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言真的带盛微语去了一家酒吧。
他们到酒吧的时候还不到七点,人还不多。
盛微语进门不自觉打量了这酒吧的环境,装修偏向复古风,没有扎眼的彩光四射,取而代之的是昏黄的暖光。
这里没有吵闹的音乐喧嚣,驻唱的女歌手独自坐在台上,抱着一把吉他,不急不缓地唱着节奏很慢的情歌,沙哑的嗓音给整个空间带上了几分颓然的感觉。
盛微语要了一杯鸡尾酒,上次醉酒的教训让她不敢再当着易言的面喝太多酒。
而易言却什么酒都没要,他也没吩咐什么,侍应生轻车熟路地给他端来了一杯凉白开,恭敬地称呼他为“易先生”。
盛微语微讶,看向易言的目光里带着探究和八卦,她半调侃道:“看不出来,易教授是这里的常客?”
易言倒是不遮不掩,“来过几次。”
盛微语更好奇了,“和谁?”
易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急着回答。
见他没马上回答,盛微语默认了他是和哪个女人过来,不想跟她说,她心里别扭了一会儿,面上故作不在意道:“也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来这种地方都是找乐子,像我也经常来酒吧喝喝酒,去夜店跳跳舞。”
其实并不。
她懒到了极致,酒吧夜店这种劳神耗力的声色场合,她从不主动过来,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是被凌希拉过来,又因为太吵待不了多久就尿遁了。
而且,每次来这种地方,即使她一句话不说,什么都不做,也总会有不少男人过来搭讪,要联系方式,甚至把微信号硬塞给她,不胜其烦。
她只是随便说说,却得到了易言一个眼神。
盛微语身体一僵。
她对易言这个眼神熟悉的很,高中时候,她每次逃课被易言抓到,对方都是用这目光看着她,即使一句话不说,也莫名地有种……教导主任在线抓人的感觉。
易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却没对她发表任何评价,而是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名字,“林冀。”
盛微语一头雾水,“什么?”
“和林冀来这。”
“哦、哦……”
盛微语怔了片刻,才傻傻地应了一句。
但她脑子却还是没缓过来的,易言这是……在和她做解释?
盛微语不自觉弯了下嘴角,无意瞥见易言身后不远处坐着的两个女人,她目光一顿,顺着那两个女人投过来的视线,看向了易言。
男人穿着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着。他身材颀长削瘦,即使是坐着,也能完美地撑起这件白色衬衫,不多一丝褶皱。没有刻意地摆姿势,只是随意地坐在这,也像是拍画报一般,画报里是十九世纪的贵族公子,清冷眉眼中几分禁欲几分矜傲。
啧,易教授的魅力果然还是不减当年,甚至比当年,更惹人脑内犯罪。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惹得易言抬眼看过来,幽深的眸子宛如一汪墨潭,让人一不留神,就溺在其中。
盛微语眨了眨眼,朝他浅浅一笑,“言言,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以为你在勾引我的。”
易言似乎早已习惯了她口头上的调戏,没什么情绪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要借酒消愁?”
盛微语笑了笑,“美人在前,我还有什么忧愁?”
“……”
被称作美人,易言沉默了两秒。
好在盛微语没再进一步调戏他,低头去喝那杯鸡尾酒。
也就是在她低下头喝酒的工夫,易言往她斜后方一瞥,目光凛然,一个手里攥着手机试图过来搭讪的男人霎时顿住了脚步,对上他的目光,讪讪一笑,乖乖离开。
“唉。”
盛微语忽然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不符合她平日没心没肺性格的忧愁。
易言不动声色地从她身后收回目光,看向她,“怎么?”
盛微语晃了晃酒杯,“突然想离开b市,再也不回来了。”
易言目光一顿,直勾勾地盯着她,“为什么?”
盛微语垂眼盯着手里的酒杯,“这里有个很讨厌的人,讨厌到让我觉得,和她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都觉得恶心。”
她歪了歪头,想了想,又自我反驳道:“我这么想,好像也不对,真这么钻牛角尖下去,我应该去外太空,或者直接去死才是?”
“盛微语。”易言忽然出声,打断她神经兮兮的言论,“你偏激了。”
盛微语苍白地笑了一声,“抱歉。”
她知道自己正在失控中,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她……控制不了。
她就像一个被人断了右臂的剑士,报仇的信念支撑着她渡过了想自我了结的难关,她苦修了多年,终于能去找那个断她右臂的人报仇,可找到那人时,那人却说断了她的右臂只是因为不小心。
一个不小心,说得多么轻松啊,让她痛苦了这么多年,又让她坚定多年的信念开始动摇,继续痛苦下去。
盛微语苦涩地笑了笑,“其实,我是个懦弱自私又胆小的人,每次遇到了什么事,我第一反应不是解决,而是找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躲起来。”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易言沉默了许久,说出这句话。
盛微语点了点头,似是认同,嘴里却说出了反驳的话,“可人的本能,就是逃避吧?没有人能轻易去面对带给他痛苦的事。”
她看向易言,像平时诱导患者说出心结时候一样,轻言细语地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逃避的事吗?”
易言抿起了唇,女人充满引诱性的问话仿佛一阵风,吹动了在他心里蒙了多年的纱,掀开记忆的一角。
男人近乎疯狂的嘶哑声音,女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叫,混乱之中响起的枪声,黑白灵堂的哀乐……各种混杂的声音四面八方朝他涌来。
对面的男人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在想什么很出神的事,盛微语疑惑地皱了下眉,出声唤他,“易言?易……”
男人猛地抬眼看过来,眼里是来不及收回的戾气。如同地狱的修罗,让人不寒而栗。
盛微语呼吸一窒,竟是僵在了原地。
她见过易言生气的模样,可从未见过他……这副恐怖的表情。
然而很快,他收敛了眼里的情绪,又变成了往日里那副寡淡的模样,“没有。”
曾经逃避的种种,都已经不存在了。
他看着盛微语,不冷不热开口:“不要把我当成你的患者诱导。”
被戳穿了套话的意图,盛微语讪讪地笑了一声,“喝酒,喝酒。”
说着,一口饮尽了手里端着的酒,又点了两杯新的。
度数不高的鸡尾酒,酒过三巡,也有些扰乱人的意识了。
盛微语跟着易言上了车,她靠在副驾驶位上,闭着眼假寐,全程安安静静的,乖巧得有些不像她。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一直闭眼假寐的盛微语忽然出声,像是在梦呓,却又更像是借着梦呓在倾诉。
“其实我去你教室拦住你的时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而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前一个周末,你当时在喂一只流浪猫。”
那个周末,她又被舅妈骂了,负气离开了家,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也不知道到底走到了哪。找路标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一个男生,蹲在路边,看着不远处的一只流浪猫。
流浪猫瘦瘦小小的,对人充满了警惕,即使男生离得有些距离,也依旧小心翼翼地去靠近食物。
男生蹲在不远处,耐心地等着它一点一点朝食物靠近,他垂着眼,目光专注,嘴角的弧度温柔得要将人溺毙。
如果是平常的女生,可能会沉溺在男生俊朗的侧颜和温柔的目光里,可盛微语当时却只剩下满满的悲哀。她明明父母都还在世,居住还有定所,却活得不如一只流浪猫。流浪猫还有对它温柔相待的人,而她却只能苟且地活着,每天都被辱骂,每日都是折磨。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就要这么痛苦地活着?凭什么就没人这么对她?
盛微语陷入了一种执念,近乎神经质地把这种执念牵扯到了那个喂猫的男生身上。
他对一只流浪猫也能这么温柔,他这么好,会不会也善心大发,分一点,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温柔给她?
老天终于对她仁慈了一次,那个周末后,她被同学用激将法做了一个大冒险,去高三向一个冷漠的学长要出他的名字,去了高三的教室,被同学指认出那个学长,才发现,那恰恰是她前两天遇见的喂猫男生。
盛微语当时笑得很开心,就像是长居黑暗的人,终于看到了光一样。
易言,就是她的光。
“我以前觉得,我的一切都是不幸的,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没有让我更不幸的事。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知道了,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一定更不幸。我真的很感激你。”
盛微语睁开眼,侧过身望着正在开车的男人,眸中倒映着车外五彩斑斓的霓虹,恍若装进了光。她弯了弯唇,目光却渐渐黯淡,“可是你离开之后,我就不感激你了,我恨你。”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停留的希望重新飞走,比希望不曾来过更让人绝望。
为什么要离开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重逢后的这些天,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渴望得到回答,却也害怕得到答案。可正如他所说,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盛微语直勾勾望着他,“易言,你……有半分在乎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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