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之归被众士兵拥着,下了马车,进了小门,穿过假人木桩,经过喊打喊杀的演武场,最终被带到一处满是刑具的屋子里。
墙壁垂着铁链、皮鞭,墙角重枷铁球,又有火盆、铁钎、老虎凳、石墩子等等。两排杀威棒,最细的足有手臂粗。
凡人的刑具真是五花八门。余之归心里有底,知道这是对方打算来个下马威,再以利诱。这虚张声势的小手段不仅凡人用,修士也用,他不至于陌生。
果然,将他绑在柱子上以后,那些士兵没有十分粗暴打他,还扛着架子小心立在一边。
余之归暗中招呼一声,架上众多文鸟和燕子原本伏着,黑黑白白两样鸟儿忽然叽叽喳喳展翅飞起,夺门而出。
这一番举动,弄得扶架子的兵士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余之归连忙解释说:“它们太小,容易饿,好几个时辰都没喂过,再饿下去就不听指挥,全乱了。军爷赏一口吃的,足够它们果腹。”
兵士哦了一声。
他们捆完余之归,便鱼贯而出。
隔着窗户,余之归听到他们向人汇报,果然对方命令取些谷糠等物。
鸟儿们一吃完,便纷纷飞回架子——然而门窗紧闭,架子在屋里。
慕斯年便看着一个个小脑袋叽叽喳喳,戳破窗纸,奋力挤进去。窗上虽然有铁栅栏封着,但防人防不住鸟雀。一只鸟儿身躯并没多大,四五十只鸟,足以将窗纸戳成筛子,再钻过铁栅栏。
他走进刑堂旁边的屋子,透过墙上的孔洞,观察余之归。
一些鸟儿回归架子上,另一些落在少年头上肩上,挨着他,蹭着他,低声鸣叫,似在安慰。
少年也以鸣叫回应,硬是一句人话不说。
慕斯年看了一阵,便向身边青衣小帽的中年人点点头,叫他的名字:“慕锦,你去问问。”
他有心启用这少年,但不明来路之人,怎么放心安排在将军府?自是要彻查清楚再做定夺。
慕锦躬身答应,快步走了出去,转眼间,带着四个威武雄壮的兵士,来到刑堂。
一上来,就给对方扣了一个“奸细”的名目。
果然少年大吃一惊,随后分辩道,地形图乃是他胡写胡画的,只为好看,实在跟刺探军情没有半点关系。
慕锦自然表示不信,翻来覆去询问姓名籍贯作何生计等等,又喊打喊杀。
少年翻来覆去,也只有那几句话,姓名余之归,籍贯不知,家里没人,打猎为生,山里猎物少了,自己想个新鲜营生赚钱,攒钱,好讨个漂亮的老婆,生三个孩子云云。
至于怎么会计策谋略之类,他惊讶反问,这些不都是茶馆说书人常说的么?他还认识一个教书先生,可惜后来人家死了,还是他给埋的。
慕锦让他签字画押,他也画了,画完问什么时候能走。
慕锦没回答,说他无意中透露军情,走不了。
少年这下慌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刑堂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怒气冲冲叫道:“我就说今天大家奇奇怪怪,原来都躲在这里!”
他生得人高马大,一身精致短打,看上去既利落,又英武。
慕锦连忙行礼:“小公子。”
谢鸿云把手里大刀一横:“慕锦,我听说老师要给我找伴读?”
慕锦点头,连忙离席:“但是小公子,我们还在审问奸细。此事容后再议可好?”
恰在此时,余之归十分配合地喊了一声:“你们冤枉好人,小人不是奸细!”
果然,这一声引起了谢鸿云注意:“他?就他?”
慕斯年看着刑堂之中的发展,谢鸿云自然是他派人引来的。但凡那少年有点脑子,慌乱之际看见大人物,必然会求情喊冤。
谢鸿云这孩子不喜谋略,人也莽撞,看见别人喊冤,不可能不过问。
再加上慕锦穿针引线,从中斡旋……
此后的发展顺理成章。
等谢鸿云明白过来,他已经多了一个伴读,姓余,名之归。
好吧,虽然这伴读看起来像个弱鸡,但是身边围着一群乖顺可爱的小鸟儿,那些小鸟儿还会蹭自己的脸表示亲热,谢鸿云也便大度笑纳了。
他看起来十一二岁的身量,其实才八岁半。小孩子只要不是在严苛暴戾的环境下长大,对动物普遍有一种天然友好和好奇感。
余之归名为伴读,其实要做的只是将慕斯年讲述的种种计谋,以鸟兽为棋子,在沙盘上摆出来,两军对峙,双方厮杀。
现在他用的沙盘可不是兽皮所绘,简陋模样,而是真正的大沙盘。
也别说,这种活动沙盘,着实令人爱不释手。
尤其鸟儿们输了会躺倒装死,一地凄惨,谢鸿云第一次输掉时,看着七零八落的“鸟尸”,心疼的差点没吃下饭去。
从那以后,谢鸿云终于明白死亡对兵士、对将领意味着什么。
慕斯年深感欣慰。
加上他时不时让余之归发个甜头,比如如果赢了,就指挥小鸟儿给谢鸿云扇扇风,蹭蹭脸之类,谢鸿云虽然还是一拿起书本就头疼,但三十六计也一一学会了。
还能学以致用。
慕斯年觉得余之归功不可没。
余之归则默默偷学着慕斯年本事。
慕锦早就派人去调查,甚至证明了山里确实有个上了年头的旧坟,从那以后,慕斯年才对他放松警惕。
过了半年,谢鸿云九岁了,慕斯年准备带着谢鸿云去军中,实地操演阵法。
余之归请示:“慕师,之归也想去。”随即他毛遂自荐:“之归跟着小公子学了些防身之术,又听慕师讲大丈夫当保家卫国,之归愿意一试身手。”
慕斯年早有此意,孤掌难鸣,独木不成林,谢鸿云多一个臂膀总是好事。
但他得把这个人情卖给谢鸿云。
于是他说:“此事你得同小公子商量。”
余之归答应一声走了。
没过一炷香时间,谢鸿云找过来:“慕师,我们不带着之归吗?”
慕斯年说:“你且跟我讲讲为何要带他?”
他无时无刻不在考校小公子,谢鸿云哪里知道他这心思,便道:“方便,省事,他可以当我副将。”
“你现在就惦记副将?”
“当然。”
“为什么选他?”
“因为他比我聪明,又不会跟我争着打头阵。”谢鸿云说。
“你如何得知?”
“他打不过我啊。每次打不过就拿小鸟儿过来解围。”谢鸿云解释道,“弄得我下不去手。”
“要是就这些,为师无法答应。”慕斯年回答,“一个贪生怕死缺乏斗志的副将,对你没有好处。”
谢鸿云挠头,想了半晌:“慕师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
“一样米养百样人,没有一种本事是没用的。我可以让他做前哨啊,贪生怕死缺乏斗志,出去肯定小心翼翼的,一遇敌情也绝对不会冒险深入,这不挺好的吗?还有,我这脑子有什么想不到的,他安全为上,肯定能替我想着啊。我们这不正好互补了么?”
这个答案虽然不是最佳,然而谢鸿云能有这样的思路,实在令慕斯年老怀大慰。
余之归跟着谢鸿云和慕斯年,去了军中。
军中汉子大多心思简单,有两种人能获得他们的尊重。
一是令人敬仰的将领亲眷,本着爱屋及乌,他们会给予一定尊敬。
二是能打赢他们的人,方法不限。
第二种比第一种更加容易赢得大家爱戴,如果是第二种加上第一种,那简直能将人夸到天上。
谢鸿云无疑是第一种人,暂时的。
他正努力成为第二种人。
九岁的孩子,尽管身量长大,毕竟肌肉骨骼都没发育完全,跟军中铁打的汉子相比,尚显青涩。
但是说到兵法谋略排兵布阵,谢鸿云身边有一个老师慕斯年。
余之归堂堂正正登上点将台,站在谢鸿云身侧。
他终于得以研究这以人为阵之术。
慕斯年看着小公子调兵遣将,颇有乃父之风,不由微微点头。
他目光扫到余之归时,却吃了一惊。
谢鸿云是来军中历练试演的,怕他不能服众,不可能给他许多人手,也不可能一上来就给他精兵猛将。
不过,点将台下虽无千军万马,也有百人。这些都是跟过大将军南征北战的亲兵卫队,如今上了年纪,留在国都,愿意为小公子马前卒。
百名军汉,令行禁止,自有一番血腥杀伐之气。
常人见这场面,十个里有九个胆战心惊。
但余之归看上去全无惧色。
——不仅全无惧色,还盯着这军队若有所思。
慕斯年吃惊之处便在于此。
他先将心中怀疑压下,看向场中。
谢鸿云将阵法一一演练娴熟,请老师过目,见慕斯年点头了,这才说道:“慕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事?”
“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破这个阵。”谢鸿云在台上看了半晌,早就手痒无比。
他本质上还是以冲杀为乐,干看着不动手,实在为难他。
慕斯年想了想:“之归,你来指挥如何?”
余之归闻言一怔:“慕师,我来指挥?”
慕斯年道:“你能指挥鸟儿列阵,必然也能调兵遣将。小公子勇武,你要小心行事。”
余之归犹豫:“刀枪无眼……”
“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婆婆妈妈的!”谢鸿云叫道,“你快点,我这就下去!”
说着一扬手,将将令掷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