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并不知晓,就在他与种师道说话的同时,邓百川去见了乔峰。阻止朝廷割让五砦一事,丐帮帮众也曾出力,是以慕容复吩咐风波恶送上十万贯表示感谢。邓百川得知后,自告奋勇揽下了这差事。
见到乔峰时,乔峰正与蒋长运一同在城郊的一个小酒馆喝酒。待邓百川禀明来意,对慕容复满心不满的蒋长运不等乔峰发话便已忍不住冷笑着道:“回去转告你家公子爷,咱们丐帮高攀不起他这位朋友……”
“长运!”乔峰见蒋长运的话不客气,当即出言喝止了他。“大宋亦是我丐帮的父母之国,为家国出力,本是理所应当。慕容公子的好意,丐帮心领了。”
邓百川也知道乔峰不会收,只是他更加知道自家公子爷行事向来独断专行,从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好教乔帮主知道,这十万贯不是小数目,我家公子爷早已命人送往丐帮杭州总舵。”
邓百川此言一出,蒋长运即刻摔了碗,正要起身大骂,乔峰却又伸手拦住了他。“如此,就替我多谢你家公子爷了。”
邓百川见了乔峰这副强压怒火故作平静的神色,不由轻轻一叹,低声道:“乔帮主可否请在下喝碗酒?”
乔峰诧异地抬头看了邓百川一眼,片刻后,他扭头吩咐蒋长运:“长运,你先回去吧。”
蒋长运果然不高兴,可显然又心知肚明劝不了乔峰,拿眼瞪了邓百川半天,邓百川却只一脸无辜地回望过来,半点也不动气。蒋长运心中无趣,只得重重地踩着楼梯骂骂咧咧地走了。
乔峰无奈地摇摇头,随手翻出一只大碗为邓百川满上。“邓兄,坐。”
“多谢。”邓百川爽快地将那碗酒一饮而尽,又默默地剥了几颗花生米,这才长叹着道。“我看得出来,我家公子爷视乔帮主犹如手足兄弟。”
乔峰的眼中闪动着自信的光芒,微笑着道:“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两年前,二弟受公子爷之命前往夏国为间。公子爷的原意是以李延宗为二弟的引荐人,他从未想过要杀李延宗包括他的家人。李延宗全家的死是二弟自作主张,而我为了兄弟义气向公子爷隐瞒了此事。”邓百川又道。
“这些,我也都知道。”乔峰眉头都不动一下,干净利落地喝干了面前的大碗酒,又开封新的一坛为自己和邓百川满上。
“公子爷是慕容家的遗腹子,由我们兄弟四人看着长大,武功也由我们兄弟所传授。是以,纵然公冶乾做错了,公子爷也很难出手处置他。”邓百川深吸一口气,咬牙解释了一句。
这一回,乔峰的神色却有些不置可否,他没有再答话只是又喝了一碗酒。
邓百川却好似有些急了,俯身道:“乔帮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李延宗终究是异族,我家公子爷与你才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乔峰哑然失笑,摆手道:“我并非拘泥之人,也从未想过要取慕容的性命为李延宗全家复仇。我只是……没想到慕容竟然会走这条路……”
邓百川心中有鬼,听了乔峰这语焉不详的话语不由暗生惊骇,赶忙问道:“乔帮主以为我家公子爷走的是什么路?”
乔峰深深地看了邓百川一眼,一字一顿地道:“枭雄之路。”心无挂碍、冷血无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谓枭雄。
邓百川心头一紧又一松,只笑道:“想来乔帮主是希望我家公子爷成一大仁大义的英雄?”然而古往今来的英雄往往都是旁人手中的工具,唯有枭雄才有问鼎天下的机会。
乔峰长叹一声,黯然道:“我知道我不该怪他。慕容原本只是闲云野鹤,若非因为我与苏学士,他如今仍自由自在。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曾比谁都更有悲天悯人之心。”只见他低头沉默了一阵,忽然又正色向邓百川问道。“慕容出海两年,杀过很多人么?”
邓百川想不到乔峰竟会突然提起这个,即刻无措地呆住了。半晌,他方恍然回神,不甚有把握地答道:“这两年我一直在鄜延军,海外的事也并不十分清楚。只偶然听三弟提过一回,公子爷平灭了一个不臣外藩,应该是杀过不少人罢。”
乔峰的眉心狠抽了两下,满是困惑地道:“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以前的他都是假的么?”不等邓百川答话,乔峰却已轻轻摇头。不,不会是假的。我能感受到,他的情义,是真的。又或者,我根本就不该劝他出山?
邓百川小心翼翼地盱着乔峰不敢多言,他唯恐说错一字半句,引得乔峰愈发怀疑公子爷的动机。
乔峰前思后想也不明白,万般思绪最终只归于一笑。“原来我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了解慕容……”
乔峰这句感叹,却是说得邓百川心有戚戚。“公子爷的心思,一向藏得很深。若非那晚亲眼所见公子爷勃然大怒与乔帮主大打出手,我亦不知原来乔帮主在公子爷心中这般重要。”
乔峰闻言简直跟见鬼了一样瞪着邓百川,许久方幽幽冒出一句:“他那天差点杀了我……”那夜上门去寻慕容复,乔峰只为核实真相,并无问罪之意。然而当他在书房外听了慕容复与邓百川的一番话,他才猛然意识到原来他的好兄弟慕容复竟已变了那么多。
“如果公子爷真想杀你,今日我就不是坐在这跟乔帮主喝酒了。”邓百川轻叹着道。那晚公子爷与乔峰的交手他看得分明,乔峰固然未曾下过杀手,可公子爷那招“流星赶月”也同样在最后一刻凝枪不发。
“邓兄,英雄的心中尚有情义,枭雄的心中却唯有胜败。我只怕终有一日,他那一枪会刺将下来。”乔峰猛灌下一碗酒,逼视着邓百川追问。“他纵然要杀我,我也未必怕他!只是你扪心自问,那个时候的慕容,还是慕容么?”
乔峰眼神犀利面无余色,邓百川一时竟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微微转过脸去。仿佛再不避开,便连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给乔峰看穿了。这个时候,邓百川竟忽而想起了主公生前曾说过的一番话,这番话在主公过世之后他更数次见夫人对公子爷提及。每每说起这番话,夫人俱是声色俱厉。主公说:“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那时,邓百川从未觉得这番话有甚不妥。复国之路如此艰难,若非心无旁骛,怎能成事?直至一年前,他老来得子,怀中抱着那娇嫩的婴孩,再回想起当年那个喊着他“邓大哥”逐渐长成的公子爷,心中总是五味陈杂不可辨数。
“……公子爷是遗腹子,更是慕容家的唯一血脉,夫人盼着公子爷成才告慰先祖,生前待他极为严苛。那个时候,公子爷每日四个时辰习武、四个时辰读书、四个时辰休寝,自年头到年尾,从未有一日游戏。有一次,公子爷抽空为表小姐画了一张画哄她高兴,结果那张画被夫人发现,请家法把公子爷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公子爷伤势未愈,夫人便借口公子爷尚有余力,又加了不少功课。那时我不知轻重,非但没有从中劝阻,反而一力支持夫人。直至我的孩儿出世,想起公子爷那时的功课……”邓百川摇摇头,苦涩地道。“我竟是心疼起了儿子……那时总觉得公子爷虽孝顺,可与夫人却并不亲近。如今才明白,如今才明白……”这些话,邓百川从不敢与慕容复说,更不能与几个义弟提。不知为何,今日竟说与乔峰。
邓百川说得艰涩,乔峰更是听得满手冷汗。乔峰如今的武功在武林之中即便算不得是天下第一,也已是傲视群雄。他能有这般了得的身手,自幼而今出过多少力流过多少汗,只有乔峰自己心里明白。而慕容复不但武功与他相当,文采技能更加远胜他这个鲁莽武夫。要有这样的本领,慕容复又下过多少苦功?可即便如此,慕容的母亲仍然对这个儿子不满意,竟然想要杀他,或者,至少是以威胁要杀他而逼他更加用功。“原来如此!我只是意外,慕容长大成人之后居然只是选择隐世不出,而不是一把火烧了燕子坞。”再想到这些年来慕容复待自己与他身边亲友的情意,乔峰不由满是懊悔地叹息。“其实慕容原本天性温柔与世无争,我果然不该劝他出世!”
“乔帮主何出此言?”邓百川惊问,他虽懊悔当年对慕容复逼迫过甚,可也明白男儿丈夫要干一番事业必得吃得起苦受得起累。更何况,公子爷要干的是立国兴邦的千秋伟业,愈加要受非常人所及的苦难。
乔峰见邓百川仍不明白,不由一声冷笑。“我知道寡母向来要强,我只问你一句。慕容的母亲生前,慕容可曾凭自己的意思说过一句话、走过一步路?”
邓百川被乔峰问地一怔,隔了半晌方辩白道:“这天底下哪个当儿子的不是这么过来的?纵然夫人生前待公子爷过分严苛,本意也是为了公子爷好!”
见到邓百川至今仍理直气壮,乔峰气急反笑,几乎即刻便要反驳一句:天下父母待儿子纵然再严苛,也总不会要害他性命!然而话到嘴边,他又瞬间意识到慕容复定然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紧紧闭了闭眼,生生忍了下去,只无奈道:“难道你们从未注意,但凡慕容办起正事,他便……他便……”这一刻,乔峰的思绪竟是无比地清晰与冷静。与慕容复相识以来的各种片段纷至沓来,多年来总隐隐感觉蒙在慕容复身前的浓雾终于彻底散去。夏*营里的那场大火、与苏学士把酒言欢时的那两个故事、正月初一那天晚上的争执打斗,还有多年前他被噩梦惊醒的那一刹那,这与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竟从未有人发觉不妥。
“他便什么?”邓百川胆战心惊地发问,他的心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不知为何,见到乔峰这副又愤怒又怜惜的神情,邓百川总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是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
乔峰疲倦地摇摇头。“你们将他逼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敢说是为他好?怪我,怪我!他当我是兄弟,我却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说罢,他再不理会邓百川,随手丢下几枚铜钱匆忙离去。
乔峰走地突然,目的地却是十分明确,正是慕容府。他身负武功脚程极快,赶到慕容府时种师道竟还没有离开,正提着一柄长/枪在庭院里练枪法。乔峰双手环胸看了一阵,忽然出言道:“慕容这一枪不是这么出的,腰手眼成一线,出招要更刚劲勇猛才是!”
猛然听到乔峰的声音,种师道顿时右手一松,这招“流星赶月”立时成了“星月齐坠”。他扭头看了乔峰一眼,许久方讪笑着道:“乔兄何时来了?”
乔峰走上前来,右足踩在枪杆上一拨一撩,便将那柄长/枪接入手中。“种兄何时也对枪法有兴趣了?”
“刚与慕容聊了一会军中阵列,枪阵威力极大,纵使单打独斗也十分了得,这才……”种师道小心翼翼地看了乔峰一眼,确定他并未动怒这才良心发现地补上一句。“是我缠着慕容教的。”
“慕容呢?”乔峰果然不在意,只管问慕容复的去向。
“在书房呢,说是想起几个有用的阵列,准备写下来让我带回去给叔叔研究。”种师道回道。见乔峰抬腿就往书房去,他赶忙追了上来。“乔兄,乔兄……”
不等种师道把话说完,乔峰转手将那柄长/枪又推入他怀中。“好好练,别辜负了慕容的一番心血!”
在书房内埋头事务的慕容复见着乔峰忽然出现显然也十分意外,他慢慢地自桌案之后站起身来,沉默地望着对方。
乔峰大步走上前来,随手翻了翻慕容复的桌案。《全唐诗》的整理工作只开了个头,秦观找了人手散往各地收集唐诗,列了清单来要钱;在山东大炼钢铁的宗泽也写了书信来探讨炼钢技艺,接着委婉表示这研发经费略有不足;毕昇的后代子孙已寻到下落,正准备邀请他们前来汴京,路费和给毕昇家人的安家费总要事先准备;远在上海镇的包不同同样来信汇报上海镇的建设进展,索要第二期的工程款;明州的范老板也传讯过来,说是慕容复订购的大船已完工随时能下水,这尾款也该结一结了……再一翻慕容复摆在面前写了一半的各色阵列,扫一眼桌边的日程表,乔峰不禁失笑。跟眼前这些千头万绪的大事比起来,一群已死了两年的夏人,的确没有半点分量。
“慕容……”乔峰凝望着慕容复的双眸,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倒出来给慕容复听,可最终竟只能挤出一句。“你若不想干了,我陪你笑傲江湖;你若还想继续,让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