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宫里的日子其实非常枯燥,没什么新鲜感,陈娇像一片落在溪流里面的落叶,随波逐流。
馆陶长公主希望她嫁给刘荣,不外乎是一场政治联姻,陈娇心里添了几分戾气。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这里的普遍看法,她也能理解。
当然,理解不代表接受。
但现在不需要她为这件事多费心,毕竟粟夫人对陈阿娇这个出身可是一万个嫌弃不顺眼。
前几日陈娇这里添了一张书桌,连带着还有一些笔墨,窦太后赞陈娇聪慧,为她请了一个女先生,教她读书写字。
她学的都是最浅显的,会认字会读能背诵,便是很了不得了。
教导她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姓杜,端庄和气,非常有耐心。一遍一遍扶着陈娇的手教她写字,一边写一边告诉她这个字叫什么。
杜先生教了陈娇半个月,窦太后问起陈娇学得如何,她笑得极为满意真诚,“不管是握笔还是识字,翁主学得都极快,而且不像一般的小儿一样不耐,一坐下就是半日,连续数天,从未说过一句厌烦。不过写字是水磨工夫,日久才能看出形态。”
“阿娇是个温顺的好孩子,她现在还小,你慢些教,莫要令她对读书生出烦躁来,”窦太后这样说,心里对阿娇又添了几分喜爱,大多数人都喜欢聪慧的孩子。
杜先生所说的话其实也保留了几分,比如阿娇写字,她认字快,握笔也快,讲过一个字一两次就能记得个大概,但若离了简牍写下来,便是一个个的缺胳膊少腿,有时候写上百十个都发现不了,好像这些字在她眼里天生就是这副残缺样子一般。
不过练一练还是能记得住的。
陈娇背了新书,学了新字,她将这些陌生的东西当成外语一样学。
如今日,她自己磨墨,仔仔细细看着竹简上的字,一笔一划的临摹。手里的毛笔不紧不慢,眼睛也是紧紧盯着晕黄色的空白竹简,视线随着笔尖的方向来回移动。
然而当她下意识的把文字里的意思重复一遍的时候,手下却自然而然的画出了一个生硬的弯钩,这是极为突兀的。
总是看字写字,累的人眼睛难受,陈娇抬头,放下笔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又把压在屁股下的两条腿抽出来,随意的垂在床榻边。
桌上有一个白玉石做的鱼缸,里面游着几条红色的金鱼,在阳光下像是会透光一样。
她的黄色狸猫还躺在笼子里,而这个笼子就在陈娇身边,笼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只猫可以在里头走几个来回,空间是有的,但对于任何一个向往自由的生物,这么一点空间都不够。
无事的时候,这只猫就盯着半空中偶尔飞过的小虫子,或者是被风刮得来回飘动的帐幔。
陈娇将笼子门打开,把猫抱到桌子上,大黄猫的眼睛四处看,最后盯在了白玉鱼缸中的几条鲤鱼上,它小心翼翼的蹲坐在那儿,警惕又好奇的看着浴缸里面鲜红色像是飘动的锦缎一样的鱼。
她正是无聊的时候,索性一只手慢慢抚摸着狸猫的后背,另一只手拨开桌面上刚刚写坏的几张竹简和这只狸猫一起看鱼缸里的鱼。
这看起来有点傻,但人真正没意思的时候连虚无的空气都能看出花来,这样盯着一缸鱼也就没什么新奇的了。
不一会儿,有声音在外面响起,是奶娘在说话。
她一路走过来,身边跟着两个端着汤锅的婢女,此时看一眼陈娇居住的宫殿,当即眉头竖起,“此时正值暑热,为何门窗紧闭,翁主中暑了可怎么办?”
离得远了尚且看不清,距离近了才发现这里的窗子和门都关的严严实实,真是一点风都透不出来,整个宫殿在这大热的天生生变成了一个蒸笼,人在里面怎么受得了!
守门的侍女到奶娘跟前,“您稍安勿躁,这是翁主让人关上的,也才不过半刻钟而已,出不了事儿的。”
侍女这样说,奶娘的眉头还是皱着,心里却有几分迟疑。
这样的天气通风还来不及,也只有这个陈阿娇这个翁主下了命令,下面的人才敢将门窗紧闭。侍女的话,奶娘不疑心,却也知道陈娇是一个古怪又有主见的人。
一直以来,对这个小主人她心里有几分发憷,那种隐秘的忌惮和畏惧不可对人言。即便此时心里想着阿娇翁主若是出了事自己势必要被问罪,万万不能这样,也没说让人进去将门窗打开,而是换了一句,“里面是谁守着呢?”
“翁主说不要人守着。”侍女说完这句话便见奶娘紧紧盯着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她的心也提起来了,不由得说:“是我们疏忽了。”
即使如此,奶娘在进门前也记得敲门,她带着侍女守在门口,大约过了一息,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淡淡的“进”,这才推门进去。
视线循着刚刚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望过去,见阿娇安然无事,除了脸色微红,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人精神看着还是好的,奶娘放了心,侍女也跟着松了口气。
见着人还好,奶娘不由得问道:“这样的天气,翁主怎么闭门关窗,可是觉得冷了?”
天气是热得,阳光落下来,像是泼下滚油,穹顶变成了一顶锅盖将这地面紧紧的罩在里面,不透气,不通风。
这时候人若是还觉得热便应该是得了风寒。
陈娇摇摇头,“不冷。”只吐出这两个字,她就低下头来。
奶娘见她一手抚摸着猫咪柔软的皮毛,一边低着头看面前的鱼就知道阿娇不愿意多说。
陈娇小的时候很好照顾,并不像一般的孩子一样晨昏颠倒嚎哭不休,也不会什么时候任性了就拉扯人的头发。
但是随着她渐渐长大也没有变得活泼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随着相处的日久,她的不同之处也就越为明显,这一点馆陶公主感触尚且不如整日里都在陈娇身边的奶娘感受的清楚。
一般的孩子,成长总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阶段,任何变化不说是有迹可循也都是一点一点发生的。
而阿娇翁主呢?
明明亲眼看着她由坐到站,由走到跑,也看过她学着用筷子,如一般孩子一样学着握笔写字。
但是奶娘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陈阿娇出生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她刚刚学会坐着或者是走路的时候并不像一般的孩子一样急迫好奇,不会出现会走了一定要到处走,兴致勃勃的走到累,如此几次力竭后方才停下。她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走,偶尔走一走更像是散步,而不是一个新生儿对未知世界的探索。
这和普通的孩子也太不一样了。
只有刚开始照顾陈娇的几个月奶娘会因这孩子的懂事和乖巧感到庆幸,现在若是可以换一下她倒是宁可陪着一个顽皮的真孩子,毕竟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随着长大或多或少会和奶娘亲近的。最普通的也会有几分与众不同的看重,再好一些的会被当做养母一般亲近。
而阿娇翁主看着她这个奶娘和看一个寻常侍女是没有任何不同的。
若是其他奶娘这时候大可以激动的说上几句关心的话,直接吩咐人把门窗打开,但她是不能这样做的。
奶娘低头,询问陈娇:“翁主可觉得暑热,是否要开窗开门?”
她这样问完,见这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异常,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当初既然做了这个奶娘,对未来前程肯定是有几分期待的,而陈娇一直待她不算亲近,前程这东西得了主人看重方可远大,如今这样不冷不淡规规矩矩的怎么看也看不见远大。
空气滞闷,夏季的热是没有形态的,像是蒸笼里面翻滚的蒸汽,人则是安在蒸屉上的馒头包子。
再静的心也凉不下来,在陈娇这里却没有水,像是有一把火架在一口空空的锅下面干烧,里面是她的人,她的骨肉她的心。
这样细腻的情感她是体会不到的,夏天人都会热得,陈娇觉得别人和自己一样热,自己也和别人一样热,可见这天气谁也不放过。
她说了一声:“稍等片刻”,然后把在桌案上玩耍的猫抱起来,重新塞到了笼子里,狸猫趴在笼子里用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看着陈娇,仿佛这是一个他们正在玩的游戏。
陈娇多看了一眼,目光停在狸猫通人性的眼睛上,先和奶娘说:“开了门窗吧。”
奶娘也看到了那狸猫,心里想着,莫非是放猫出来玩担忧猫跑出去抓了咬了什么人,这才紧闭门窗?
普通人看动物,难得什么感情,毕竟大部分动物都是要被送到锅里的。
奶娘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陈娇的想法,既觉得荒谬,又有感到几分她终于通了几分人气。后者微弱,但此时完全盖过了前者。
她见过陈娇无数次,只记得她无不规矩,像一尊木偶菩萨,几时动过凡人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