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炉的酥油饼得再劳您等片刻了。大人是生面孔,可是外地来的?”
“哈哈,不意外,阳帝陛下用人从不拘于是否是山阳国之民……初次上京?那倒是,东都城里那么多衙门,我们住了那么久也没弄明白。”
“怕吃了空饷,倒也不至于,像您这样的地爵,只要朝廷有需要,自然会来找您。”
“天爵?呃,我只晓得长辈们说过,万一后代生出来有修士,千万别去惹香火司……嗨,咱又不是拿剑的修士,倒也不必担心这么多,您的油饼好了,承惠两个铜子儿。”
油饼的葱香与麦香缓缓在唇齿间散开,李忘情站在街角抬头看向都城正中央的神决峰。
山阳国没有皇宫,阳帝本人不好兴建宫室,一生中一多半时间与民同乐——这个民,专指凡人,能让山阳国看上去姑且像是个修士国度的,就是围绕在神决峰周围的三司衙。
观星司,伏妖司,香火司。
这个时候正好是将近落日的时分,李忘情雇了辆车来到了所谓的“观星司”附近。
这“观星司”半嵌在神决峰的山麓,似乎是因为天快黑了,远远看过去,不少修士在其中穿梭,进入屋舍后便闭门谢客。
“请问,观星司的缇晓密使可在?我是来归还她法器的。”李忘情对着门口的报信石狮子说道。
她是故意以凡人之身选在这个时刻拜访,想证实一下“入夜修士不可通行”是否真的凑效——按这个时间判断,缇晓死于火陨天灾前应该是藏拙境大修士。
藏拙境都不能抵抗香火司的话,那她可以暂时放弃靠修炼硬顶的想法了。
李忘情在观星司门口默念了好几句“这是幻境”,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心想事成了。
“你来了呀。”
缇晓脚步轻巧地从观星司里走出来,搭在肩侧的乌黑长发摇摇晃晃,看上去并没有半点大修士的架子。
“何必亲自来送还飞舟,你夫君呢?”缇晓问道。
李忘情:“他体力不支睡着了。”
缇晓长长地“喔”了一声,复又皱起眉来,诚恳地建议道:“那你今晚最好不要让他出门,连我也是今早才被香火司放出来的。”
李忘情眉睫微微一颤,试探着问道:“可是帮我们进国都时,连累您遇到了什么麻烦?”
“也没什么啦……”缇晓好脾气地摆摆手,恰好这时候听到李忘情肚子里传来“咕~”地一声,便笑道,“看来你也饿了,我请你去吃酥油锅吧。”
啊,变成凡人之后更容易饿了。
两个油饼下肚没什么感觉的李忘情不由慨叹……难怪铁芳菲说如果她是男人也想要缇晓这样的老婆,人真的太好了。
“可入夜之后修士不是不能出来吗?”
“是了,第一天回来差点忘记了。”缇晓说着,拿出一枚刻着“三品农部监禾令”当即地爵官印,片刻后,她修士的气息也消失了。“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又得和那些木头人似的香火司打一架。”
果然如此,连藏拙境都要遵守香火司的禁令。
转过一个街角,缇晓熟门熟路地把她带到一处湖畔的酒楼,在二楼等酥油锅的时候,李忘情又搭话道:
“前辈也怕香火司吗?”
缇晓抿了一口香醇的茶水,道:“他们手上有燬铁,专门来对付邪神的,虽然不是轻易能用的……但我也不想招惹麻烦,尤其是剑修。”
“莫非香火司的官吏和剑修有仇?”见缇晓沉默了一下,李忘情解释道,“我家那个也……算剑修,初次上京,只怕不懂规矩,还望前辈不吝相告。”
“难怪我看你虽然是凡人,眉宇间却有一抹剑意,想来是耳濡目染。”
缇晓自来熟地点了一下李忘情的眉间,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脸上浮现出一些疑惑,“……你和宗主有点像。”
听到“宗主”两个字,李忘情不免稍微坐直了些。
对于身兼行云宗和山阳国两重身份的缇晓而言,这个称呼肯定不是指轩辕九襄,而是她师尊。
缇晓微微出神了片刻,道:“你是凡人,可能没听说过这洪炉界的灾厄隐秘……比如说火陨天灾,你知道天灾是如何形成的吗?”
竟在这里能听到天灾的秘闻!
李忘情浑身的筋瞬间紧绷起来,努力维持表情不变:“恕我孤陋寡闻。”
“凡人寿岁短暂,没听说过不奇怪,哪怕是世上的修士,九成也未可尽知。”缇晓看她手脚麻利地添了热茶,笑了笑,屈指敲了一下李忘情推过来的茶盏。
一时间,茶盏上云雾升腾,化作了一片方形的山峦大地。
“洪炉有界,天圆地方……这寰宇洪炉经你肯定听说过,但在三位灭虚尊主创界之初,他们并不是为了给人们开辟一方繁衍生息的净土而造就的洪炉界。”
“最初的洪炉界,其成因是一座战场,是从一开始,就是三位比肩仙神的灭虚联手镇压一尊天外邪神的战场。”
“那时的无名大地几乎没有凡人生存之地,太古大修士们征战不休,邪神来到这里后,张口便要‘清扫’洪炉界。自然,便与太古时代的灭虚尊主们爆发了大战。”
“当时的‘灭虚’还有很多,可最终一战之后,只剩下三位。在绝望之际,三位彼此曾互为仇敌的尊主联手,由死壤母藤提供封印,太上侯提供混沌重宝,而最终决定用来弑神的,是刑天师所铸的一口不世之剑。”
说到这里,茶盏上的云雾中似有闪电,一口弥天贯地的巨剑从云层探出,直插大地。
“不世……”李忘情不自觉地摸着颈侧跳个不停的经脉,嘴唇翕动着喃喃重复,“不世……之剑。”
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张狂的称呼,她却不由得心脏一紧。
甚至有些可怕。
“你没事吧?”缇晓关心地问道。
咬到舌尖的痛让李忘情惊醒似的回过神,鬓角已经渗出一片细密的汗水,喉咙干哑地说道:
“没事……这名号够张狂的。”
“对,没有别的名称,它是刑天师半生所成就的无瑕之作。”缇晓说着,抚摸了一下自己放在桌边的本命剑,“就是依靠这口不世之剑,三尊付出了极大代价,才勉强封印住了那尊邪神。”
“他……没死吗?”
“是的,只是封印,而且不世之剑也因此有了裂痕,邪神沉睡中的‘血’会时不时冲破封印,进入现世。”望着李忘情倏然变得苍白的脸,缇晓扫开茶盏上的云雾,道,“血会依附在兽类身上,也即是我们通常所言的‘陨兽’。”
李忘情心跳很快,呼吸止不住地加快,眼眶不由自主地漫上些许赤红。
“那,香火司要清理的‘邪神及信众’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邪神的血不是只会依附在野兽妖物身上吗?”她艰涩的地开始找借口,“或许个中还有误传呢?”
缇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巨鲸坠落,亦有鱼群争食,何况是动用不世之剑也杀不死的邪神……山阳国外面那些游荡邪神要弱得多,它们是被创界之初的邪神吸引来的,一旦祂们入侵到山阳国,就相当于给洪炉界开了一扇门。”
“祂们从哪儿来?”
缇晓撩起窗边的珠帘,道:“神决峰之巅,最接近苍天的所在。而我们剑修,就是正面迎战祂们的存在……说来也算是命数使然,和那些邪神接触得多了,自诩除魔卫道的剑修也有意志瓦解、成为邪神信众的时候。”
李忘情终于茅塞顿开。
提防邪神蛊惑剑修,从内部瓦解山阳国,这就是阳帝建立香火司的用意所在……甚至更退一步,铁芳菲所告诉她的,剑修的剑灵会夺舍主人,实质上就是被邪神蛊惑了,布下青雨长帷也是为了防范邪神入侵现世。
都是藏拙境,铁芳菲竟然不知道,还是因为缇晓身兼神秘的观星司才会知道这么多?
或许是正义的教条在此时找到一个“抵御其他邪神”的落点,李忘情慢慢平静下来,慢慢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剑修为世人做了这么多,最终还要被香火司防备……会不会往后世上修剑的人越来越少?”
缇晓笑了笑,道:“你知道吗,藏拙境的剑修里流传着一个说法。”
“是什么?”
“世上一共有四十四万八千名剑修,从古到今,这个数量从未变过,每死去一名剑修,世上就会出生一个有剑修资质的婴儿。”
“为什么会是这个数?”
“所有的剑修一开始获得的都是剑胚,但开刃后赋予剑名的却是剑修自己,有说是剑器转世重生所致,以至于剑的数量总是恒定的。”缇晓凝眸看向自己的剑,眼中似有一些说不明的眷恋,“如果有朝一日我陨落,很快世上就会有一把新的‘啼血’出现,它总会有新的主人,对于喜欢它的人而言……我这个剑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缇晓说这句话时,温婉的眼眸深处,带着一丝悲切。
“前辈有道侣了吗?”李忘情问着,当缇晓看过来时又慌忙摆手,“我见前辈没有挂剑穗,还以为前辈尚未结侣……”
“有的。”缇晓缓缓道,“他不是剑修,所以只有我给他剑穗。”
……嗯?
沈师叔不是剑修?这不可能吧,行云宗上下无一例外都是剑修。
正在李忘情困惑间,热腾腾的酥油锅端了上来。
这是一口牛骨香汤与酥油炸制的蔬肉乱炖的陶锅,刚揭开盖子,香气就蹿上了天花板。
“来尝尝吧,我第一次遇到夫君时,就是在宗内偷着煮这样的锅,不小心泼了他一身……”缇晓情绪一换,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那些老古板修炼了之后整日里大谈辟谷,人要是没点儿口腹之欲,那还是人吗?”
被酥油锅香迷糊了的李忘情呆呆地点头,刚下了没两筷子,刚才还滔滔不绝的缇晓忽然安静下来,看着李忘情身后的门口,低低说了一句。
“你还是找来了。”
李忘情叼着半片藕僵硬地回过头,只见比她印象中年轻不少的沈春眠僵立在门后,脸上满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安与急躁。
“晓,跟我回去,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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