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茶杯在缇晓的指间转了半圈,浅碧色的茶水一点点浸润了缇晓微抿的唇缝里。
“我生于百朝辽疆,生于山阳故里,也同你坦白过我在观星司的身份,你让我回哪儿去?”
一两句简单的言语里,火花味儿不言自明。
李忘情端着碗慢慢地退到了窗户边。
她印象里的沈春眠一直都是和和气气、说话慢悠悠的,从未见过这般掺杂着恐惧、焦虑,好似下一刻马上就要动手的情态。
这对李忘情来说有点新鲜。
沈春眠定了定神,皱眉看向旁边的李忘情:“这个凡人又是谁?”
缇晓道:“萍水相逢的朋友。”
沈春眠看向李忘情:“我有话同缇晓说,劳烦你回避。”
李忘情还是头一次在沈春眠脸上看到修士那种对凡人一贯的“不耐烦”,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转性成那种面团性子的?
……我走可以,但我能放个耳朵在这儿听吗?
不待她有所回应,缇晓伸出手,拍了拍椅子:“李小友,坐回来。”
言罢,她又对着紧锁眉心的沈春眠道:“你知道山阳国的规矩,天要黑了,在香火司出来巡视之前,麻烦你收收灵力。”
李忘情思前想后,决定听从缇晓的话,坐下来开始闷头干饭。
头顶上来自沈春眠的扎人视线只停留了很短的一阵,便转为一声叹息。
“罢了。”沈春眠坐下来,道,“跟我走,离开山阳国。”
“跟你走?回行云宗吗?”缇晓慢慢地说道,“这不可能。”
“不回行云宗,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沈春眠顿了顿,艰难地说道,“至于你袭击宗主的事我……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咳。”李忘情差点噎到。
缇晓袭击过她师尊?
不过李忘情的反应并没有让缇晓和沈春眠的对话停下来,毕竟凡人只是蝼蚁,被一只虫豸听到一些秘密又能如何呢,捏死她还是易如反掌。
缇晓:“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宗主于你,可是有半师之谊。”
“他不会在意的。”
“好啊,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是第多少次,我已经数不清了。”缇晓开玩笑似的撑着脸,道,“刑天师允让你娶我,是你自己想娶,还是……仅仅因为‘啼血’是你命中注定的利剑?”
“都……”
“‘都有’这个回答,我已经听了两百年了。”缇晓脸上还带着温煦的微笑,她甚至把本命剑推了过去,“如果我离开你,会耽误你追寻灭虚大道,那就把‘啼血’拿走吧,凭你的本事,应该不会让它生锈的吧。”
最后一缕夕照顺着窗格洒落进来,除了他们两个浅淡的呼吸声,就只有炉子上的炭火在默默燃烧,噼啪作响。
“晓,山阳国有危险,这一次的殒灾,真的……很不寻常。”沈春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样,道,“不是谈这些儿女情长的空话的时候。”
“不是谈儿女情长的空话……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缇晓的语调清浅如故,“阳帝于神决峰陨落,山阳国最艰难的时候,我守在我的国,我的故里,为的是苍生大义。如果你不是在儿女情长,那你为什么要追来这里?”
这一刻沈春眠已经无法掩饰眼中的焦躁,他张了张口,也只能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
“你是我的道侣。”
缇晓眼里又浮现出了李忘情那日看到的忧伤,她平静地说道:
“我是真的讨厌极了‘道侣’这个称呼,如果我没有‘啼血’这口连刑天师也为之称道的剑,而只是一介凡人的话,我就根本
做不了你的妻子。”
“那么说到底,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人,还是一口剑呢?”
“告诉我,你想要的是我,还是啼血?”
她像是一弯正在慢慢干涸的安静湖泊。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
缇晓将手放在剑上,血色的剑身,如同花朵一样的浅浅红印沿着五指、小臂一路在她皮肤上盛开,而她那满覆忧色的眼眸也逐渐变浅。
“夫君,我到底是人,还是你想收为己用的剑灵?”
在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窗外的夕阳已经彻底淹没入黑暗,在夜幕完全封锁天空的那一刻,山阳国的正中央,一串幽微的铜铃声响起。
“香火巡夜,邪祟烬孽。”
千家灯火在夜色下一一亮起,李忘情微微颤动的眼珠挪向身后,只见在很近的地方,十几个提着灯的修士悬立在空中,他们手上的灯极其古怪,提灯的悬垂的灯头如同司南一样四处转动,最后全数指向了缇晓的方向。
“香火巡夜……邪祟烬孽……”
香火司使们像是鬼魂一样飘了过来,很显然,目标直指缇晓。
——她要被剑灵夺舍了吗?!
转瞬间,李忘情身后突然卷起一阵狂风,直接掀飞了房顶。
李忘情如今凡人之躯,瞬间就被余威刮飞出了窗户外,一路滚过两座屋舍的瓦片,随着“哗啦”一声水响,她便跌进了旁侧的湖泊里。
慢慢下沉的过程中,李忘情在水地睁开眼,恰好天上绽开了一片如同春日繁花般的巨大焰火,几乎照得半个山阳国国都如同白昼。
紧接着,香火司的巡夜使们从神决峰的方向鱼贯而出,如同一条明黄色的星河一样包围住了那片浓红的焰火。
国都震颤起来,一面灰色的雾壳浮现在了半空,将天上惊天动地的藏拙境交手隔绝在空中,想来是山阳国的护国大阵被触动了。
纵横的剑意撑满了李忘情的眼眶,还没等她看个明白,便感到后衣领被一只尖锐的钩子勾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水中被拖拽向岸边。
白色的水花“哗啦”地一响,李忘情好似被什么人提起来,让她趴在膝上,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把水咳出来。
“咳……咳咳咳!”
忘了自己是凡人了,凡人进水里是会被呛死的。
揉着呛得发痒的喉咙,李忘情连忙撑起身子想看看是谁把自己捞上来的,一揉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一绺雪白的发尾上。
“……”
不会吧,虽然是基于自己的记忆造出来的幻觉,但……不会这么糟糕吧。
李忘情像是上冻了似的慢慢抬起头。
此时国都上方又炸开一片焰火似的争斗,炽烈的光遮掩住了星芒,但落到湖畔这里,却渐次减淡,最终连一丝湖水的涟漪都激荡不起来。
天上分明没有月光,但拥有雪白长发的渔翁却好似周身浮动着一层薄淡的月色一样。
“没有剑修的资质,这双手倒适合用剑。”
当李忘情跌跌撞撞地离开他,坐倒在地上时,澹台烛夜慢悠悠地收着鱼线,道:
“你好像很怕我,小姑娘。”
李忘情好一阵发懵,眼前这个一贯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的师尊太过还原,吓得她连掩饰脸上的情绪都难以做到。
“这么害怕,你认识我吗?”澹台烛夜又问道。
喘匀了气儿的一瞬间,天上再次震雷似的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山阳国国都都几乎震动了起来,大阵被晃得露出了一丝裂痕。
李忘情顺势抱头就是一滚,缩在一边发抖:“一震之威竟至于此,仙师们当真恐怖如斯。”
“唔。”
这位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如今却毫无道理地出现在山阳国钓鱼的行云宗宗主,很是体贴地向天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眨眼间,所有惊天动地的动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封锁住了。
好似有香火司的夜巡使声音嘶哑地询问——
“是哪位高人插手?”
声音四处传荡出去,片刻后,得到的是一句朴素的回应。
“到此为止。”
随着澹台烛夜这四个字传出,那些交手中的灵光接连熄灭了下去,数不清的修士在天穹上朝四面八方抱拳一礼,数息后,化作一道道光点四散回到国都。
四个字直接碾死了山阳国的“规则”,饶是李忘情知晓她师尊深不可测,此情此景,也委实超出她的想象了。
李忘情喉咙发紧,据她的经验,这个时候她师尊接下来就会对她说……
“你还想要什么?”
对,就是“你还想要什么”这句话。
作为洪炉界公认的隐士尊主,澹台烛夜从来都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是门人战死,还是敌对宣战,他一直就是那副混日子等死的样子。
李忘情所听说过的,他唯一做过的善事就是从被火陨天灾吞没的海桑国救回了年少的羽挽情。
然后几十年里他就一直在钓鱼,虽然一条鱼都没成功钓上来过,但哪怕尝试和行云宗山下的野鸭子比赛捞鱼,十战十败,也永不服输。
大不了,换个鱼塘子钓。
没想到七百年前就换到山阳国来了。
一瞬间种种离谱的猜测在李忘情脑袋里划过,哪怕大有可能眼前的人是幻境所致,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只能生硬地说道:
“多谢……恩公救我一命,岂敢再有野望。”
言罢,李忘情坐正,捋了一把滴水的发梢,道:“不知有什么能报答恩公的?”
……反正多半是看鱼篓,或者穿鱼线吧。
比起威严的太上侯,或是恐怖的死壤母藤,澹台烛夜无论在哪儿都是一副随性的样子,当李忘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当真拿出了一把鱼线和鱼钩。
“我眼睛不好,帮我穿钩子。”
又猜中了,李忘情松了口气,熟练地接过来,咬着鱼线一头,拿着钩子穿了起来,嘴里趁机打听起来。
“恩公选错地方了,凡人的水域,哪有什么好鱼可钓?”
“陪后辈来找他的剑,打发些时间而已。”澹台烛夜缓缓道,“虽不是完美无瑕,但也算是把难得的好剑,毁了有些可惜。”
鱼钩的尖随着手微微一颤,扎进了李忘情的手指里。
……他知道的,知道沈春眠和缇晓的事。
李忘情不着痕迹地吮尽指尖涌出的血珠,开口道:“恩公也是剑修吗?”
“不过是个铁匠。”
“不知恩公铸过多少剑?”
“我想想……”
澹台烛夜倦懒而无神的眼睛迟钝地回忆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让李忘情心尖一颤的数。
“迄今为止,当有四十四万八千……零一剑。”
很巧,就是缇晓说过的,几乎就是洪炉界从古自今每一代剑修的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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