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大裁决官阁下,前面的路好像是给朝圣者堵住了。”呼喊了几声见无法驱散交通的样子,马车夫尴尬地走下来对车厢里说道。
“没关系,我们等一等就好,把车位让开免得挡了其他行人的路。”普奇随和地摆摆手,既没有因为路途受阻生气也没有将怒火牵连到马车夫身上。
“好的阁下,我这就办。”马车夫敬佩地朝他点点头,调转马头将车子拉到了街道边的一处空地上。
“普奇神官,你觉得那些人能得到他们追寻的救赎吗?”观望着窗外街景的伊莎贝拉忽然开口问道。
“大概是不能吧,有些人原本还有机会得到救治,在养护堂大火之后用来安置他们的地方也毁掉了,那里连废墟清理都是刚刚做完。”普奇提起了被伊莎贝拉烧毁的养护堂。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然而伊莎贝拉根本不接他这个茬,“会大老远跑来王都追寻神迹的人,身上的病根本不是靠养护堂的修士们就能治好,否则他们的诉求在本地的曙光教堂就已经解决了。”
伊莎贝拉说的是实情,前来王都的大部分朝圣者都是顽疾缠身的病人和陪同他们履行的亲朋好友,这些人身上的疾病普通医生和修士无能为力,绝望的他们听说王都降临了治愈所有人的神迹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跑来朝圣,其中许多人都是怀着治不好病索性就这么死在王都的心情踏上这趟旅程。
“你说得对,养护堂治不好这些人的病,但至少可以让他们在过世之前少一些痛苦。”普奇坦然承认了现实。
“所以你想说养护堂使用的那些所谓万灵药全是给病人做临终关怀用的?”伊莎贝拉讽刺地笑道。
“这就是你在那个地下仓库放火的理由?”见伊莎贝拉已经不准备继续打哑谜,普奇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种东西就不该存在,领导异端处刑队的你应该最清楚教派利用那些东西做了什么才对。”伊莎贝拉目光炯炯地盯着普奇,从始至终她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普奇没回话,平静的目光中多了少许无奈之色。
“呵,无言以对了?”伊莎贝拉冷冰冰地笑着,“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就连王都的罪犯现在都不屑去做这种缺德买卖却被号称仁爱慈悲的神棍重新捡起来,难道这把火不该烧吗?”
“约维克小姐,您为何对神明有如此大的敌意呢?”普奇又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跟伊莎贝拉反问道。
“我对神明没有敌意,说到底我算个什么东西能跟神明叫板?”伊莎贝拉闻言撇撇嘴,“我反感的是某些人打着神明的幌子干些连最下贱的魔鬼都不屑去做的事情,事后还把一切脏水都推给自己信奉的神明,你们的神要是真那么灵验,她首先该收拾的就是这帮人而不是什么异端异教。”
“原来您是这么想的。”普奇平淡地点点头,“那么约维克小姐,在您眼中神是什么?”
“我没听懂你这话的意思。”话题忽然被普奇给歪到了神学讨论上,伊莎贝拉有点摸不准对方的脉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您认为神为何物?”普奇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样子说道。
“我认为神是人类愿望的集合体,工匠们希望制作出更好的产品于是有了工匠之神,商人们希望旅途平安生意顺遂于是有了贸易之神,士兵们想打赢战争摧毁敌人于是诞生了战神,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安稳健康长命百岁,然后有了你们所信奉的曙光女神。”普奇这话可算问对了人,眼前这位公爵千金不但上辈子见过正儿八经的神明,那位神明还曾经间接地跟她讲解过神的本质,刨除成见只论真实这世上最优秀的神学家都未必有她对神明这种存在的了解更深刻。
“神由人的信仰而生,我可以这么理解您的看法对吧?”伊莎贝拉本以为这话会激怒虔诚的普奇,可让她十分意外的是普奇非但还是那么平静,看向她的目光中甚至多出了些赞赏的意味。
“对,所以?”伊莎贝拉现在是真的搞不明白这个人了,究竟是他城府太深喜怒不形于色,还是说他所谓的虔诚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呵,我只是觉得很讽刺。”普奇突然笑了起来,“圣堂里面那些每日皓首穷经揣摩神意的神官们,对于神的本质理解居然不如一个在内心中完全不信仰任何神明的女孩来得深刻。”
“有时候你得跳出圈子看问题,这样视角才客观。”此言一出伊莎贝拉有了些明悟,这个男人不是信仰不坚定,但就如第一次和普奇见面时候他自己所说,他对信仰的理解真的和其他信徒不太一样。
“受教了。”普奇谦逊地向伊莎贝拉点头致谢,“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经历让您对神明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如果可能的话我自己也想尝试一次。”
“你得先死一遍然后很多东西就突然看开了,不是很难对吧?”伊莎贝拉的回答听上去像个恶劣的玩笑,其实她说的是大实话!
“嗯,死一遍是么?体验死亡然后成功活过来这事儿有点难度啊,不确定性太大了。”普奇伸手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接纳伊莎贝拉的建议。
“喂,你不会真想试试?”伊莎贝拉都惊了,这人的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
“我给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标就是追寻神的真理,如果能达成这个目标,舍弃生命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即便死亡也无法将我引导向真理,那样我岂不是白死了?”普奇坦率回答。
“我现在也特别好奇你是怎么形成了这样的人生观和宗教观。”伊莎贝拉心态颇为复杂地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不必先死一遍。”普奇居然反过来跟伊莎贝拉开起了玩笑,“我的人生不想大多数人猜想的那般波折,从小我就是被地方教堂抚养大的孤儿,把我带大的嬷嬷嗜酒如命,为了躲避她的虐待我的童年在教堂发霉的图书室里度过,也是拜这段时间所赐我曾经阅读过不少散落在地方上的古老经典,就连大圣堂远近闻名的图书馆里都不存在这些藏书,那些经典和现在曙光教派宣扬的教义有点……不太一致。”
“也许不是图书馆没有收藏,而是故意不去收藏任由那些古书在时间里腐烂。”普奇说的这种事伊莎贝拉可太熟悉了,少校的记忆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既视感。
少校世界那边的宗教基本上每隔百年教义就会换个样,即便读的都是同一本经书,只要在经义的阐释上略作更动传达出来的意义就大不相同,而且这招无论什么宗教都百试不爽,因为每个宗教的圣典为了突显格调和神秘色彩基本上都语焉不详,凡事给你一板一眼解释清楚的那不是圣典那叫工具书。
“唉,大概如此吧。”普奇深沉地叹了口气,“后来抚养我的那个嬷嬷喝酒醉死了,因为没有神官愿意前来管理那个小教堂也被废除,我很幸运地被送到圣城成为了预备神官,在这里我又读到了大圣堂版本的曙光教义,之后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是什么?”这时候伊莎贝拉已经快要放下对普奇的戒备,因为对方所说的正是她最关心的话题。
“我发现每个时代中的不同教义都和那个时代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而随着时代的过渡教义也随之改动,这让我产生了某种怀疑。我想到如果神是出现在人诞生之前的伟大存在,祂会容忍人类随着自己的喜好改变祂所定下来的教义吗?曙光女神这般慈爱的神祇姑且不论,战神那种粗暴性子的神祇肯定不会接受自己的教义遭受凡人所篡改吧。”普奇的声音中没有丝毫困惑,他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战神的教义看来变化也很大?”伊莎贝拉心说自己这趟真是赚到了,换在平时她可没有接触战神信仰的机会。
“随着帝国每次大规模对外入侵的结果都会变化,虽然在王国战神圣典是禁书,我作为专职处置异端的大裁决官还是有机会接触各个时代从帝国军队手中缴获的典籍。”普奇点点头。
“如果教宗霓下知道他手下的大裁决官居然是王都之中排得上号的异端,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伊莎贝拉忽然有点想笑,这事儿在她看来简直太讽刺了。
“不会有什么感想的。”普奇闻言只是笑着摇摇头,“霓下原本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准确地说正因为我是这样的人,霓下才放心将大裁决官的职责交给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