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秘境之中的日夜更替一如外界,此刻,已然是日暮低垂。
外门仆役们日落而息,日出而作。
他们就像是蚂蚁一样,遍布在广袤平原之上劳作不休。一如所有凡人一样,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这些仆役,有王侯将相之子,有富商巨贾之家,亦有出身于破瓦寒窑之辈。
他们在这的生活,并无太大区别。
王公贵族也好,世家大族也罢。
到了青云宗,便只是一介务农的仆役。
吃些粗茶淡饭,度过那三餐四季。
可,想成为仆役的灵窍子仍旧是络绎不绝。
只因。
长生!
修紫府金丹道者,初入练气寿数一百五十,成就筑基寿数三百。
长生啊,这乃是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可惜,外门仆役本就只是下三品的灵窍,修行资材又极少。
能踏入仙途者,可谓是百里挑一。
陆平安本不知晓这些,是那年老的掌事仆役讲给他听。
那老人已在青云宗呆了将近甲子春秋,初来时还是稚童,如今老得牙都要掉光了,却仍是迟迟踏不进那练气境界。
陆平安对种药一窍不通,故只是命仆役们一切照旧。
掌事仆役在药园呆得时间长了,里边门道懂得很。
没用多少时间,便将一切都安排得紧紧有条。
陆平安见没他什么事情,旋即回到药园独属于外门弟子的洞府之中。
这洞府布有禁制,需有对应的玉简方能打开。
里边布局很简单,过了前庭,便只有一间静室,一间炼丹房,一间炼器室。
不过,兴许是布下了聚灵阵法。
这洞府之中的天地灵气,比起外边要好上那么几分。
陆平安在静室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准备看一看那青云宗主口中的礼物都有些何物。
可还没等他行动,耳畔便响起那剑锋残片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我若是你,便不会打开这个储物袋。”
陆平安愣了愣,心中升起几分疑惑。
剑锋残片嗤笑一声,继续解释:
“结丹真人的礼,可是这么好收的?
成就结丹之境,已能练就神念,凭精神遨游天地太虚。
这储物袋中有一缕神念,只要你用灵识开启,那神念便会附在你身上,一举一动皆为人所知。
嘿,你猜我方才为何不出声?”
陆平安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后怕,转而,是些许的庆幸。
自己初入修行之道,许多知识都不甚了解。
那结丹真人的手段也果真是神秘莫测,若不是剑锋残片提醒,自己断然想不到储物袋中竟还有一缕神念所在。
到时。
自己诛恶镇邪,暴露了大鼎所在。
恐怕那位先前还慈眉善目的老人,顷刻之间便会横跨千里,将自己灭杀夺宝。
可若自己不打开这储物袋,让那位真人起了疑心,又该如何是好?
娘的。
这一个个大修士,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陆平安思虑片刻,仍未找到万全之策,不由得心中暗骂。
“怕这作甚?等过些时日有机会出去这青云宗,你随便去找个散修坊市便成。
那儿有得是替人开储物袋的练气修士,左右不过十来块下品灵石的价钱。”
剑锋残片懒洋洋开口,打着哈欠。
“坊市?”陆平安倒是未曾听闻过这个东西,他对于修仙界的了解,还只是来源于那粗浅的《九州图志》。
“和凡间的那些商贾聚集之地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里边儿都是修士罢了。”
剑锋残片不耐烦地回答,声音愈发疲懒,
“去去去,莫要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来问我。”
随即。
耳畔便再没有那稚嫩的童声出现了。
陆平安悻悻地将那储物袋放在格子里,闭上眼睛,深入识海之中。
时间尚早,他打算去大鼎周围瞧上一瞧。
先前在京都解决了数目众多的妖邪,也不知,足够解锁多少记忆碎片?
怀揣着期待,陆平安的灵识终于沉入识海深处。
那尊大鼎始终如旧,破破烂烂,但又满是古朴厚重的质感。
在其周围,许多晶体碎片漂浮着,如众星拱月。
那些晶体绝大部分仍是灰白,只有一枚亮着彩色光芒。
“只有一枚吗......”
陆平安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先前,自己诛灭了黑衣老道,以及拔除第一只妖邪,全都解锁了一枚记忆碎片。
可。
自己在京城之中,灭杀了如此之多的妖邪魔物,却也同样只是解锁了一枚记忆碎片。
莫非。
越往后,解锁碎片所需灭杀的妖邪、邪修也会随之上涨?
还是说。
不同种类的妖邪、邪修,首次灭杀都会解锁更多碎片?
嗯,日后可以验证一番。
摸清了这大鼎的机制,自己才能更好的获取奖励。
如今,还是先看看这一枚记忆碎片之中有什么罢!
陆平安没有太过纠结这一点,他用灵识轻轻地触碰一下那碎片。
旋即。
一切都陷入黑暗。
紧接着。
陆平安陡然发觉,自己竟动不了了,双腿就像是根系一般,死死黏在了泥土之中。
而,脑袋、手臂,同样是感觉不到。
只能感觉到,如脉络一般的物事,贯穿着自己整个躯体。
“这个碎片中的记忆,不会是来自一棵树吧?”
陆平安心里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想,顿觉牙疼。
他尝试着挪动身子,但无论如何去做,都仍旧是一动不动。
只有微风吹拂而过的时候,能听见头顶传来沙沙声响。
“真成一棵树了。”
陆平安有些欲哭无泪,但又做不了任何改变。
他就这样矗立在大地之上,在黑暗之中清醒地度过不知多少日夜。
这时间是如此之长,以至于在没有视觉的情况下,陆平安都能精准知晓,外边此时是艳阳高照,还是大雨滂沱。
当棵树也挺好的......
陆平安心中甚至开始这样想。
直到某一天。
他听见了黑暗之外传来声音,不是树叶的沙沙声,不是雨水的滴答声。
也不是太阳暴晒之下,泥土噼里啪啦的皲裂声。
是,人的声音!
“云哥儿,这桃树好大呀,你说,这得要长多少年呀?”
这是一个稚嫩的女声,听起来约莫七八岁。
“教书先生讲过,桃树十年大一圈。瞧着样子,兴许得有百来年了。”
接着响起的,是一个磁性十足的少年声,应是在变声期,声音还没有那么雄厚。
“哇,百来年,那是多久,我能和云哥儿呆在一起那么久吗?”女孩问道。
“那当然,算命先生不是说了,我们之间的命理线很长很长呢。”男孩答道。
“那拉钩!”
“拉钩!”
随着交谈声与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切又都归于沉寂。
陆平安还是没法动弹,他只能听着风声、雨声、生长声,判断年月的流逝。
莫名地。
他开始盼望那两孩童的到来,盼望着他们能在树底下说说话。
说些什么不重要,只要说说话,便已然足够了。
可。
陆平安数着日子,时间过去了好多个日夜春秋,那两孩子仍旧没有出现。
就只有头顶的枝叶被微风吹拂,在那摇啊摇,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陆平安放弃了,他没有再数日子,因为没有什么意义。
他只是一株树,而树不需要思考那么多。
只需要跟着风,摇啊摇,摇啊摇。
也不知过去多久。
陆平安终于再次听见了人声,那应是在夜里。
“云哥儿,你前去赶考,且多带些盘缠、干粮。若是路上遇了不平事,切莫不要冲动。外边不比家中,能忍便忍一忍。”
“婉儿,你放心罢。我苦读十载,此番定然会考取功名。你且在这桃树下等着,短则三月,多则半年。到时,我必然三书六娉,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行啦,等你便是。不过,都说女大十八变。若你归来时,认不得我了怎个办?若你风尘仆仆,满面黄沙,我不认得你了,又怎个办?”
“那交换定情信物便是,诺,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玉佩。”
“那好,这是我爹爹给我求的玉钗,你到时拿着它,我便知是你啦!”
到这。
话语声再次停歇了,只有沉沉的喘息,与阵阵压抑着的娇哼。
再后来。
周围响起说话声的时候多了起来,通常是那名叫婉儿的女子。
她总是坐在根脉上,对着一株只会发出沙沙响动的桃树絮叨。
有的时候,在讲每日的零碎见闻。
有的时候,在倾诉着对云哥儿的思念。
有的时候,则是受了欺负,一言不发默默啜泣。
婉儿就这样在桃树边上说了很久,陆平安也听了很久,他没法做出什么回应,他能做的,也只有摇晃枝叶,发出沙沙响动。
直到有一日。
婉儿又来了,她坐在桃树边上久久无言。
那已是很久之后了。
婉儿向陆平安提出了一个问题:
“桃树啊,桃树。你说,我的心上人,他还会回来吗?”
陆平安没法回答,也并不知晓。
他能做的,只有摇晃枝叶,发出沙沙、沙沙的响动。
婉儿坐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她絮叨着俗套的逼婚故事,絮叨着负心男人的背叛。
她讲到情投意合终敌不过现实,讲到高墙大院始终是与破瓦寒窑格格不入。
讲到,她舍不得云哥儿......
但最终,婉儿还是离去了。
在她离开前,陆平安感觉身子上的某个洞洞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婉儿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陆平安周围的一切,又再度陷入长久的沉寂。
直到无数个日夜流转,无数次春去秋来。
这时间久到几乎要失去概念,久到,陆平安以为人就应是要长些根脉。
一个男声,终于在树边响起。
那是,云哥儿的声音,听起来很苍老。
“婉儿啊......我回来了。”
可。
没人能听见了,除了一棵只会摇晃枝叶,沙沙叫唤的桃树。
陆平安感觉到,有人从树上取下了什么。
接着。
便是一阵阵来自男人的嚎啕哭声,这声音很吵,也响了很久。
但最终。
哭声还是停歇了。
只有男人像是那婉儿一样,在树下絮絮叨叨讲述着。
他说到自己远赴京城,他说到自己误入仙境。
他说到自己一梦千秋过,他说到自己悔恨不当初。
可。
没有人再能听见他说这些了,除了一株,只会沙沙、沙沙作响的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