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学院已经开学整整一个月了,在法班缇娜已经春暖花开的时候,诺斯博拉公爵领首府的北风堡却还是大雪纷飞的天气,猎人们带着干瘦的狗和雪橇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期望着能再多抓几只兔子喂饱家人,偶尔他们会抬起头望向远方山巅被粉雪模糊的城堡,高高飘起的炊烟如同一条巨蟒盘旋于天空。
在这片大陆上,人们有用动物给名人起绰号的习惯,伊莎贝拉的绰号是约维克的伯劳鸟,而对于这位坐镇王国北大门的诺斯博拉公爵阁下,人们通常称呼其为……
“北风堡的毒蛇,这绰号看来在我这一代也要传承下去了。”公爵长子兼继承人的比约恩凝视着窗外的风雪,如是对父亲说道。
“被人畏惧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你看约维克的那只伯劳鸟就很懂得如何使用恐惧的力量。”现年四十岁的诺斯博拉公爵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看起来就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者,他靠坐在壁炉边的躺椅上,即便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依然会为寒冷而颤抖。
“为人君主的话遭到部下恐惧是一件好事,可是父亲,我们现在仍然只是格里芬尼亚的臣民。”比约恩怜悯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自己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是那么强壮而闪耀,仿佛只用拳头就能活活打死一头白熊,可现在的他就如燃烧殆尽的篝火,剩下卑微的余烬黯淡熄灭。
“我做不到的事情由你来做,这也许是我们诺斯博拉最后的机会。”公爵盯着墙面上用来装饰的斧头和圆盾,目光却像是在注视着某个比约恩看不见的世界。
“是啊,狮鹫的统治撑不了太久,约维克的乱局不过只是个引子,即便那两位王太子未来能日夜照耀我们身后的山谷,早已腐朽的梁柱也撑不起宏伟的宫殿。”作诗般华丽迂折的措辞,正是诺斯博拉人在抛弃母语投靠狮鹫王国后留下的最后一点坚持。
“有信心吗?”公爵问。
“没有。”比约恩诚实地回答。
“还以为你会说些谎话来安慰我。”公爵苦笑。
“我不屑去欺骗将死之人,我不如您,您都没有做到的事我怎么会有把握?”比约恩面无表情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下手杀了那只伯劳鸟吧。”公爵叹气道。
“哪怕她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比约恩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就算与那只小鸟素未蒙面,我也能感觉到她与伊丽莎白的相似之处,到底是母女啊……”公爵艰难地摇摇头,“如果给她成长的机会,我们的夙愿就永远也不可能达成了。”
“父亲,您当年不后悔吗?”比约恩平复了表情,语气认真地问。
“我当然后悔,神明怎么总是把好女人都推给了渣男人呢?伊丽莎白是这样,伊莎贝拉也是这样,如果不是变成这副鬼样子我恨不能带兵冲进约维克堡宰了那头猪!他不配拥有如此优秀的妻女!”汹涌的杀气在房间中涌动,让比约恩想起父亲年轻时候的模样。
“真亏您能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说出这种话呢。”现在轮到比约恩苦笑了。
“原谅我吧孩子,反正你的母亲已经过世,我也没法再唠叨你太久了。”公爵的声音再度变得虚弱无力,刚才的不甘怒吼已经快要耗尽他所剩不多的精力。
“只是觉得我的母亲很可怜,努力一辈子想要成为其他女人的替代品,结果连这个卑微的愿望都没能达成反而逼死了自己,连带着害您也变成现在的模样。”从比约恩的声音中,公爵听出了些许恨意。
“想恨就恨吧,的确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但事到如今公爵已经不在乎了。
“我的恨意不重要,父亲。”比约恩遗憾地摇着头,“就像你自己说过的时间总会冲淡一切,可惜埃里克还走不出这个坎,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年轻了。他恨你,恨那个名叫伊莎贝拉的女人,恨那个女人的女儿,恨那个女人用生命去保卫的约维克。”
“那就让他以自己为刀,对你对他都好,事后把他舍弃掉就行了。”公爵的声音愈发虚幻,不去注意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听说雷奥妮和那只伯劳鸟相处得还不错。”不知为何,比约恩将话题转向了雷奥妮。
“这算什么,对我的复仇?”公爵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不行吗?”比约恩反问。
“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和埃里克,”公爵无力地叹息着,“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父亲的遗言我还是会遵守的。”
“如果诺斯博拉输了,不要让雷奥妮跟着陪葬,我这辈子辜负太多好女人了,不想死后还在这张名单上看到自己女儿的名字。”公爵眯缝着眼睛,他快要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好,我答应您。”比约恩缓步走去,低下头亲吻着父亲的额头。
公爵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他的神情变得轻松,紧皱二十年的眉头也终于散开,这个男人活得太累了,神明总算降下慈悲让他得到最终的安稳。
“晚安,父亲。”比约恩为公爵盖好被子,起身离开了炉火逐渐黯淡的房间。
“殿下,公爵大人他?”门外,一位严肃的骑士守在走廊。
比约恩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需要保密吗?”骑士又问。
“一年之内不要让人知道,另外把这封信送到法班缇娜,送到埃里克手上。”比约恩从怀里取出一张早就盖好火漆的信封。
“保证送到!”骑士以右拳锤击自己的心口,那是诺斯博拉人对最高首领表示敬意的方式。
“风雪越来越大了,”比约恩抬头望向窗外,“也不知道这股北风能往南吹多远……”
——半个月后·法班缇娜——
“说吧,吊死了几个?”坐在约维克别馆的柔软沙发中,伊莎贝拉端起莱昂纳多泡好的红茶抿了一口。
“两个男爵,十个册封骑士,二十五个代理官员,另外送入劳改营进行劳动改造的有超过两万人,领地那边不得不将几处收缴充公的产业进行临时改建,考虑到新晋的管理人员需要累积经验,估计由此引起的混乱需要至少两个月平息。”莱昂纳多手持厚厚的一沓报告,严肃地跟伊莎贝拉汇报道。
“还有这么多人愿意追随那群虫豸?”伊莎贝拉的眉头微微皱起,难道说自己来到王都才一个月领地的状况就反弹了?
“不,大小姐。”莱昂纳多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根据审问这些人中有至少四分之三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进入劳改营生活才选择附逆造反,市民卫队的指挥官报告说这些人在战场上几乎是一哄而散却在战后老老实实接受了俘虏,除了那些叛徒和他们的狗腿子之外,不管是认真抵抗的还是中途开溜的附逆士兵都没有出现逃亡情况。”
“他们只是想安安稳稳给领主当牲畜啊,结果被逼得想当牲畜还要搞出这种幺蛾子来。”伊莎贝拉伸手捏了捏太阳穴平复下高起的血压,这个世界的社会结构实在是太落后了,落后到她这个想搞革命的造反派都找不到社会基础。
“是啊,公爵领内的农奴们削尖了脑袋想进入劳改营,王都里却把您描述成四处抓捕无辜者奴役的暴君,这反差真是让人笑不出来。”饶是稳重理智如莱昂纳多,现在都想公开站出来为自家大小姐打抱不平了。
“我那位‘亲爱’的父亲呢?不是说他也参了一脚嘛。”不想在暂时无解的事项上浪费太多口舌,伊莎贝拉转变了话题。
“在叛徒们的宅邸里搜查出数封来自于公爵大人的密信,大小姐要看看吗?”莱昂纳多在文件底下取出几张信封放在茶几上。
“烧了吧,看了也只是令人生厌而已,就算他直接参与叛乱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总不能问他为什么造公爵府的反吧?反正他一直过得就是那种如同自我软禁般的生活,虽然要口粮去养活他很浪费,在这个时间点上被当成弑父夺权的冷血禽兽对我来说损失更大。”伊莎贝拉厌烦地将那些信封推开,已经深知这个便宜老爹什么德行的她连看都懒得看了。
“遵从您的意志。”莱昂纳多小心地将信封重新收好,“然后是关于本次平叛行动的消耗和抚恤……”
“大小姐、大小姐!”这边莱昂纳多话还没说完,安德妮突然风风火火地举着一张华丽的信封冲进房间。
“安德妮,礼貌!”莱昂纳多脑瓜子嗡嗡的,自从跟着大小姐入驻学院安德妮的放飞自我就愈发严重了。
“抱歉,事出突然!”安德妮全无反省地赔了个笑脸,然后把信封塞到伊莎贝拉手上,“大小姐,您快看看这东西!”
“舞会请柬?”信封里的东西让伊莎贝拉一愣,舞会在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是贵族最重要的消遣和社交平台之一,理论上作为约维克公爵的唯一继承人伊莎贝拉应当每天都能收到半打这玩意儿,然而摄于约维克的伯劳鸟的赫赫凶名,自从进入王都以来她还从未收到过正式的舞会请柬。
好在伊莎贝拉也讨厌去参加什么贵族舞会,置身在那些奢侈糜烂的场面中只会让她想找几个雪白的脖子拉去吊路灯。
但是伊莎贝拉手中这封请柬的落款却勾起了她的兴趣,因为上面的署名是“埃里克·诺斯博拉”,诺斯博拉公爵的第三子、伊莎贝拉现在的学长,有着“诺斯博拉的白蛇”这一绰号,被认为是王立学院中与自己齐名的臭名昭著者,以及被公认在这个世界上对约维克家族敌意最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