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房子,像不经打的泡沫海绵,只消挖掘机的铲斗和破碎锤在上面工作片刻,就能让一座曾被人住过十年二十年满是回忆的房子,瞬间化为百平的废墟垃圾。
宋心愈站在那里,一身黑色运动服,没有来得及戴帽子,长发在风中飞舞,在轰隆的拆迁声音中发出无声的哭泣,迎面吹来了混凝土碎石的灰尘,吹过她身边,周身被尘土包围。
湛蓝的天空,被尘土暂时染成了灰白色,鼻腔里满是尘土的味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对周围毫无知觉,只是仰着头,直直地看着那即将化为齑粉的邻居,仿佛自己的信念也跟着碎为齑粉,风一吹,便散了。
婆婆和田乐站在门口,婆婆水拿着竹筷子,望着宋心愈心疼的欲言又止。
田乐则一手抱着乐迪的新玩具,一手拿着吃饭的白瓷勺,看着门口的时沐阳,目光里是干净纯粹的好奇。
时沐阳站在大门口,手拎着手机,看看站在那里仿佛风吹就能倒下去的宋心愈,又看了看门口的一老一少,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可真是……老人,女人,孩子,得罪全了。
忽然,挖掘机停止了工作,瞬间周围一片死寂的安静,好像周遭的世界都进入不真实的安静。
接着,猛地传来了隔壁院里胡松咒骂的声音,“谁他妈的让你们拆的?!啊?!谁他妈的让你们拆的?!老子要他妈的被你们害死了!!”
宋心愈听见了挖掘机停止工作的声音,也听见了胡松咒骂的声音,她徐徐地转过身来,遥遥地看着门口西装革履的时沐阳。
她目光异常平静,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静,往时脸上的羞涩全无,望着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而不是一个人类。
时沐阳:“……”
她现在是在心里骂他不是人吧……
接着,宋心愈对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到婆婆和田乐身边,一手一个推着两个人往屋里面进,随即,砰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时沐阳:“……”
当真是越平静越让人不安啊,简直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时沐阳看着宋心愈家那道关的紧紧的蓝色木门,心想这是要和他头回来这儿时候的场景重新来一遍了吗??
时沐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走到门前,抬手敲门。
“宋心愈,你出来一下,我们谈谈。”
房间里毫无声响回应。
时沐阳又走到窗前,刚看到窗台前的两盆花,正要凑近了趴到窗前继续朝里面看,忽然婆婆走过来,抬手拉上了窗帘,随即全部窗帘都拉上了。
时沐阳:“……”
时沐阳退回到门前,扬声喊道:“宋心愈,这里面有些误会,我向手下的人传达不拆你家邻居的事了,但是可能消息没及时传达到下面人的耳里,我——”
“沐阳。”胡松悄然走到时沐阳身后,有些负荆请罪的羞愧语气,“我真跟他们说我这边签完再拆,是他们以为我已经签完了,他们又着急回去吃中午饭,就拆了……”
“吃吃吃!怎么不把自己吃死!”时沐阳甩着手不耐烦地说:“赶紧让那卡特开走!”
“里面生气了?”胡松小声地问:“咋的她等的人真是这邻居小哥哥啊?”
时沐阳本来就烦得不行,再听见“邻居小哥哥”五个字,简直要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了。
“问什么问,赶紧把那院子里的人和车都他妈的清了!”
时沐阳的语气有些冲,回头间看到胡松站在原地未动,望着他的目光有些怔愣,时沐阳也跟着一愣。
时沐阳顿时软了语气,“对不起啊哥,我不是和你发火。”
胡松摆摆手,无所谓地笑说:“没事儿,哥的命都是你的,喊两声怎么了,我去安排。”
胡松拍拍时沐阳的肩膀转身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又忍不住回来本色絮叨:“其实啊,沐阳,要不是你非要去4s店取拖鞋,又在4s店里碰上陈冬国聊了半天,咱们就准时到了,就不能出这事儿,你说……这事儿也算是命吧?”
时沐阳摇头,幽幽叹道:“本来我也是想今天当她面再跟你说不让拆的事,好像能显得我挺牛逼似的,谁知道……”
“哎?”胡松突然跳跃道:“跟陈冬国一起挑车那女的,是他小三吗?上次看他老婆,长得也还行啊。”
时沐阳撇嘴道:“上次那个也不是他老婆,他是养船的,又不是暴发户,怎么可能才给老婆买车,上次那个新手就是个小三,今天碰上的是个新小三。”
胡松:“……”早就看出来了???
时沐阳抬头看了眼大门外,看到有村民站在大门口好奇的往里看,摆手道:“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也行,你顺便去造个势。”
胡松点点头,出去造势去,随手关上大门。
胡松走后,时沐阳在门口又敲了好半晌的门,始终跟头一回来时候似的,怎么敲门怎么喊话,里面的宋心愈都毫无反应。
忽然,窗户响起吱呀一声,时沐阳连忙走过去,心道宋心愈这是想好要和他谈了么。
推开窗的却是田乐。
窗帘漏了个小细缝,田乐趴在窗台上说:“姐姐哭了。”
时沐阳:“……”
“……你,能打开门让我进去吗?”时沐阳摆起笑脸,温和地问道。
“我打不开,太高了,够不着。”田乐仰着天真的眼睛说:“我想开门,但我够不着。你想哄姐姐,你也够不着。这个世界有好多你够不着的东西。”
时沐阳:“……”这是谁教的???
“你去找个小凳子。”时沐阳微笑道:“很多看起来够不着的东西,总有办法能够到的,记住事在人为四个字,小朋友。”
田乐好似觉得时沐阳说的话有些道理,眨着眼睛歪头做思考状。
“田乐,”婆婆走过来叫他,“窗边危险,回来吃饭。”
婆婆抱走趴在窗户前的田乐,望了一眼时沐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以为你快要够到的东西,是架不住外界阻挡的,一人之力是微不足道的,知道海市蜃楼吧小伙子?眼看着要够到了,其实越来越远。”
说罢,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
时沐阳:“……”
时沐阳倚着院子里的小木栏舒着气,心想着小男孩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相反,还有点儿意思,自然,这样的话绝对不是小男孩自己悟出来的,肯定是宋心愈总和他这样讲话,小孩子才耳濡目染熏陶成如此小智慧。
至于婆婆么,年纪大了,生活的历练,必然让她有许多对生活的感悟,但是一个农村老婆婆……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么。
时沐阳摇摇头,心想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宋心愈给惹着了啊啊。
时沐阳低头按开手机屏幕,给宋心愈发语音道:“今天这事儿确实是我食言在先,我跟你道歉。本来说好的事,却不算数了,我很理解你的愤怒。这样吧,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你跟我说,这次我肯定做到。我已经食言一次,就不会食言第二次。”
宋心愈没有回复,时沐阳手机一下下地敲着太阳穴,前一晚的酒劲儿加上今天这半天的破事儿,头疼的不得了。
胡松造势完回来,见宋心愈还没出来,问时沐阳,“头疼了?”
时沐阳点头,“疼,还饿。”
“走吧,先去吃饭,回来再说。”胡松关心道:“你一饿就心发慌,心突突么,还容易发脾气,别扛着,走吧。”
时沐阳摇头,“现在还行,再等等看。”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时沐阳和胡松站在院子当中,晒了半个小时,脸上头上都出了汗。
胡松还好,他穿着白色短袖和休闲裤,反倒是时沐阳,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西装,还不脱外套,热得脖子上都是汗。
“要么你去车里休息会儿,你这细皮嫩肉的,别晒了,再晒黑了。”黝黑的胡松劝道:“你看看我这阵儿晒的,看这儿。”说着,胡松拉开了短袖领子,以短袖衣领为分界线,脖子和胸是黑白俩世界。
时沐阳乐了,又摇头,“大老爷们的,不过是晒两个小时,没事儿。”
正说着,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时沐阳和胡松齐齐转过头去看。
宋心愈通红的眼睛,和眼底的湿泪,在那张干净的脸上清晰的叫人无法忽视。
她又低下了头,抬手戴上运动服后边儿的连帽,迈着小步,向他们走来,停在他们面前,向时沐阳递过去一个鞋盒。
时沐阳伸手接过去,“谢,谢谢。”
宋心愈低头说:“您,您能和,和我谈,谈谈吗?”
时沐阳点头,抬脚走向她。
宋心愈又道:“不是你。”
宋心愈的身体稍微转了个角度,朝向胡松:“胡总。”
时沐阳:“……”不是找他?
胡松:“……”居然是找他???
胡松忙点头道:“哎,好。”
时沐阳拎着鞋盒,眼睁睁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宋心愈带着一脸惊讶的一步三回头的胡松光明正大的背着他去说悄悄话。
俩人走到屋檐下,低声说着话,时沐阳支起耳朵,却一个字都听不到。
他心底的歉意慢慢转变成了愤怒,怎么的胡松说话更好使?信胡松都不信他???
时沐阳重重地踢了一脚小木栏,险些将小木栏撞到,又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扶起来。
站在屋檐底下的宋心愈,不仅眼睛通红,说话还带着刚哭过的哽咽哭腔,“胡,胡总。”
胡松个糙汉子,看过太多次胡柔的哭模样了,下意识哄道:“别哭了,一哭脸就干,紧绷绷的多难受……”
宋心愈摇头,抬头问胡松,“你这边有我邻,邻居的联系方,方式吗?能,能给我吗?”
胡松心道时沐阳要完啊啊啊,这女孩心里真有人啊啊啊。
他一脸为难地摇头说:“这个是有系统权限的,我看看我能不能进去吧,怎么了?你……在等的人是你邻居?”
宋心愈点头,又摇头,“这个协,协议,我暂时不,不签了,您什么时候给,给我,我邻居联,联系方,方式,我什么时候签,签。”
胡松不敢轻易答应,想了想说:“今天这件事,时总交代过我了,不让我动你邻居,这事儿主要怨我,是我没跟手底下的人传达好,真和时总没关系,他真把你这事儿看得挺重要的。”
“您不,不用道,道歉。”宋心愈红着眼睛说:“我进,进去了,有消,消息了,您联,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