使朝堂倾覆,陛下千秋功业毁于一旦。你也无动于衷吗?”
萧允辰轻抚她的脸颊,“朝堂上,你自不必担心,宋逸、杜寒生、顾钦还有谢凡,这四人呈三足鼎立之势,顾钦与谢凡看似势众,有上姓士族的支持,但宋逸回京后已成为微末士族的领袖,加之杜寒生所代表的寒族,必会相互掣肘,为你所用。最为关键的是,各州郡守刺史执掌兵权者,都有苏家军的履历。且没有参与过徐州兵变,也不曾在丰敬之的北府军呆过。只要你高举清君侧的大旗,必是一呼百应。”
“看来你都安排好了?”在几次朝堂的大清洗中,他已经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他就算十年八载不在朝中,一样能照常运转。
“至于征儿,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定尧下月便回宫了。朕本想再为她择一良婿,看来还是要从长计忆,先让她带着征儿吧。”
苏楚衣悍然起身,“既然你什么都安排好了,这个皇后要不要也罢。”
说完,甩袖离去。
定尧回京之时。已有秋凉之意。她一身素净,褪去皇室公主的清傲之气,笑容轻浅,身边带着一男一女,男的大一些,浓眉大眼,五官深邃,眸带蓝黑,女的更像定尧,面容白净,刚刚学会走路,走一步晃了好几下才站稳,被韦拓长臂一捞。抱在怀中。
“皇兄。”定尧鬓边饰以白绸花,乃是守丧之礼。不过才三年,她似是历尽沧桑,过尽千帆,眸底唯剩平淡如水。
萧允辰扶她起身,“你仍住在和元殿,那里和你出嫁前一模一样,一草一木都没有人动过。这两个孩子朕下了旨,这哥哥封为平郡王,妹妹则为清河郡主,过几日让太常寺挑几个士子过来,你看着合适就留下教导他们。”
对妹妹所受的苦,萧允辰感念于心。他登基至今,无人封王,今日首开先河,却给了一个来自异域藩邦的三岁孩童郡王之尊。可再多的封赏,都弥补不了定尧这一场受尽委屈的出塞。
“如今这宫里,再也没有能强迫你的人。你若是想嫁人,有看中的尽管告诉朕,朕为你做主。要是不想嫁,这宫里也不是养不起你。”
定尧淡淡地说:“谢谢皇兄。”
可目光却飘向韦拓,韦拓抱了清河郡主假意寻找其兄,转身走开。
萧允辰看在眼里,定尧与韦拓自小跟他,若是他连这点都看不透,枉为人兄。可韦拓不开口。定尧不开口,他总不能把二人送作堆。
苏楚衣一眼看中那个女娃娃,从韦拓手中接了过去,“看这孩子养得多好,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这小手臂跟藕节似的,真好玩。”
萧允辰不得不提醒她,“征儿也是小胖手。”
苏楚衣不理他,“走,跟妗娘玩去,不跟你舅父一般计较。”
清河郡主探上前,在苏楚衣的脸颊印上一吻,“亲亲。”
苏楚衣更是抱得紧紧的,“囡囡乖。”
萧允辰脸都黑了,“自征儿出生,她连抱都没抱过一回,这孩子倒是跟她投缘。”
定尧也是一脸莫名,“囡儿打小不让别人抱,除了我,连韦拓都是跟她呆了三个月后,她才让抱的。她还亲了皇后,她都没亲过我呢!”
萧允辰赶紧让人把萧征抱过来,“这是征儿。”
定尧看了许久,“谁说征儿丑的?”
“他娘!”萧允辰咬牙切齿。
“这和他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要是都丑了,那他娘怎么办?”
萧允辰无奈地摇头,“朕下月出征,征儿要辛苦你照顾着。”
定尧说:“最艰难的我都熬过去了,皇兄且去吧,其他的我帮不上忙,照顾征儿不过是小事一桩,大郎和囡儿都还小,正好有个伴。回到京城,我倒是什么都不用愁了,一片瓦安身,不愁温饱,不再受流离之苦,已是我最大的奢望了。”
韦拓风尘仆仆,跪在沐浴着夕阳的宣政殿中。背影朗朗,挺拔如松。
“这次你就留下来,不用跟着朕了。”萧允辰有些不舍,韦拓自小跟他,形影不离,“保护好公主,至于皇后那边,就算朕让你保护她,她似乎也看不上你。”
韦拓起身,退至一侧,“还是让末将随陛下出征吧,这是末将职责所在,不敢贪恋京城浮华。而忘了本职。”
“你要是走了,定尧下半辈子怎么办?朕欠她一个夫君,可眼下她还在服丧,朕不宜下旨赐婚。若是朕能回来,便为你们主婚。若是不幸身死,你去求皇后成全你们。”萧允辰说:“朕把你留下来,除了公主之外,你还要保护好太子。朕封你为中领军,统领京城禁军,一旦朕发生意外,你立刻以太子年幼,难掌大权为由,拥立皇后登基。”
“陛下!”韦拓心情复杂。他明知道萧允辰这一次出征另有打算。
“人终归有一死。”
太平二年九月廿二,上征辽东,纠集三十万兵马,解辽东之困局。
萧允辰出征的那日,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辽东的暴雨也从这一日起,风停雨歇,将士们一扫阴霾,准备拔营回家。听闻今上率兵增援,士气大增,挥舞大旗,只等凯旋之日荣归乡里,天下无事。
但大军等来了,却没有看到今上的身影。
萧允辰乔装改扮,只带了冉征一人,从拓跋颢的驻地侧翼悄然摸进大营。
时已深夜,拓跋颢在沙盘前思忖许久,仍是没有头绪。他的沙盘推演还是崔晟和苏楚衣教的,在此之时,他只是一个莽撞冲杀的血性男儿。
“谁?”拓跋颢的警觉性很高,有人进了他的营帐,他不可能不知道。
萧允辰从阴影里走出来,“拓跋国主,别来无恙。”
拓跋颢的佩刀出鞘,“你怎么进来的?”
“你的守卫松散。很容易就进来了。”萧允辰轻描淡写,走至沙盘前眉峰微挑,“国主不必惊慌,朕是来和国主做一个交易的。”
“孤和你没有话可说。”拓跋颢是败军之将,最恨的就是他这种惺惺作态之人。
“朕知道,国主十年打下的城池,被朕以七个月的时间尽数夺去,心中自然是不满的。”拓跋颢与他周旋七个月,还能全身而退,这样的对手,若不是他时日无多,他一定会好好和他再战三百回合。
“既然知道,你还来做什么?”拓跋颢心中有气,“等着孤杀了你吗?现下正是机会,你就带了一个侍卫,孤想杀你易如反掌。”
“你不会,为了楚儿,你不会这么做的。”
拓跋颢懒得理他,“那就快滚。”
“朕为楚儿,想与国主做一个交易。”
萧允辰走的时候,萧征刚摆了百日宴,一转眼,腊月已尽,萧征已经会爬会坐,有时候还会说简单的单字。这些都是清河郡主教的,她刚会说成句的话,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教会萧征,二人才有共同语言。
萧征倒是学会极快,不是呀呀呀,就是唔唔唔,但最常用的却是“奶奶奶奶”,他儿了要吃奶。
为此,清河郡主好几日不和他玩。
萧征没几日就忘了他的父皇,头几日还会哭着闹着,可时日一久,就忘了被他父皇曾经边批奏疏边哄他。
苏楚衣仍是不带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定尧在带,苏谨和南康大长公主时常入宫住上几日,但也不能一直在宫里呆着。反倒是清河郡主和苏楚衣,她在宣政殿批奏疏,她就在一边玩,困了就趴在苏楚衣的身上睡,更是母女。萧征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姐姐做什么,他跟着做什么,一人趴一边,苏楚衣哭笑不得,也没有刻意把他赶走。
萧允辰到底还是走了。
又是一年冬来到。
苏谨不惯北方的冬日,刚刚入冬便以崔泓的媳妇即将临盆为由,再度回京,又把崔家一大家子人扔在邺城。
“阿姑你这样真的好吗?大表嫂又要调教新妇,又要操持家务,她忙得过来吗?”苏楚衣不介意宫里热闹一点,就她和定尧两个人难免冷清。定尧从柔然回来后,变得沉默许多,以前那么活泼爱笑的一个人。
“有什么不好的?当初我进门的时候,婆母还不是把家务都放给我。”苏谨不以为然,“新妇进门,我这个当大母的,总是在家看着也不好,要给她放手管教的机会。”
苏楚衣合上奏疏,示意宫人把这两个小祖宗抱去榻上睡,“阿姑都要当曾大母了,这征儿才几个月大,我何曾能当大母,怡养天年。”
苏谨说:“那只能惯你母亲太晚生下你,你和大郎差了整整十岁,你大郎十六岁成的亲,你也不想想你自己都多大年纪了!”
“本宫很老吗?”苏楚衣不高兴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开始嫌弃我又老又丑,那可怎么办!”
“他……还没收兵吗?”苏谨脸色不太自然地问:“辽东入冬早,眼下应该休战了吧!”
辽东的军报十日一报,八百里加紧直送御前,也唯有此,她才能得到萧允辰的近况。
人不在眼前的时候,才会思念。
“按他以前的战绩,应该获胜回京了。三个月的时日,踏平鲜卑的残部足矣。”拓跋颢再勇猛,到底是风中之烛,独掌难支,萧允辰率部三十万逼近,只有闻风而逃的份,可他坚持了三个月。现下在辽东共有四十万的大军,难道还对付不了十万的残部?苏楚衣想不通,也不明白如此悬殊的兵力情况下,萧允辰还要等什么?
“入冬后,必要休战,可他也该回来了。辽东有秦炎,总不至于大宁天子也要一起守着?”苏谨有些不安,“他不会是不想回来吧?”
苏楚衣摇头。“我也看不懂他。他最不放心的该是我和征儿,可我生下征儿后就不管了,他与征儿朝夕相处,该是有感情的,他怎么忍心看着征儿被我冷落,而我的性情那时又阴晴不定,他出征固然是为了天下一统,可他……”
不是苏楚衣没有信心,而是太有信心,自认她露出怯弱和不安的一面,他就会不忍不舍。可他还是走了,走得那般干脆利落,甚至把整个大宁交到她的手上。
“你故意不带征儿?”苏谨大吃一惊。“你故意把征儿扔给陛下?”
苏楚衣不否认,“他这次出征甚是蹊跷,我百思不得其解。以拓跋颢目下的实力,只要秦炎在辽东跟他耗着,拓跋颢没有粮草供给,早晚都是一败涂地,根本没有必要御驾亲征。他说他想快速灭了鲜卑,以免夜长梦多。可眼下过冬休战,一晃又是半年,开春后他若是能胜,那是最好的。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有什么事情是我忽略的。”
“你别乱想了,朝中有你,他自然是万事放心。”
“这也是另一桩事。”苏楚衣说:“他把北地的管辖给了姑父,三省六部的官员有一大部分是来自与苏家有姻亲的世族,谢凡看似与我不睦,但谢世叔与阿爹是莫逆,即便当初弃我,但他也是现下四大世家在朝中的领军人物,门生遍地。再说说宋逸,我前些时日让文氏入宫时才知道,敬之哥哥的儿子就养在宋家。宋逸想当孤臣,与朝中各种势力对抗,力保大宁朝堂不生乱局,可宋家被陛下整得那么惨,他竟无动于衷吗?还是说。他为求一己之安,弃了家族,与陛下达成一致。也就是说,朝中即便陛下不在,也能如常运转。他安排好了一切……”
“阿姑,他不觉得他这是在安排后事吗?”苏楚衣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述萧允辰的所作所为,“他到底瞒了我什么?”
苏谨面色凝重,心道不会是她当日……
“阿姑?”苏楚衣连唤几声,苏谨才回过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她凝眉,“阿姑不会有事瞒我吧?你知道些什么?还是你对他说过些什么?”
“我……”苏谨想了一下,还是告诉她为好,“当日你在雁门关受伤,我本想借假死把你带走,被他识破,他追问我原由,我捏了个借口……”
“借口?什么样的借口?”苏楚衣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我说他命不久矣,恐怕无法护你一生一世……”
苏楚衣倏地站起身,瞳仁收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来人,传太医。”
太医听说苏楚衣要的是萧允辰的诊案,面有难色,“不是太医署不给,而是真的没有。”
“再不拿出来,太医署一个也活不了。”
“皇嫂,不用逼太医正,他们没有。”定尧来接囡儿,正好听到苏楚衣在殿中处置太医,“宋氏在皇兄小时候几番想要谋害他,皇兄对她极为忌惮,回到建康后虽尊她为太后,但一直对她有所防备,尤其是太医院,他根本不让宫中的太医近他的身。”
“阿姑你说实话,他真的?”
苏谨摇头,“我那只是一时的借口,以为他回宫之后会找太医确诊。他不会真的相信,他只是比常人弱上一些……”
这时,韦拓快步入殿,“皇后,前方军报,八百里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