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胡世安关于“南明隆武覆亡系郑芝龙海贼本性所致”的言论,着实把皇帝福临给“震慑”住了,而且包含戴明说这样能言善辩之士在内,所有的汉臣都是心有余悸、暗自赞同。
满臣虽然不怎么反感郑芝龙的“海贼”出身,也不屑于附庸“个把汉人就能葬送大清江山”这种论调,但忌惮于三年前崇武海面上的那次灰飞烟灭的惨败,也不太愿意真就如此轻易重用同安王,故而选择了沉默以对。
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理智的天平其实都潜移默化得悄悄倾向于胡世安,只是碍于“事主”玄烨的位置和能力,还不好当面出来力挺胡尚书。而这种时刻,却正是弘毅所希望看到的——
既然大伙儿都以为郑芝龙“海盗”秉性难移,那么正好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种观点彻底更正,从而一劳永逸、连根拔起得给同安王“正名”。若是能借此机会再把自己将要阐述的“重要观点”做一个推广普及,也不枉今天开这个冗长的御前会议了!
“皇阿玛,儿臣恰有第三问,正可以应答胡尚书的质疑。”弘毅不慌不忙,迎着那些或担忧、或期待、或惋惜、或疑惑的目光,平静说道。
“既然如此,你就说给众位爱卿听听,看看能否说动诸位。”福临似乎有些气馁了:任凭你有再深邃的长略大计、再周密的人员考量、再精妙的举荐过程,但如果你所青睐人选在“德行”方面有瑕疵。被朝堂之上的诸位汉儒大臣所鄙夷、忌惮、防范,那到头来都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儿臣遵旨!儿臣的第三问,恰恰就是:同安王为何会先叛明、后降明?又为何会对隆武伪政始乱终弃,最终选择忠顺于我大清正朔?”弘毅将目光锁定在胡世安的身上。
“老臣愿试答皇二子所问,请皇二子品评。”胡世安再一次当仁不让的成为汉臣儒士的领袖,主动迎战,态度却是十分的谦卑。
“玄烨谨听教诲!”弘毅也要态度端正一些。
“皇二子这一问的答案,恰是适才老臣所说。郑芝龙于前明朝廷,先叛、后降,此乃他出身海贼、生性狡诈之本色。前明疲弱之时。他往来于海上持枪凌弱、巧取豪夺。对过往商船肆意劫掠。后来崇祯施加兵威于他,郑芝龙自知难以持久,故而以退为进,假意投诚归降。实则贪图利益。返回福建原籍做了海商。攫取厚礼以养兵自重、伺机而动。此之所以‘先叛明、后降明’也。”
胡世安先说了一段,在他人侧耳聆听之时,弘毅却听到一个自己十分感兴趣的词语——“贪图利益”!这反而提醒了他一处关键所在:怪不得胡世安一出手。诸位汉臣立马消停了,原来他们都属于一个松散、却有着共同利益集团:“北人”!
前文说起过,顺治朝之前就已归顺的汉人,被叫做“旧人”;入关之后自明降清的汉臣,被叫做“新人”。顺治亲政之后,大兴科举,拔攫重用了一批科班出身的儒生,尤以经济比较发达的南方江南、福建等省生员为多,故而又有了“北人”和“南人”的区别。陈名夏既是“新人”、又是“南人”的共同代表人物,被除掉之后,新人、南人势力有所收敛,旧人、北人有所抬头。
今天来的这几位汉尚书,可都是自明降清的主,算作“新人”,所以现在都有些“霜打茄子”的味道。若从籍贯来看,又都可以算作“北人”——户部戴明说,河北沧州人;礼部胡世安,四川井研人;兵部李际期,河南孟津人;刑部刘昌,河南祥符人;工部卫周祚,山西曲沃人……清一色北方人,自然对当时“南人”的所谓“重利轻义”颇为鄙夷了!怪不得胡世安一说郑芝龙“贪图利益”,大家就都听从了内心的召唤!究其原因,就是看不上南人!
这边厢,胡世安早已开始第二段论述了:
“待到南明隆武伪政肇立,他不尊我朝正朔,反而卖身投靠南明,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做个春秋大梦,实在是不知天道地厚、不尊天意民心。至于说他终于来归,原本就是朝廷大兵压境,他再无力倒行逆施,只好顺从大势。只不过其海贼本性未改,假若有朝一日重新得势,恐怕重蹈覆辙也是情理之中。”
胡世安晃着自己的满头白发,有板有眼一顿分析,“义正言辞”四个字就写在他的脸上,充满了不可驳斥的笃定。
“原来如此,玄烨拜谢老大人指点迷津!”弘毅完全了解了胡世安的理由,心中更是有底,深深一揖,算作领悟,表现得从容淡定。不等回礼的尚书大人直起身来,他却抢先说道:
“不过玄烨还是有一处不明:胡大人数次提及同安王乃是海贼出身,这是为何?难道胡大人多年前就与同安王相识相知,故而颇知其底细?”
“啊?呵呵,老臣只是在郑芝龙来归之后才得以知晓其人,之前不曾相识,更谈不上相知。还请皇子明断。至于说海贼一事,此乃人人皆知,不足为奇。”胡世安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小贝勒爷的又一个陷阱,反而以为是小孩子信口戏谑,不以为意。
“哦……原来是口口相传、道听途说呀……敢问各位大人,有谁知道同安王早年故事?”弘毅放下胡世安这边,环顾四周。
“……”无人响应。
“既然如此,玄烨倒也听闻一人详细说起同安王的过往,而且颇为详细,所涉人、物皆可考证。”弘毅回过头来盯着皇帝。
“是吗?是谁说的如此确定?”福临很乐于当这个道具。
“回皇阿玛的话,是谈迁。”弘毅据实而奏。
果真是谈迁!谈迁曾在顺治元年(南明弘光元年)做过一段时间弘光朝内阁大学士高弘图的幕僚。为其所器重。后来高弘图举荐他为中书舍人、礼部司务,参与修史﹐但谈迁不愿“以国之不幸博一官”,力辞未就,并返回原籍。由于俢史的职业需要,加之在弘光朝的经历,以及地利之便,谈迁了解掌握了很多在隆武朝中显赫一时的郑芝龙的第一手资料。前几日在季开生府上,弘毅曾与谈老先生畅谈,就曾言及此人,故而多有了解。
“谈迁……”福临若有所思。不过还是一时想不起来。
“就是儿臣禀报过的《国榷》著者。”弘毅耐心提醒。
“哦。朕想起来了。他如今已是朕的内国史院编修了,呵呵,还是玄烨举荐的才子。他既然能俢一部明史,自然会知晓南明伪政许多详实的旧事了!如此说来。可信可信!”福临恍然大悟。顺便助力自己的儿子。既然皇帝许可引用这位还不怎么被人知晓的新任“内国史院编修”的“详实旧事”。众人都不能提出质疑了。
只有李际期,又是不寻常的睁大眼睛、抬头盯着小皇子,心中充满疑问——贝勒爷认识并且举荐了谈迁?谈迁此人可是与顾炎武相识的。知道顾炎武、举荐谈迁……凡此种种。此子怎会如此重视那些前明遗民呢……
“谢皇阿玛!”弘毅转过身来,准备全力以赴给大臣们“上课”了,自然不知道李际期此时的“异象”。
“据谈迁所言,同安王的确做过海贼,却只有短短两、三年时间而已。大部分时间,只不过是一位拥有庞大船队和颇具战力的大海商而已!”弘毅提高了声音,但只说了一句。留下一点时间给所有人用来惊讶和质疑。
果然,位育宫的大殿瞬间再一次陷入躁动——谁都知道郑芝龙出身大海盗,怎么在皇二子这里就变成了大海商?一字之差,千差万别呀!
“老臣敢问贝勒爷,此事何以见得?”胡世安不顾身后乱哄哄的汉臣,当先发问。
“天启四年(1625年),同安王受华民李旦之派遣,到澎湖与荷兰人苟合,委身红毛甘做通译与裁缝,但尚非海贼。当年,荷兰人派遣三艘战船去南海海面拦劫自福建驶出的佛郎机商船。其间,荷兰人才第一次遣郑芝龙率船三十支,在闽台之间海峡截击前往吕宋的佛郎机商船,自始同安王才成为海贼,不过却不是胡大人所说的‘对过往商船肆意劫掠’,这位海贼所劫掠的,只是红毛西人的商船而已。中外之别,同安王未忘也!此处,诸位如若不信,可请汤老玛法修书一封,送往澳门佛郎机人所在,加以询问印证。”弘毅再一次用到了汤若望。
“哦,老臣尽力而为。”原本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的汤若望,顾不得请示皇帝,先站起来承诺。似乎发觉不妥,又急忙补充道:“万事全凭圣裁!”
“嗯,澳门离着京师万水千山,一来一去费时久矣。诸位难道还信不过朕的皇子吗?”福临满意的点了点头,并做了一个高效的决断。
“臣(奴才)等不敢,全凭圣裁!”胡世安急忙率众迎合圣意,算是认可了玄烨所说论据的真实性。
“谢皇阿玛!天启四年之后,郑芝龙亦盗亦商,劫掠海上。故而,当年的同安王,的确做过海贼,此事毋庸置疑。不过,其时前明天下早已纲常紊乱、盗匪四起,就连闽海之上,也绝非芝龙一家。但连明廷官吏也说:同安王‘所到地方,但令报水[1],而未尝杀人;有彻贫者,且以钱、米与之’,‘海上无赖奸民咸归之’。”
弘毅有些心虚的停顿了一下,看看在座的诸位有没有起来反对的。因为,他省略了明廷官吏所说的话的前面几个字——“今龙之为贼,又与杨禄异。假仁、假义,所到地方,但令报水,而未尝杀人……”好在五人反驳他!
“于是郑芝龙从一开始的船数十只,两年而百二十只,三年猛增至七百余。若非沿海无业民人倾心,何以有如此规模?不与民争利而做大,利从何来?自然是红毛西人!可见,即使为盗,同安王尚能克制,不手足相残,而是利用西人矛盾从中谋利。玄烨以为,处于乱世,此事未尝不可,所谓‘盗亦有道[2]’也。”
弘毅引用《庄子》里的名言,并不仅仅是给郑芝龙开脱,而且还有借以调侃当时明朝政局昏聩、社会动荡的意思,以引起诸位对今日“盛世”的自豪感。果然,众人再一次被这句“盗亦有道”背后的无奈逗笑了,气氛瞬间轻松。
哈哈,我转承起落的功夫你们还没见识呢!后面再来点猛料如何?
[1]报水,疑为“抽水”之意,就是交保护费。
[2]盗亦有道,出自《庄子.外篇.箧第十》跖之徒问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社会的强权统治和管理权的争夺,使得老子和庄子发出了“道可道,非常道”、“盗亦有道”、“窃国者候”等愤怒谴责和无奈叹息。(未完待续。。)
ps:最近几章对于郑芝龙的评价,其实更多的是出于弘毅的私心——大开官办海上贸易,故而多有一家之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郑芝龙,相信各位心中会有自己的正确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