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离洛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致歉,令卫元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人的狂妄是出了名的,竟也会有如此谦逊的时候。
“现在,元帅是否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来意了?”薛离洛气定神闲地询问。
方才闪躲之际,他在思索着,卫元帅身为武将,一向不喜文人的假客套,若他只是口头表示歉意,卫元帅八成是不会搭理他,可他主动接下了卫元帅朝他发来的攻击,受了伤,总归是能显出几分诚意来,卫元帅这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好意思撵他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听卫元帅说道:“侯爷请落座吧。”
一旁的卫明舟闻言,略微松了一口气。
方才看那两人棋子过招,他还真有些提心吊胆。
他甚至在设想,要是薛离洛中途没了耐心,对父亲反击,最后该如何收场?
好在薛离洛始终只守不攻,父亲那边就不占理了,即便看薛离洛再不顺眼也得留他坐下歇一会儿。
“元帅虽然久不出门,可您对外界的事情应该还是有所耳闻吧?比如我与您的外孙女乐妍即将完婚。”
薛离洛话音刚落,卫元帅便冷硬地接了一句,“侯爷说笑了,那是姜家的女儿,不是老夫的外孙女。”
薛离洛在来之前便料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回答,此刻真的听见了,倒也不气恼,而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乐妍已经不是姜家的女儿了。”
他此话一出,卫元帅面上浮现一丝讶异。
“乐妍已经与姜家划清了界限,她如今住在离安庆侯府不远的一栋宅子里,今后也不会再回去了。”
卫元帅闻言,下意识追问:“她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并非忽然做出的决定,从前她并未看清姜家父子的嘴脸,如今看清了,心中的失望积攒多了,自然不屑再和他们同住一屋檐下。”
薛离洛顿了顿,道,“我曾问乐妍,既然心中惦记着舅父与外公,为何不来卫府探望你们?她说,岳母从前带她来过几回卫家,回回都吃了闭门羹,您亲口说过,不承认她们是您的亲人,她心中失落,怕自己出现会惹您心烦,这才不敢前来打扰。”
“我不是没给过她们选择的机会。我说过,既然选择了姜垣,那便是放弃了卫家,我卫家与姜家永不和解。”
卫元帅沉声道,“如今你说她与姜家划清了界限,究竟是她舍弃了姜家,还是姜家已经容不下她了?侯爷可别认为老夫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半年前,姜垣接回了他一直养在外头的女儿,那位二小姐一进府便讨得全家人喜欢,姜大小姐的地位不比从前,她和那外室的女儿水火不容,明争暗斗了半年,从前姜家就她一个女儿,亏待不了她,如今吃亏吃多了,在姜家待不下去,便想着来卫家寻求帮助了?”
卫元帅说到此处,冷嗤一声,“她拿我们卫家当什么了?”
“卫元帅未免也太瞧不起自己的外孙女了。”
薛离洛眸底漫出几分凉意,眼前这人若不是姜乐妍的外公,他都想起身与对方再打一架。
权衡利弊之后,他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尽量以平稳的语气说道:“首先,乐妍并没有输给那庶女,乐妍自幼学习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那庶女只不过是会些能歌善舞的技艺,要论吃亏,那女子在乐妍手上吃的亏还更多。”
“其次,无论姜家是否能容下乐妍,乐妍都会与姜家分割,如今她在府外有经营药铺,手上也有不少积蓄,即便卫家不认她,侯府不养她,她自个儿也能过得很好。您和卫将军在她心中是亲人,而不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
“这些年您一直在心中怨恨自己的女儿有眼无珠,您可曾想过,错的不是她,而是欺骗她利用她的姜垣,您如今对外孙女的冷漠,难道不是迁怒吗?”
薛离洛话音落下,卫元帅拧起了眉头。
他与姜乐妍已经太久未见……或者应该说,这些年来他见到那孩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也都是从旁人口中了解的。
那孩子在污浊的姜家呆了这么多年,在姜垣的耳濡目染下,若说品性半点儿没被带坏,他还真是有些不信。
所以当他听见姜乐妍离开了姜家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她如今无处可去了才开始考虑卫家。
“父亲,侯爷所言属实。”
卫明舟出了声,“此前我对那丫头也是格外冷漠,还说了些难听的话,可她半点儿不记恨,反而对我一直尊敬有加,她知道我在宫中当差遇到了麻烦,便想方设法地替我解围。父亲您想,我不过位居四品,身上能有什么是值得她所图谋的?”
卫元帅转头看卫明舟,“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些?”
“还不是因为您早就强调过,在家里不许提起她们母女二人。”
卫明舟有些无奈,“去年院子里的梅花开的很好看,管家只是在您面前无意间提了一句,说小姐当年最喜欢这里的梅花,您就气得罚管家去砍树,把院子里的几棵梅树全给砍了,您如此暴躁……我们哪还敢和您再提起她们一句?”
卫元帅一时无言。
“父亲您就信我这一回,乐妍虽然有个混账爹,可她的性子真没被带歪,她母亲好歹也是咱们卫家出去的人,不见得会把孩子教坏。”
卫明舟道,“如今乐妍离开了姜家,咱们不如把她接到卫家来吧?她婚期将近,就让她从卫家出嫁如何?”
“你住口。”卫元帅板起脸应了一句,“我都多久没见到那丫头了?怎么能仅凭你们的话就相信她心里还记挂着我?她嘴上说着多么想要我们承认她,也没见她来咱们府上拜访。”
“父亲您说这话可就有点不太讲理了,她即便来了,您能让她进来吗?她们之前又不是没来过。”
“我不过赶了她们几回,她们便再也不来,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们没把我放在心上?若是真的惦记我,她们就该锲而不舍。”
卫元帅说到此处,垂下了眼,“没准多赶几次,我就不会再赶她们了呢。”
薛离洛听到这儿,眸底划过一抹思索。
看样子,卫元帅对岳母记恨归记恨,心中还是挂念的。
他并不只是憎恨她当初选择了姜垣,更多的是埋怨她为何被赶走了几次之后就真的再也不来。
卫元帅性子高傲,最初也被姜垣这个女婿的花言巧语所欺骗,待看清了对方的人品之后便嗤之以鼻,所谓正邪不两立,姜垣的欺骗令他恼恨,而姜垣当时已经是朝廷命官,卫元帅总不能杀上门去把人打死,既然要守朝廷律法,就得抓住对方的小辫子才好动手,而在没有抓住把柄之前,他能做的便是将女儿卫轻芸与姜垣分开。
可那时卫轻芸已经与姜垣做了许久的夫妻,感情深厚,姜垣擅长花言巧语,养了外室都不敢让她知晓,她便以为姜垣对她情有独钟。
多数女子都容易心软,哪怕夫君在外界的名声不好,只要回到家中肯善待家人,她们不会舍得放弃夫君。
可惜,姜垣的善待也只是伪装,而非真心。
卫元帅只当自己的女儿执迷不悟,既然执意要跟着姜垣那样的卑劣小人,便不配做卫家的小姐了。
说来乐妍确实无辜,她没有选择自己父亲的权利。
“卫元帅,不管从前发生了什么,如今我的岳母已经不在世了,你何必还非要计较她此前的过错呢?”
薛离洛沉声道,“在她与姜垣的这场姻缘里,她也是受害者,她只当姜垣对她深情专一,她身子骨不好,进门之后一直怀不上子嗣,便陷入自责,主动为姜垣纳了妾室,她从来不知姜垣养了外室,她眼中的姜垣是难得的好夫君,人人都在她面前称赞姜垣的深情,而您作为她的父亲,要她放弃在她眼中的良人,于她而言,自然是不能轻易接受。”
“说到底是她对我这个父亲不够信任,我明摆着告诉她姜垣趋炎附势,迫害良臣,她替姜垣百般争辩,我就知道她已经昏了头了。”
卫元帅说着,撇开了眼,“罢了,不提她了。你不是说姜乐妍那个丫头如今已经脱离姜家了吗?若她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是看清了姜家人丑恶的嘴脸,主动要与他们划清界限,我倒是愿意见一见她。”
薛离洛听到卫元帅这么说,当即接过话,“我可以向您担保……”
“侯爷的担保在老夫看来可不顶什么用,侯爷在朝野中的名声如何,想必您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卫元帅望着薛离洛,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句:“我早知你与那丫头的婚事,当时就想着,这丫头的母亲眼光不好,这丫头竟也继承了她的母亲,找了个不怎么样的归宿,还真是母女二人都蠢到一起去了。”
他说这话时,能清晰地看见薛离洛的额角都跳动了一下,仿佛在极力隐忍着火气。
但只是一瞬,薛离洛的脸色便恢复了沉静,再次开口,声线依旧平和,“那么您今日见了我,心中对我的印象可有改观?”
卫元帅闻言,心道这年轻人还挺沉得住气。
对方始终以礼相待,他也不能一味地言辞难听,于是他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如今看来,那丫头的眼光还是比她母亲强了许多。”
见卫元帅说话总算不再带刺,薛离洛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我能把卫元帅这话,当做是对我这个外孙女婿的认可吗?”
“我只说那丫头的眼光比她母亲强而已,可没说认可你们二人。”
卫元帅不疾不徐道,“方才与侯爷交手,看得出侯爷功夫甚好,不知侯爷可有兴趣闯一闯我卫府的机关阁?”
卫元帅此话一出,边上站着的卫明舟眼波微闪。
这府上的机关阁乃是父亲一手设计,初衷是为了锻炼身手,以及在危难之时能够作为藏身地,里头总共有十道关卡,若只是练功,前边五道关卡就够用的了,再往后就极具危险性。
父亲此刻叫薛离洛去闯机关阁,似乎是对他的考验。
下一刻,卫明舟便听卫元帅说道:“若侯爷能孤身闯过八道机关,以后便是我府上的贵客,卫府由你随意出入。”
卫明舟面色微变——八道机关?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那机关阁他去了没有一百回也有七八十回了,前年才闯过了第六关的地刺阵,第七关的铁锤阵他至今都过不去,每每进去都得带伤出来,且还是有管家监督的情况下,只要他负伤,管家便会立即停止机关,迄今为止他都不知道第八关是什么样的。
如今父亲叫安庆侯孤身前去闯关,没人在边上看着,万一有个好歹……
想到这,卫明舟当即道:“父亲,这恐怕不……”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卫元帅一个冷眼给瞪了回去。
“能被元帅邀请闯关,不胜荣幸。”
薛离洛倒是干脆地应了下来,“还请元帅让人带个路。”
……
夜色降临时,姜乐妍收到了侯府护卫带来的消息。
“夫人,侯爷今日有要事在身,无暇过来陪您用饭,您自个儿吃别等他,明日他再过来看您。”
姜乐妍并未多想,应道:“好,你回去给他带个话,夜里凉,要早点儿歇着,别熬得太迟。”
薛离洛没法来,她只能叫画眉与银杉帮她一同消灭桌上的菜肴。
翌日上午,姜乐妍还在睡梦中,便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小姐,小姐快醒醒,卫将军过来了,要接您去卫府呢!”
姜乐妍原本还有些迷迷糊糊,听到卫将军与卫府,睡意顿时被惊了大半。
她连忙掀开被子下了榻,鞋都未穿就跑去开门,“银杉你方才说什么。”
“小姐您没听错,是卫将军过来了!”银杉也是满面欣喜,“卫将军说,卫元帅想见一见您,他在大堂里等着呢,我这就帮您梳妆。”
“好,咱们动作快点儿,可别让舅父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