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空隐隐层霄,雨歇寒风又送,初雪翩然而至。
雪花点点掉落,缠缠绵绵飘于积水之上,消融不见。
这是苏楚衣第一次坐马车进宫,没有策马奔驰的畅快,反叫她心生忐忑。
这就是她的未来,弃马就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允辰,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无上荣光吗?
苏楚衣心中淌过阵阵凉意,宫闱之地多少女子饮尽沧桑,一生等待,终成红颜白骨。
而她将会是帝位之侧的独一无二,却非他心中的非你莫属。
雪至霜染,宣政殿前青石长阶一片濡湿,隐约嗅到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
她微微蹙眉,提裙上阶,朝殿前久候的三位金印紫绶的大臣轻扬下颌,眉眼间清傲之气聚拢,不怒而威的张扬再度回归,笼罩于艳色之上。
苏楚衣清眸淡敛,朝列于众臣列前的谢凡微微施了一礼,声音轻而沉:“谢世伯,许久不见。”谢凡手持象牙笏,深深一揖,掌心处薄汗微渗,老奸巨滑的眸中滚过凝重之色。谢凡是她的启蒙恩师,感情非浅,但谢凡叛离苏家军之举,也让他们原本亲密的关系荡然无存。数载后再见,仅余一声世伯而已。
新任司徒王恒冷眼旁观,苏楚衣这般霸悍的性情,并非大宁朝所需要的皇后。她一旦登上后宫,其他各大世家可还有存活的余地吗?
王恒三朝重臣,琅琊王氏子弟遍布朝野,地位不可谓不显赫,势力不容小觑。
而苏家可堪大任者寥寥无几,苏楚衣势必要有所权衡。
这样的女子太聪明,也太危险。
而后,苏楚衣停在闵亮面前,笑容瞬间堆起,甜美可人,似邻家小妹一般惹人怜爱,“舅公,楚衣有罪,回京数日,都忘了登门拜访,还请舅公原谅楚衣。”
颖川闵家是宁朝有名的皇后之家,历代皇后十有七八出自他家,入宫为妃者更是不在少数。
闵亮拄着桃木拐略略欠了欠身,客套地回道:“楚儿多虑了。”
时过境迁,她已不再是纯真烂漫的总角之年。
虽然她一口一个“舅公”喊得亲昵无比,可他比谁都清楚,志在必得的皇后之位即将要拱手相让,无论苏家与闵家的关系以往如何亲密,今日已然划下深深的一道裂痕。
雪势渐浓,殿瓦琉璃上已是尽染素白之色。
苏楚衣停步于前,甩袍转身,清冷的目光掠过立于闵亮三步之遥的清俊男子。
他银印青绶,翩然而立。
眉眼间淡然似水,没有身居人臣之后的卑微退怯和讨好之色,如同宫中红棘,于数九寒天之中依旧苍翠挺拔。
他嘴边噙着极是浅淡的笑意,唇角微挑,似讥若讽,却又带着一抹赞扬之色。
“中书令杜寒生见过萧将军。”他的声音软而轻,似春风拂面,瞬间带着满身寒意。
苏楚衣侧身,扬眉,“原来你就是杜寒生?”
他垂首浅笑,举足投足儒雅大气,全然没有出身于微的拘谨不安,他从容道:“在下不才。”
来京前,郗彻曾对她提过此人,并表示对他的好奇之情。
一个能与江左鬼才郗彻相提并论的寒门士人,不得不让她高看一眼。
在大宁被世家豪门专权的朝堂之上,已渐渐形成一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既定规则。
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寒门士人,能在九品中正的选人制中脱颖而出,并位居中书令,足可见萧允辰在他身上所期待的变革。
可能他会是明日的权臣,也有可能是权利的牺牲品。
兵者,诡道也。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朝堂之上莫不如是。
几分笑意,几许恨意,几抹亲昵。
亲疏立见。
不过是片刻逗留,她却深感身心俱疲,种种不适淌过四肢百骸,僵了她一身铮铮傲骨。
没有真诚笑意的话语,全是虚伪做作的嘴脸。
难道往后的岁月,她便要如此虚度而过吗?
还未等她细想品味,殿内传来一阵重咳轻喘,时起时落,听得她眉心蹙了起来。
顾不得襦裙与羽氅下摆重叠带来的垂坠感让她无法行走如飞,亦没看到守在殿外的宫人想拦却不敢上前的胆怯目光。
她倏地推开殿门,撩裙抬腿,跨过门槛,转身闭了门,不愿叫门外众人多看一眼。
未等她跨步前行,重物投掷而来的破空之声钻进耳膜,疾风劲而凌厉。
呼啸之声自前方加速旋转,可见投掷之人力道霸且急。
她凝神静听,辩清方向后,下意识地弯腰躲闪。
“啪”的一声脆响,一方砚台砸在她头顶三寸之地,墨汁飞溅。
糟糕!她煞费苦心换上的曲裾深衣!
她移动双足,试图躲开墨汁的挥洒。
往前一迈……
“啊……”身体失重,摇摇欲坠。
情急中侧身一看,羽氅曲裾交叠纠结,夹在门缝之中阻止了她前进的脚步。
怎么办?躲过得墨汁躲不过摔跤。
不,这不是躲不躲的问题,而是她根本无法做出挽救的动作,因为这身繁复而笨重的宫装让她拳脚无法施展。
一声闷响之后,宣政殿内恢复如常的平静,静得连殿外屋角雪融滴落的水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萧允辰手执奏章,支肘而卧,寒眸扫过卧倒在殿中的锦衣女子。
因风寒体热而积蓄暴躁正在酝酿扩散,风雨欲来。
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殿,却有人枉顾他的命令擅自而入。
有了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滚出去,在朕看清你是谁之前,滚出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冰透胸腔,一字一言,皆浸透帝王般的霸道与残酷。
苏楚衣撩开罩头而来的裙裾衣摆,撑起身子,仰首而视,对他道:“萧允辰,你好好看清楚本帅是谁?”
萧允辰心下一怔,眼中冰封瞬间碎裂成渣,消融成水。
他越过案几奏章堆成的小山,直视殿中双手撑地的丽衣宫装女子。
那紧蹙的眉眼,那倨傲的言辞,还有那轻扬的下颌……
那凌乱的曲裾,那散落的羽氅,还有那狗趴似的姿容……
“哈哈……”他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堂堂苏家军的统帅,令四夷闻风丧胆的苏楚衣竟然被裙裾拌倒在地,还摔了个五体投地,怎能不让他开怀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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