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只要他爹在场,他娘抱他在怀里逗着玩的时候,总嗔叫他三儿。他爹也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干脆取名单一个三,龙三。
龙三比我高一个头,壮一圈。他两个哥哥都没念过书,但可疼他这个弟弟,觉得帮爹杀猪卖肉着实辛苦,跟爹娘软磨硬泡把他送进学校里。而先生,就是我爹。
我和龙三起初并不相熟,某日我替我爹上萁镇买酒的时候,路过他家门口,见他被爹娘罚在门口站着背书。我一听,这篇文章我熟悉得很,于是站在路边听。
不一会儿,他娘出来检查背诵情况。只见他磕磕巴巴卡着半篇都背不下来,急得一头是汗。眼看着他娘的表情越来越生气,免不了要挨一顿竹笋炒肉了。
我当机立断,在旁边靠墙蹲下,小声提醒他接下来的句子,这才蒙混过关。
见他长舒一口气,被他娘免了罚站,我也没打算要他回报我,转身继续上路替爹买酒。提酒回来经过他家门口时,又遇到他蹲在自家门口墙根下东张西望。
他见我来了,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迎上来便拍我肩膀,“刚才多亏了你啊,以后有事找兄弟我,保准摆平。”。这小子身板结实,力气大,这一拍差点没把我拍散架,我赶紧护住酒才没洒出去。
自那以后,龙三就经常送我一些稀奇古怪的虫子,硬拉上我去打鸟,摘野果吃。他总知道很多书里不写的东西,还能分辨出各种野果,我问他从哪知道这些的,他就咧嘴一笑,不说话。
直到有一天,我们吃了他摘的野果之后上吐下泻,被他哥哥看见,把他提溜起来就是一顿打,边打边骂,“第三次认错了,教过你几回了?怎么就这么笨呢。”,然后把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把我俩提着送去了卫生院,我这才知道,这些知识都是他哥哥教的。
日期:2018-05-0200:34:11
此时太阳阴了,风吹在身上有点凉凉的,我站起来继续向萁镇走去。
前些日子虽然在萁镇学校里住了几天,但是是来避难的,并且病没好全,所以一次都没出门找过龙三。
今日又到镇上,没什么急事,不禁有点想念那个总咧着嘴朝我笑的小伙子,我打定主意干脆去找龙三玩会儿再拿书。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龙三家门口。
我上前敲了敲门,半晌也没人应声。
不对啊,这个时候猪肉摊应该收摊了,不知道龙三兄弟三个在哪,至少龙三他娘应该在家。
我抬手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
奇怪。龙三家里没人,我只好径直去取了书,折返回家。
我家院子坐落在萁镇南方的小山后面,与其说是小山,不如说是个小土坡。
以前爹还不是个教书先生时,我们住在燚州城北,而萁镇以南的这个院子是爷爷的居所。爷爷过世以后,爹才带上我和娘搬到这个小院子里居住,也做了萁镇的教书先生。
按照书里写的,我家这个院子东北临山,西南临水,按理说应该算个风水宝地,可临的这山又小又尖,状如龙牙,走势顺水,而反背于我家,是座凶山;而临的这水,自西流来,门前拐弯向东流去,是谓风水学中的反跳水,也是凶水。
抛开风水学看,山水的走势就像要把我家院子捏成渣一样,怎么看都是凶地。
那些风水书是爷爷的,这个院子也是爷爷的,爷爷选了自己书里写着有问题的地方点穴安阳宅,这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好在住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出什么问题。除了前些日子的事有些诡异。
前面就是我家背后的小山,绕过小山动作快的话还能在晚饭前偷偷看一段书,我抛开思绪,加快了脚步。
那座小山旁边的路地势比山低,但比平地高,俯瞰整座山大概是U形,U的凸出对准我家,所以绕过小山大概就能看到整个院子的样子。
我急匆匆转过弯,看到院子的景象,心里稍微有些奇怪。一般这种时候,厨房里已经生火开始煮饭了,离院子远远的就能看到炊烟,可今天我家屋上一片清明,一缕烟也没有。
一种不安充斥着我的内心,我一路小跑回到家。
而推开院门那一刻,我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景象。
娘倒在院子正中央,衣服被血浸红,周围的土地也被血液浸泡成了黑红色,她的表情定格在眼睛瞪着天空,嘴微张的状态,素白的双手以奇怪的姿势垂在身侧,双手十指以抓的形态反插进泥土地里。
而爹瘫坐在高高的院墙边,衣服血迹斑斑,双眼紧闭,整个下巴被鲜血染得殷红,头无力地倒向一侧,墙上被染上一大片红色,像有人往上面破了一盆血。
我的头仿佛突然炸开,里面嗡嗡直响,心脏似乎被一双手攥着,每跳动一下都要使出全力,双腿随即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跌坐在地。
呆了片刻,我才张开颤抖的双唇,试探喊道,“爹爹?娘亲?”
嘶哑的声音已经不似我自己的了,眼前的画面仿佛静止,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我不敢往前挪哪怕一厘米。前面就是我的爹娘,已经永远不能再喊我名字的爹娘。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掉在衣服上的声音刺痛着我的耳膜。
这个世界和我之间,仿佛被千钧之力撕扯开。
是谁,杀了我的双亲。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亲人了。
……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深秋的晚风刺骨,吹得我的皮肤如有针刺,昏暗光线下我的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院子里的景象,如果不是刺鼻的血腥味还提醒着我,我几乎就要以为刚才只是一场噩梦。
等等。昏暗光线?
今夜云厚无月,这也不是那种冷清的月光,而是轻微跳动的暖光。面前的土地上有一块光照不到的地方,那是我的影子。
光源在我身后。我扭动麻木的脖子,转过头。
映入我眼帘的是那日那位青衣老道的尸体,还有一个在地上的煤油灯。他双眼紧闭,青色袍子上血迹斑斑,多处被划破,整个身体呈大字型面朝天空瘫在地上。
我已经无心思考为何他的尸体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了,也失去了危机感和恐怖感,整颗心充斥着麻木,起身把他拖进院子里,关上了院门。
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是避免他的尸身被山上的野狼刁去。毕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如何走进屋子,又是如何独自一人,在屋里度过了那样一个,漫长,冰冷,恐怖而孤独的夜晚。
我只记得第二天,惊醒我的,是院子里青衣老道的惨叫声。
原来他没死。
原来他只是昏倒过去了。
原来,他只是昏倒过去之后,被我那样扔在打霜的院子里冻了一整晚,然后醒来睁眼刚好看见两具狰狞的尸体而已。
青衣老道看到跑出屋门的我,似乎想起了一切。我看到院子里的爹娘,又开始流眼泪。老道坐在院里的泥土地上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唉,造孽的娃,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听到这完全不似青衣老道的语气,愣了一下,又感到一丝安慰,渐渐崩溃大哭出声。老道走向前来,轻轻搂住我,摸着我的后脑勺,任我把眼泪鼻涕全擦在他破烂而被霜水濡湿的道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