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话当然不假,但要看谁是天子。
至少,赵铎不是那个能做到“一怒伏尸百万”的天子。
只要不是赵铎突如其来犯病,找人撒气,蔡直不但能应付过去,还能让赵铎事后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被赵铎吼了这么一嗓子,蔡直马上跪在地上,怂得迅速,没有一丁点负担。
他把准备了好些日子的话一股脑丢出来,“陛下冤枉奴婢了。陛下给大将军庆功的宴会之后,奴婢就跟陛下禀报过贵妃要带进宫中的物件太多了,整座漪澜殿都不够装东西的。奴婢还特意请陛下将周围闲置的宫室都划归漪澜殿的范围里——陛下觉得奴婢办得不错,专门给漪澜殿改了名字呢,叫隆福宫。”
“奴婢操办扩宫的事情,一算隆福宫的面积,比长春宫小了约莫一丈见方,除了原本的漪澜殿主殿的阁楼,也没有碍眼的高楼。奴婢想着,既然比不上皇后娘娘长春宫的规格,就不能算愈制。谁成想,皇后娘娘只走了一遭,就问也不问的给陛下下脸子,非说隆福宫比长春宫高大了。这不是明着抱怨奴婢办事不利,专门在陛下面前给奴婢下舌头么。”
只要能给自己脱罪,蔡直才不管谁来背黑锅。
反正先对着隆福宫变脸的是文皇后,现在拉着文皇后出来堵赵铎的怒火,蔡直心里没有一丁点负罪感。
赵铎是什么样的人,蔡直比天底下任何人了解得都深。
打从坐上皇位,赵铎不停的跟上皇斗、跟朝臣斗。
这些年下来,早逼得赵铎养成了多疑的性子。只要稍微暗示他别人的动作、语言、表情不安好心,不用再多说,赵铎自己就能在脑子里编出一场大戏,给人找了罪名强按到头上去。
果然,被蔡直引导了几句,赵铎脑子里的想法马上就歪了。
他坐在榻上,找回自信的笑容,得意道:“对,皇后当时脸色很难看。”
赵铎心心念念的盼着文皇后和江朱鸾在内宫不和,关系势同水火,让他在朝堂上能同时被文丞相和江长河捧着。
如今户部侍郎沈瑜和大理寺卿裴汉卿的女儿都跟文皇后不对付,正好再加上江朱鸾,三方都能关系不睦,他的计划就算是成功了。
这么一想,给江朱鸾扩大宫室的做法倒算是误打误撞了。
赵铎心头火消了,冲蔡直吩咐,“不过还是得晾晾江家的丫头片子。三日后你再去告诉隆福宫,朕晌午过后去用茶点。”
蔡直站到赵铎身后,给他捏着肩膀,低声文,“陛下不打算去隆福宫歇晌?”
“过去什么过去,没看沈家的小娘们都快把朕吸干了。长得不怎么样,倒是没少学伺候男人的法子。沈家在外面还吹什么家风清正,呵……”赵铎撇嘴,一脸嘲讽,“就是裴汉卿看着古板严肃,他家姑娘看着养得不声不响的,不也没少在朕顺路去探望清儿的时候派人探头探脑的?姑姑刻薄又泼辣,江长河更是个没脑子的莽夫,那江朱鸾别看有张芙蓉面,性子什么样啊,不好说——朕给足江长河面子就得了。”
蔡直心里替江朱鸾念了声可惜,想着好歹替她解决了宫室的麻烦,也不肯再多说江朱鸾的好话,省得赵铎寻自己的不痛快了。
蔡直伺候着赵铎歇下,赵铎连续三天继续到沈庄妃和裴顺妃处消遣。
嘴里说着要晾江朱鸾,可三日一过,赵铎急得连午觉都没睡,刚过了午时就唤宫人来为他净面换衣。
赵铎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把自己收拾得玉树临风,才让御辇送他过去。
隆福宫依靠着整座皇宫最大的一处湖泊,移栽过来的梨树已是浓荫满枝头,绿柳沿着湖岸,柔嫩的枝条垂入湖水中随微风轻摆,揉碎了一池碧波,也消退了炎夏的炽热。
从宫门进来,沿着道路每五十步摆了一只太平缸,缸身上绘制了各种民间游戏的图画,趣味横生。
赵铎一进隆福宫,身心舒坦。
身上不热得发粘,心情自然而然就舒坦多了,赵铎视线扫过太平缸的缸体,情不自禁道:“走慢些,让朕仔细瞧瞧上头都画了什么。”
孟母三迁、司马光砸缸、沉香救母,全是民间脍炙人口、耳熟能详的小故事。
赵铎忍不住称赞,“蔡直,你把隆福宫布置得不错。”
可不是不错怎么的。
宫墙全是木材造起来的,不耐祝融之火,宫廷各处都少不了太平缸的摆设,可那么大一口缸子,放多了瞧着未免粗陋,不讨人喜欢。
往日为了凸显皇家威仪,太平缸的口、耳、底端都以金漆涂抹,瞧着威严大气,但与隆福宫的巧思一比较,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底下了。
蔡直微微弓着背,并不居功自傲,“瞧陛下说的,宫中出了什么好物件奴婢从来都是先摆放到陛下住的福宁殿去,还能紧着个刚入宫的娘娘嘛。隆福宫的太平缸为何如此漂亮,奴婢是真一点不知情。”
“若是江朱鸾想出来的法子,朕可真要称赞她一声‘人不可貌相’了。”
赵铎一闭眼就能想起迎接大军还朝时候,透过安平大长公主车窗看到的绝色佳人。
赵铎喜欢美人,入宫的女子虽然出身高门,但相貌却未必个顶个出色。
但江朱鸾不一样。
她太美了,美得夺人心魄,哪怕明知道那是一朵沾着毒液的牡丹,也想要攀折。
过去几日,赵铎安慰自己,越是漂亮的女人肯定越是没脑子,江朱鸾美成那副模样,必然蠢得一塌糊涂。
可看着隆福宫的布置,他心里忽然不确定了。
……万一真就是个会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呢?
这么幻想着,赵铎心头一阵火热,坐在御辇上的身体都忍不住躁动起来。
虽然说不打算歇在隆福宫,但是……若江朱鸾极力挽留朕,朕也不是不能怜惜佳人,妥协一二,给她些许宠爱的。
赵铎脑子里乱哄哄的,停车的晃动才让他醒过神来。
两个女子畅快的笑声交织,从房中模糊的传出来,赵铎却猛然打了个哆嗦。
他失声尖叫:“清儿?!”
宫中笑声顿时消失,进了宫门之后就消失不见的宫人全都垂着头,小心翼翼的从房中走出来,在门口跪了一地,齐声请罪。
赵铎拧着眉头,根本不搭理这群宫婢,抬脚急匆匆的往里走,就担心孟清被人算计了。
“你干什么?!”赵铎一打眼就看到江朱鸾伸手在孟清面前晃。
宛如一盆冷水在数九寒天兜头淋下,赵铎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想也不想的冲上前,一把狠狠推开江朱鸾,将孟清护到身后,像只发疯的野狗。
朱鸾自小习舞,身体柔软、反应灵敏,在一股大力冲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便敏锐的往铺了厚实地毯的方向闪躲,以免撞上茶桌。
——自家准备的家具用料有多实在,朱鸾心里有数,并不想亲自检验用料的结实程度。
“清儿,她有没有伤到你。”赵铎着急的在孟清身上乱摸。
孟清一点也不领情,直接推开赵铎的爪子,着急的去越过他扶站不稳的朱鸾。
她清冷的眸子盈满了关怀,仔细为朱鸾检查一番后,帮着朱鸾扶正了头上的钗環,“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别抹不开脸面自己忍着,容易吃苦头。”
“我没事的,是不是吓坏你了。瞅瞅你,胭脂都遮不住嘴唇的白。”朱鸾手指轻轻点在孟清两瓣嘴唇上,心疼的揉了揉,移开女子咬着下唇的牙齿,对于她伤害自己的行为不赞同。
朱鸾向前迈了一步,阻隔掉赵铎窥探的眼神,用比孟清略高了半个头的身子把她护在身后。
朱鸾冷淡的看向赵铎,对于赵铎前来不耐烦毫不掩饰的质问,“陛下现在过来做什么?”
赵铎再没眼色,也看出来江朱鸾非但没伤害到孟清,还与她关系很好。
此时,被两个女人一起用“你很烦,打扰到我们了”的眼神看着,心里充斥着荒诞的感觉。
想他赵铎富有天下,可放在心里护着的女人居然跟情敌做朋友,一起来对抗他;而指望着入宫搏宠爱保持门楣光鲜的另一个女人宁可拉着他心中所爱玩乐,也不肯花一点心思来讨好他。
真是荒唐!
赵铎脸色一沉,不客气的坐到上首主位,“朕难道没让人通知你今日要过来?”
朱鸾带着点轻蔑的小幅度撇撇嘴角,毫无诚意的垂首做了个服软的姿势回话,“陛下不是要歇过晌午再过来,离申时三刻还有好一段时间呢。妾身有什么好着急的。”
长得再好看也没用,果真是江长河的种,一开口就让人生气!
赵铎没从江朱鸾身上享受到应有的尊重,只好转头对孟清柔声细语,“清儿,在宫中这些日子住得习惯么?顺妃性子乖顺得很,你和她相处的还好吧。”
孟清垂眸浅笑,语气平淡的说:“多谢陛下关怀,妾身一切都好。顺妃娘娘温婉柔和,性子不可多得,自是不会屈尊为难妾身的。”
“好,你过得舒心,朕就放心了。”赵铎一点没看出孟清眼底深藏的嘲讽,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儿称赞裴楠的“乖顺”,险些让孟清挂不住脸上虚假的笑容。
朱鸾从没见过赵铎这么没眼色的人。
她心疼孟清憋得快内伤还得被赵铎恶心,插嘴替孟清解围,“陛下不是说过要过来用茶点,时间还早,御膳房恐怕没准备好呢,不如臣妾与清儿琴舞一曲,为陛下解闷消暑。”
孟清感激的看向朱鸾,马上挣脱了赵铎的手掌,起身离开他数十步远,柔声命宫婢把放在朱鸾宫中的瑶琴抱来。
赵铎看这架势,终于意识到孟清甚至不是表面上和江朱鸾合得来。
孟清真的很喜欢江朱鸾,要和她做闺中密友!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