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是下定决心离开,绝不是他要选择忘记,正相反,他记得很清楚。他才只有十二岁,也没什么可以忘掉的。齐英儿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十二年,十二年一直与爷爷和二叔生活在一起。而如今,爷爷离开了自己,自己又离开了二叔,但他从未离开过孤独,虽然孤独也从未离开过他。
雪,下得更大了,盖住了村子,盖住了齐英儿身后的脚印,他不会回头,因为即便回头,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只有向着前方走,才能看不到走过的路,只有向前走,才能忘记孤独。可是想甩掉孤独,却没那么容易。
雪落雪停,温度似乎又降下了几分,齐英儿攥紧拳头,却感受不道肌肤的相碰。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连齐英儿都忘了自己正在用脚在走路。前方有着一个木屋,在这个冬天里,连这所木屋也没能逃过雪。整个屋顶白白的一片,好像只有屋顶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一个白瓷屋顶。空中飘着雪,雪中飘着酒旗,像是再给齐英儿招手,它这么一招手,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任谁都是没法拒绝的。
齐英儿走了进去,木屋从外面看确实不大,但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着实不小。宽敞的地,放的下五张红木桌,桌子间供人走路的地方也留的不少,桌子上都摆着酒壶和几个空酒杯,唯独缺少的就是人。木屋外有多冷,木屋内就有多冷清。
店里的小二看见来了个生意,不胜欢喜,连忙去招呼:“来了您啊客官,快快快,里边坐。”说着,就把齐英儿领到了最靠里面的一个桌子旁坐下。
小二道:“客官,身子冷吧,我给你烫壶酒去,我们这酿酒的法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比起别家的酒要醇香百倍呢。”
齐英儿把手中的剑放到桌子上,又把怀里的木剑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小二心生奇怪,一个人为什么带两把剑?而且还有一把是木头剑。他一再打量齐英儿,虽然长得相貌堂堂,却也不像什么世家子弟,但说他是个剑客,又显得太年轻。小二觉得这齐英儿古怪的很。
齐英儿又何尝不觉得这家店也比较古怪,这么偏僻的地方,渺无人烟,却有一家酒馆开在这里,莫不是黑店?
齐英儿沉沉道:“店家,店中经常这么冷清吗?”
小二道:“冰天雪地,哪会有人出门?来这儿的啊,不是赶路到他乡的人,就是酒鬼。”
齐英儿道:“酒鬼?为了口酒,跑到这里?”
小二笑道:“客官怕是没出过远门吧?”
齐英儿看着他,问道:“哦?你怎么知道?”
小二颇为自豪地道:“别说是赶脚赶路的人知道我们的店,在江湖上我们家酒馆名号那也是响当当的。还有不少江湖英雄好汉慕名我家的酒,特地跑到这里呢。”
齐英儿笑道:“若你家的酒那么好,为何区区冰雪就打消了他们来这儿的念头?”
小二一怔,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暗暗心想:“这小子来到这儿,既不吃酒也不要菜,还成心找茬,肯定是腰里没钱,八成是想来吃白饭。”可他看了看英儿桌子上摆的那把剑,黑柄白鞘,极其普通,恰恰和这个少年一样,给人莫名的压力,像是冰中的火。
齐英儿见小二不说话了,知道小二是误会了自己,便道:“若店家的酒真的有你说的那样,何不拿来给我尝尝?”
小二突然笑道:“客官啊,怕是你没那个口福和咱家的酒。”
齐英儿好奇地问道:“是怕我付不起酒钱吗?”
小二道:“不是怕客官喝不起,是怕客官拿不住这酒劲儿。客官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喝过酒啊?”
齐英儿道:“哦?”
小二笑道:“我在这个店里做了十几年了,看到的人更是形形『色』『色』。客官喝没喝过酒我一看便知,而且我还知道客官怕还只有十二三岁吧。”
齐英儿愣住了,小二这么一说,英儿只有一种被扒光衣服的感觉。他本以为自己有七尺身高,在江湖上走不会让人欺负了,却没想到刚入江湖,就被一个小二给识破了。
莫说十一二岁小孩子,就是在世上混迹几十年的老江湖也有被骗的时候,江湖太险恶,人心叵测。倒是有时越小的孩子,越不会受骗。
齐英儿不予否认,道:“那,给我拿壶茶吧。”
小二嬉笑道:“小店是酒馆,可不卖茶。”
齐英儿疑心小二成心刁难自己,便道:“既然是酒馆,我点酒,为何不给我?我给钱,你卖酒,怎的不做我神生意?”说着,齐英儿掏出一块碎银子,拍在桌上。
小二看齐英儿只掏了一块碎银子还那么神气,更是没好气,斜眼看着齐英儿说道:“咱家店什么人没见过?大富大贵的人多的去了,伸手掏金子的更不少有,哼!”
齐英儿冷冷笑道:“哦?是吗?那你可曾见过我的这把剑?”齐英儿边说便摸着自己的那黑柄白鞘剑。
小二倒是吃了这一招,他就是再傻,也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再傻也犯不着拿命开玩笑。立刻换了个人似的,又点头又哈腰,急急忙忙去拿酒了。
酒还没上桌,味儿就已经钻到齐英儿的鼻子里了,齐英儿虽没有尝过酒,但他闻这味儿就知道这酒要比爷爷喝的香多了。看到小二将酒到进了杯子里,那原本只是从壶嘴里冒出来的一缕酒香,此时像是爆炸开来,散的满屋都是。
齐英儿道:“果然很香啊!”
小二道:“那可不是,我刚才就跟客官说了,我们家的酒可胜别家百倍有余。我家这酒还得了江湖上的美誉,叫‘万里香’,酒香飘万里啊!”小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就你这个小娃娃,懂个屁。”
齐英儿拿起酒杯,深深看着这杯酒,他曾经喝过酒,偷喝过爷爷的酒,只喝一口,酒到嘴里又辣又呛。
而此时手里的酒,仿佛让他回到了儿时,酒到嘴边,一仰头,杯子就空了,酒缓缓过喉入胃,胃里,心窝,都热了起来,却还融不了心中的冰。
酒没了,泪却流了出来。
小二一看,这娃娃怎么还哭了?也不知怎的,忽生同情之心,轻声问道:“客官,你这是怎么了,别人越喝越开心,你却怎么喝的流泪?怎的,咱家的酒不好吃?”
齐英儿大喊一声:“好!”把小二下了一跳,齐英儿自己又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倒了第三杯,又是酒到杯干。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
小二一看这小子喝酒就像疯了一样,赶紧从齐英儿手中夺下酒壶,说道:“小兄弟,你可慢点喝,咱家酒后劲儿大,到时候怕你受不了啊。”
齐英儿喝干了第七杯,还提什么后劲大,看英儿,早已红了脸。
小二咂咂嘴道:“小兄弟,你这哪是喝酒呀,分明是糟蹋酒呀。”
齐英儿,只感觉脑袋胀胀的,控制不住自己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清醒,却不由说道:“把酒给我!给我,给我爷爷喝!”说着,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二本就心生同情,一看齐英儿又哭又喊,知道这小娃娃甚是可怜。于是又递给他一杯,齐英儿又是一饮而尽,只不过这杯不是酒,而是醒酒茶。要说‘万里香’名响江湖,这号称‘千杯醒’的醒酒茶可也是这酒馆的一大招牌,就因为这醒酒茶,在这酒馆里,从来没有人能酒后闹事。
不出半刻中,醒酒茶就有了效果,齐英儿也安稳下来。小二叹口气,坐在齐英儿对面,说道:“小兄弟,你这是何苦?”
齐英儿抹了抹泪,此时竟一点酒意也没有了,缓缓说道:“小二哥,你可感觉孤独?”
小二被这么一问,居然不知怎么回答,沉默了半天才说道:“小兄弟,这个世上又有谁不是孤独一个人的?”
齐英儿道:“他们有父母,有家人,还觉得孤独吗?”
小二说道:“父母家人终将会离自己而去,到时候,你还是一个人,你不孤独吗?”
齐英儿道:“朋友呢?若有知心朋友呢?”
小二像是在苦笑,道:“朋友,你说的那种朋友世间又有几个?孤独的人只能找孤独的人做朋友,可孤独的人如果找到了朋友,怎么能叫他为孤独的人。朋友就是孤独,孤独就是你的朋友。”
齐英儿还小,但是他却明白小二的话,他从小二的眼里也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那是自己,和自己一样,他也将某个东西藏了起来,要藏住这个东西,就必须用“孤独”把它锁在里面。
齐英儿笑道:“我们俩好像都是孤独的人,我们现在相对而坐岂不就是朋友?”
小二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还是十二岁的娃娃说话居然如此深沉有力,笑道:“对,我们是朋友,你喝酒,我陪你喝。”
齐英儿笑了,自从爷爷病了之后,他再也没有笑过。
他的笑,远比眼里藏在冰墙后面的那团火更温暖。
外面的雪停了,但依然很冷,屋子里没有火,两个人的欢笑却让它暖和起来。
齐英儿道:“小二哥,你我既是朋友,我也不能总叫你小二哥吧。”
小二说道:“我叫孙曲,今年二十五,家中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大姐,你就叫我孙老二就行。”
齐英儿笑道:“我叫齐英儿,今年十二岁,我就叫你孙二叔吧。”
孙曲说道:“孙二叔?我可不老,虽然大你一轮,但我可年轻得很哪。你叫我孙二哥吧。”
齐英儿道:“好,孙二哥!小弟初入江湖,就能得识孙二哥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孙曲笑道:“何谈幸运?这是缘分!”
两人就这样说着笑着喝着,但是这一次,二人谁都没有喝醉,谁都没有流泪。
能在世上遇到知己,本就是快活的事情,有多少烦恼都可以忘记,这时的酒不仅不醉人,到会让人越来越兴奋。
雪,又落了下来,这次落得很欢快,倒像是一个个精灵一样,荡着寒风,蹦蹦跳跳,落到地上,落在雪上,一层一层。就算开心,酒喝到一定程度,也无不醉之理。因为这就是酒,酒本身就是醉人的东西。可有些人醒着,实则醉了,有些人醉了,却比常人清醒万倍。
二人谈笑之间,日头已经西沉。余晖洒在白雪皑皑的大地,却让自己变得冷清,平添了几分温柔。
孙曲道:“齐老弟,你这是初入江湖,还有很多事要注意。这些事我不能教你,也教不了你,这些事只能你自己去学。”
齐英儿笑道:“孙二哥,这些小弟明白。”
孙曲微微笑着,像是在说,你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甚至连我也不明白。
孙曲问道:“齐老弟,你这次去五松山寻找师父,请问,小弟师从何人?”
齐英儿不加隐瞒,因为眼前的这位就是自己的至交,对至交隐瞒,自己又成为孤独的人了吗?齐英儿说道:“小弟师从十剑门,穆无涯。”
孙曲一听,不禁一怔,居然半天没说出话来。齐英儿看他神情忧虑,自己也不禁有些担心,问道:“孙二哥,可有我师父的消息?”
孙曲叹了口气,道:“小弟有所不知,我们这个店来来往往都尽是江湖中人,所以江湖中出了什么事我都知道。”
齐英儿看他好像没有说完,就焦急的问道:“莫非我师父出了什么事?”
孙曲似有点不忍心往下讲,但又看到齐英儿如此着急,便无奈地说道:“三年前,江湖出了件大事。‘无为老仙’穆无涯前辈只身闯进江湖第三大帮‘白鹤帮’,闹得整个白鹤帮腥风血雨。在整个武林之中,也是个一等一的大事。穆无涯老前辈,非要见到白鹤帮帮主南宫鹤,说是让他放了自己的徒儿。南宫鹤硬是不交,于是穆无涯前辈就与南宫鹤约战,如果南宫鹤输了,就要放了穆无涯的徒儿,若是穆无涯输了,就任由南宫鹤处置。不得不说,穆无涯前辈武功卓绝,那南宫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南宫鹤阴险狡诈,居然暗暗派自己的两个徒弟‘千步云’黄晶和‘葬火海’杜浑埋伏,穆前辈不敌他们三人联手,身负重伤,眼看就要遭到南宫鹤的毒手,他的师侄明开岳和一个陌生女子带着一位神秘的老人将他救出。可穆无涯前辈,所伤极重,也不知是死是活,三年来,也没有消息。”
齐英儿听孙曲这么一说,说不出话,整个世界仿佛都凝住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齐英儿才说道:“我就是他的徒儿,我不认识南宫鹤,也不知道什么白鹤帮啊。师父为何要去救我?”
孙曲也疑惑道:“是啊,莫不成穆老前辈还另有一位徒弟?”
齐英儿不做声,只是低头看着杯中的酒,看着酒中映出的自己,想着师父当年的话,当年的样子。
孙曲后悔告诉齐英儿这些,让英儿如此神不守舍,刚要劝他,只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那种成熟又温柔的声音:“穆前辈不会死,你是他唯一的徒弟,这都是南宫鹤的阴谋诡计。”
英儿抬头看,门前站着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她披着貂裘,脸两边的酒窝若隐若现,深色的眸子却意外地透彻,像是能看透人心,长发被她简单盘起,头发上还有几片雪,然后慢慢化掉了,更增加了她那种只有成熟女人才具有的特别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