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了。
走之前,似乎留下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有留下。
陆平安又变回孤身一人,或者说,孤身一棵树。
他就这样延伸根系,静静地扎根在广袤大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时,燕子会在他的枝叶上筑巢。
有时,松鼠会在他的躯干里储存食物。
还有些时候,根系里会有些小虫叽叽喳喳地讲悄悄话。
陆平安听不懂虫子们的话语,但他由衷地觉得高兴,因为感觉到了勃勃生机。
可惜啊。
虫子的生命太过短暂了,朝生夕死,转瞬即逝。
但好在,燕子不常来,虫子总是年年都在。
它们在根系中筑巢,仅需食用些许新鲜枝叶,便能活上许久。
陆平安就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岁月,兴许是一甲子,也可能是十甲子。
这时间太长太长,长到已经难以记得自己究竟是谁。
直到某一日。
他的根系已在土壤之中延伸上千里,身上脱落的枝干也化作绵延桃木林。
陆平安终于感觉到一些不一样,这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
很......奇妙。
这份奇妙的感觉,来得就像是瓜熟蒂落般自然。
陆平安沉寂的内心,开始泛起一丝波澜。
他莫名又想到了那相约桃树之下的情人,想到燕子,想到松鼠,想到叽叽喳喳的虫儿。
“他们,为什么能动呢?”
陆平安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并为此感到非常困扰。
是啊。
他们为什么能动呢?
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陆平安想了很久很久,但始终没能得出答案。
就像是,当年面对那女子的询问他没法回答一样。
如今,他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好在。
陆平安现在有得是时间可以尽情思考,他想啊想,想啊想。
终于在某个雨夜。
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或许,他们与自己并不一样。
他们没有根系,也没有躯干,更没有茂盛枝叶。
所以,他们生命稍瞬即逝,他们没法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沙沙的美妙声音。
可是。
陆平安很羡慕他们,尽管这些小东西活不了太久。
但,他们的生命似乎很有趣。
也,没有那么孤独。
也就是在这一天。
陆平安悟了:
夫天地生灵也,未知生,焉知死?
于是。
那绵延上千里的桃木林底下,便传出了阵阵心脏搏动。
那株存在了千万年的大桃树,化作了一个温和的中年人。
若婉儿还在,便能发现,此人的模样与他的云哥儿有些像。
他一夕入道,一夕开灵窍,一夕成就结丹真人
自号:
桃仙。
长久梦境来到这,便悄然结束了。
陆平安的灵识与记忆一同,再度回归识海之中。
他愣愣地向前方看去,大鼎仍旧在浓郁玄黄之气里岿然不动,可那枚代表着桃仙的七彩碎片,却是化作点点光斑,消散于无形了。
“木成林,林化森。万载孤寂,一朝悟道。”
陆平安呢喃自语,心中无比震撼。
何为仙?
是纵横天地,快意恩仇?
还是执剑而起,挽人道于天倾?
又或是......
如记忆中的桃仙一般,历经千万年孤寂,简单而纯粹地追寻一个念头通达?
陆平安不知晓,他只是叹了口气,将心中想要摇晃枝叶,发出沙沙、沙沙响声的念头掐去,开始梳理起这次入梦留下的东西。
桃仙并没有留下什么,一如他那漫长的生命一般。
记忆中,除却抑制不住的,想要摇晃枝叶的念头,便只有一部不知是作什么用的功法。
名唤,《长青诀》。
陆平安照着练了几个时辰,除却丹田中多出一小缕青色真元,便再无什么特殊了。
等到他从打坐中苏醒,走出静室。
那漫漫长夜已临近尾声,洞府外边传来阵阵吆喝。
陆平安推门而出,仆役们已在药园之中开始辛劳。
他看着郁郁葱葱的灵植药材,胸中突然泛起几分悸动,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越往前走,胸中的悸动便愈猛烈。
感受着这一切,陆平安对桃仙遗留功法的效果,有了些许猜想。
“仙师。”
仆役们停下手头的活计,躬身行礼。
“不必,且与我说说,你们方才都是如何处理这些药材的?”
陆平安摆摆手,温和询问。
几名仆役面面相觑,不知这位新来的仙师是要闹哪般。
过了片刻,还是那年老管事走上前来答道:“仙师,下边人都是按仙宗给的章程来,一点也不敢遗漏。”
陆平安哦了一声,蹲在灵田之中,捻起小撮泥土,顿时感觉到心中悸动更甚,丹田处那缕青色真元,也开始左冲右突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
“灵土翻得太勤,泉水又给得太多。这些药材虽看着长势茁壮,可实际上,它们的根系已退化不知凡几。若是哪日忘了松土,又或是忘了浇灌,恐怕得损失不少药力。”
年老管事一听这话,都是赶忙跪下磕头,嘴里不住重复着:仙师恕罪。
陆平安却并无责怪的意思,他只是叫那老人起来,温和解释道:
“宗门对药园的章程,我并不太懂。
先前说的话,也非是要责罚你们,我不过是凭直觉提些建议罢。
你们都是与灵药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日后不必照着章程一板一眼。”
年老掌事愣神许久,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嗫嚅着开口:
“是。”
陆平安点点头,刚想开口。
仆役们之中,便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俺就要按章程来,你这掌事的老东西,就知道保全自个儿。
先前不也是这般听那仙师的,最后咋滴啦?
遇上地气上涌,整批药材都成了灰灰。
那仙师借着我们不按章程的名头,要俺们出这药材的灵石。
俺哥不乐意,他就给俺哥脑袋拧了下来。
现在换了个仙师,又是一株药材都没种过,又这般来搞。”
陆平安循声望去,发现出言的是一个身形魁梧、面庞黢黑的青年。
“李二牛,你小子不要命了!”
年老掌事赶忙回头,怒骂道,“仙师有自己的计较,岂会是我等凡人能够揣摩的?”
李二牛还想开口,却被周围仆役一拥而上,死死捂住嘴巴,只能用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
陆平安却没有计较这青年的冒犯,他反而是挥了挥手,命众人放开那汉子,温声开口:
“我确实是没有种过药材,也不知自己是缘何生出这样想法。
但是,这药材的根系,确实也是过于脆弱了。”
那李二牛似是觉得自己必定活不了了,一听这话,反倒是瞪大眼睛,语气恶劣地刺道:
“不懂便是不懂,俺来到仙宗近十年,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在种药。
你不过才来药园半日,又懂个球?”
陆平安并未动怒,他只是笑了笑。
是,眼前这汉子说得没错,自己是不懂种药。
可。
自己在梦境之中,足足当了千万年的植物。
脚下土地肥沃与否,适不适合作物生长,自己只需用根系尝一尝便知。
呸。
什么根系,什么尝一尝。
这梦境真是害人不浅。
“你笑甚?”
李二牛愈加恶劣,似乎已是在求死。
陆平安却仍是不气,他微笑着开口:
“这样罢。
你在田地里挑一株虚弱的药材,若我能讲出其问题所在,日后,你等便老老实实听我的。
可好?”
那李二牛愣了愣,眼前这位仙师,好说话得让他完全没有想到。
可他转念一想,恐怕这人是要拿自己秋后算账。
顿时,牛脾气又涌了上来。
“好,那俺就挑一挑,劳烦各位,帮我做个证,”
李二牛气冲冲窜进园子里找了一颗看起来正常无比的药材,粗声粗气开口,
“就这株,你要是能看出来这灵药的毛病。
以后,你哪怕叫俺去死,俺都不放一个屁。”
陆平安笑了笑,没做任何回应。
他只是走上前去,摸了摸那灵药。
果然!
只是刚接触。
丹田中的那缕青色真元便顺着经脉窜了出去,在灵药之中游走一番之后,重新回到丹田里。
随着这真元一并回来的,还有一些杂乱无章的信息。
其中。
最突出,也是最多出现的,只有一种感受:
疼!
脑袋疼!
有东西啃脑袋!
陆平安知晓那植物在说什么,先前桃仙的梦境之中,也曾出现过同样的感受。
那是枝叶遭了虫,外表看上去还是完好如初,可里边儿,却是已经被吃了精光。
不过。
桃仙的记忆中,这疼痛并未这般剧烈。
兴许是他的枝叶太过繁盛,而根脉、枝干又太过庞大了?
真想摇一摇枝叶啊,听听那沙沙的响声。
呸呸。
怎个又想到这玩意了。
陆平安蹲在地上久久未动,一旁的一众仆役们,心里纷纷都是有了定数。
这仙师恐怕真是不知问题所在,不然,也不会在地上蹲如此之久。
接着。
众人心中又是祈祷起来,希望那位仙师不要因为丢了面子,而迁怒到仆役们身上。
可。
李二牛却看出了些许端倪,他算是种植灵药的行家。
兴许是从小务农,他颇具这方面天赋。
此时。
他瞧见这位温润如玉的仙师,正捏着脚下这株灵药的枝叶细细感应。
“莫非,这位仙师真懂灵药种植?”
李二牛心中自语。
脚底这株灵药,症结所在确实是枝叶。
可。
那类虫子啃食过后,灵药表面不会显现半分。
只有浸淫此道多年的老药农,才能有把握确定这一点。
这仙师,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陆平安倒是不知旁边人们的心理活动,他只是拍了拍手上泥土站起身子,微笑开口:
“这灵药的问题已经找到了。”
此话一出。
周围的仆役反倒是都松了口气,他们已经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不论仙师说得对或是错,权当他是对的,将李二牛那憨货的嘴巴堵住。
不过。
李二牛的脸上却流露出几分复杂,慢慢低下了头颅。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子,但灵药枝叶的内里,已被它啃得七零八碎了。
不过,这药应该还有得救。
具体如何去做,便得靠你们了。”
陆平安拍了拍李二牛的肩膀,笑着问道,
“怎样?我说得可对否?”
李二牛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双膝跪下,抱拳道:
“俺以后都听您的,您要俺干啥都行,哪怕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番话讲出来,让周围准备控制住李二牛的仆役们都愣住了。
他们再度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陆平安倒是没有计较那么多,他只是拍了拍眼前汉子的肩膀。
温声嘱咐其不必忧心生死,与往常一般认真干活便好。
李二牛的脑袋又低了几分,他黢黑面庞上显而易见地露出羞愧。
可他心里也知晓,自己的羞愧,对于那仙师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故而。
他也只是一抱拳,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在心底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好好为这位陆仙师效命。
陆平安却只是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远方。
昨日那接引师兄站在一云朵状法器之上,凌空飞渡而来。
他看着地上垂手而立的陆平安,客气抱拳拱手:
“师弟,该去那问道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