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很惨烈。
我死时才十八岁,用惨烈这个词,并不是因为我高尚到以死殉故国,又或者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我觉得自己死的惨烈,纯粹是因为死相太惨了。
试想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但眼睛瞎了,还从南城楼一跃而下,血漫青石板,差点成肉泥。
惨,太惨了。
我缩在光不太强的地方看着楚渊伏案书写,行云流水一挥而就,心里习惯性的赞美他,又忽然记起姑奶奶这么惨,这个好看的狗男人要付一半的责任。
剩下一半,错在我眼瞎。
可我又想起眼瞎也是为他,就觉得全是楚渊的
错。
我醒来以后看见楚渊的脸,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他每次见我都冷漠的很,连平静都懒得装,又怎么会视我为无物呢?
我也没有失忆,近年来也不会做梦一觉醒来他就喜欢我,我从南城楼跳下,又没人救,不死才是见鬼。
所以我成了真正的鬼。
一个离不开楚渊身边三尺的鬼。
说来老天也是弄人,我活着的时候费尽心机凑到他身边,他尚且嫌我烦,偏偏死后要与他绑在一起。
放在从前,我肯定也很高兴。
死有什么,要是能和他在一起,人鬼情未了我也可以啊!
我和慕楚渊,大抵如此。
可我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我为他离家上云台山做药童,为他受过皇帝的杖责,为他瞎眼,为他结束我短短的一生。
我一生都想着能让他喜欢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如愿,如今听过那一声“不必”,我对自己说,我真的不必了。
我娘曾经大骂我不知廉耻,痴心妄想,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听过她一句话。
死后总要尽尽孝道,依一回她临终的心愿。
昭阳殿忽然来了侍从,婀娜多姿的宫娥鱼贯而入,添香的宫娥正当妙龄,少女的手轻轻拿起沉水香匙,衣袖垂落间仿佛一片绚烂的云霞,带着幽幽的香。
“陛下,虞太妃这几日吵着要迁宫,奴才想,要不请太妃移居上阳宫?"
总领太监如意小心翼翼的看着帝王的面色,弯腰躬身道。
楚渊御极三月有余,前朝诸事繁忙,本不该呈干御前。
可虞太妃不同,她是今上的养母,身后又有虞家撑腰,先帝数得上的嫔妃们要么出家,要么殉葬,唯有她还好端端呆在白玉京。
我听的目瞪口呆。
楚渊这人虽然看着光风霁月,可瞧他做的事也晓得,离君子十万八千里,登基之后一声“陛下”不晓得沾了多少血,虞盈这胆子也太大了。
她疯了么?我有些担心她。
楚渊捏了捏眉心,好像有点不耐烦。
“她说什么了?”
如意瞥了皇帝一眼。
“太妃总说照华宫有死人的东西,不吉利,与她犯冲。”
他的语气带了点不轻易察觉的埋怨。
“奴才差人将安乐县主的东西都清了出来,太妃还是不依,说要搬到县主没住过的地方。"
如此看来,安乐县主人憎狗嫌,确实有道理。
我担心之余,也有点想笑。
楚渊的手微不可察的僵了僵,他像是很奇怪般的问。
“她有什么东西在照华宫?”
如意连忙叫人呈上。
“其实也没什么,这东西县主丢在了床底,想来是不小心掉的,不知怎么就被太妃知道了。”
那是一个香包,线已经有些褪色,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丑的出奇。
楚渊只看了一眼便点头应允虞太妃迁宫一事,他的脸上仍旧是淡淡的,转身继续看奏折。
我倒是看了落在案上的香包许久,转头发现窗外已是月上柳梢头,昭阳殿的灯点的明堂,楚渊这皇帝当得比他老子辛苦。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
我缩在角落继续养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投胎。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响动。
见楚渊起身拿过丑香包,我很好奇他要做什么,就走到离他三四步的地方看。
烧了?
他打开香包,取出里面的一张纸条。
我打了个哈欠。
那张纸条上用朱砂画着见鬼的复杂纹路,我这个鬼也看不懂,但瞧着是云道人的手笔。
上书:诸天神佛庇佑,楚皇帝子渊,平安顺遂。
不晓得是哪个倒霉蛋从脾气古怪又吝啬的云道人那里为楚渊求来一张符,我当云道人道童的那些日子简直就是噩梦,也不过是为了求一颗不甚厉害的药,这位仁兄却是求了一张看着就很厉害的符,也不知道受了云道人多少折
磨。
他伸手摩擦了一下,竟然取出了第二张纸条。
第二张纸条只有寥寥几字,字迹清秀。
它的主人想必是做了一个美梦,于是便向神佛讨了一夜欢喜。
上书:诸天神佛庇佑,沈晚歌与楚渊,白头偕老。
那个名字措不及防映入眼帘,楚渊丢开纸,低声轻叹,似乎喊了一句。
“晚晚。”
我愣在原地,好像从没认识过他。
这一声“晚晚”,也没有人答应他。
因为安乐县主已经死了。
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真正的安乐,死后也安乐不了。
我想起我就是那个倒霉蛋,哭的好大声。
第二天一早楚渊下完朝,昭阳宫就被人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她来的时候拖着茜色长裙,明艳动人,身旁跟着锦衣将军,看似无奈,口上劝诫,实则将
要上前拉住她的人通通挡住了。
楚渊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俊朗男子摸了摸鼻子退了两步,如意倒是笑的真的很苦。
“陛下,奴才和陈统领实在是拦不住娘娘,求陛下恕罪。"
我就很开心,有陈玄之在,他拦得住虞盈才有鬼了。
楚渊罚了两人,叫他们都退下。
虞太妃剥了个橙子给自己吃,很随意的道。
“听说陛下允我迁宫,臣妾是来谢恩的。”
她倒是没半分谢恩的样子。
楚渊对她客气冷淡,惜字如金道。
“不必。”
她忽然笑了起来,语气悠悠的说。
“我听说陛下当日对沈璎珞也只两字不必,帝心如渊,臣妾怎么敢不谢恩呢?”
皇帝摸着手腕上的檀珠,徐徐的说。
“太妃干朕有恩,同先帝又无弯凤之实,若是不愿久住宫中,只要虞家上书来,朕必让太妃如愿。”
他此刻冷静平淡的开口,运筹帷幄,不动声色,便如同书中记载的所有帝王一样。
生而为帝,即是楚渊。
虞盈一噎。
她终于忍不住般的站起来,却不知为何忍了下去,我看她忍的十分辛苦,强压着怒气,那张明艳的脸上有点怪异。
她呼出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的说,“臣妾昨夜梦见了沈晚歌,她死后孤苦,臣妾想向陛下求一个允她安葬的恩典。”
“往事已矣,陛下也早已报复过她,况且陛下再恨她,她也已经死了,新朝初建,大家都会忘记那些事,就请陛下看在她也为陛下做过一些事的份上,让她安葬吧。”
我听见虞盈的前一句话,觉得很扯又很欣慰,原来她是想安葬我呀。
我琢磨着今晚要不再试试能不能离楚渊远点,给虞盈托个梦向她哭诉我做鬼的悲惨遭遇,顺便告诉她我藏了些养老的银子让她拿去,谁都知道我一腔孤勇喜欢楚渊,可我也是做过打算的。
可是她说楚渊恨我,所以楚渊报复了我。
他为什么要恨我?
他们的话让我很迷惑,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造成我一生悲惨,求而不得的原因好像露出了隐秘的一角,但它仍旧绕着重重的迷雾,我想我必须知道。
楚渊明显有些漫不经心。
“如此报复,怎么算?"
如此报复?我站在离他最远的距离,想着,倘若他真是为了报复我,那他的报复无疑是很成功的。
他看似离我很远,可我总能发现他留给我的希望,每次就是靠着那一点点的希望,我才能撑着在喜欢他的路上走下去,最后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选了一条绝路。
现在我已经真正走到了路头,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我也能故作轻松的说一句,我真的努力了。
虞盈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她一个女子,为你受尽嘲笑,为你瞎眼,最后为你死,她为你受尽了这世间痴情女子能受的所有的苦,你不肯予她半分的真心,总也该尊重她。
楚渊,清河郡主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当年之事,她究竟错在哪里,清河郡主死后你就对她虚情假意,你口上不提,其实心中从未原谅过她,可她有什么错?难道错在最后死的不是她吗?”
清河郡主陈婉是楚渊的表姐,皇后死后清河郡主常常进宫陪伴少年楚渊,大楚权贵素来风行堂表姻亲,原来楚渊喜欢的是她。
做了鬼之后,我的记性不太好,许多事都记不清楚,虞盈走后我想了许久还是没什么头绪,有点烦躁。
我转过头发现楚渊站在昭阳宫的玉阶前,好像在看夕阳。
我看见楚渊腰间挂的旧香包,出神又心酸的想,原来楚渊昨天喊得是。
“婉婉。”
是清河郡主陈婉的婉。
清河郡主陈婉死于旧楚三十六年夏。
旧楚三十六年夏,我重复着这个时间,脑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旧楚三十六年,我母亲在世的最后一年,我在南山寺,遭遇了一场刺杀。
清河郡主陈婉,正是死于那场刺杀。
我做了一个梦。做鬼之前我也不知道,原来鬼也可以做梦。
旧楚三十六年,是我喜欢楚渊的第十三个年头。我十六岁了,那时候眼睛
还没瞎,双亲俱在,兴来就和璎珞一起照着古妆谱,蘸着从我母亲那偷来的点
琼脂为对方画妆,也带着玉京城不学无术的贵女们喝过酒,和虞盈一起策马走
过白玉京的每一条街头,当然了,我最大的事是琢磨怎么和楚渊巧遇,怎么给
自己创造机会。
总的来说,我父亲碍于我母亲,对我管束甚少,我是县主,比我大的都与
我玩不到一起,不如我的也不敢说我,我的年少岁月里,除了没能让楚渊喜欢
上我,也可算是春风得意。
甚至我想过,在最好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本身也是一种圆满。
那一年的我就好像羲和初升,横冲直撞,还执意要和楚渊撞在一起。
而楚渊那时也还是个少年皇子,远没有他青年时代的不近人情,我们自小
认识,虽说不喜欢我,但他打我三岁认识他后,只要不算出格,他拒绝过我的
事就屈指可数。
我们已经这样好,所以才我更不甘心止步。那时候我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好
东西都应该是我的,我付出了努力,应该得到回报。
但其实这世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道理。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应该属于我,也
不是所有有所求的付出,最后都能得到回报。
感情,尤其如此。
可是十六岁的沈晚歌不知道。
虞盈常常笑我们,“虽说你不是三皇子的意中人,可我瞧他对你同意中人
也没什么差的了。”
我在马上哈哈一笑,心里头觉得很是受用,又挥鞭策马,在风中回过头笑
她“你要是比不过我,怎么好意思嫁到陈家去呀?”
她面上飞过一抹红霞,很快又追上来,死不承认“呸。想娶我的人从玉京
城排到了城外,就是做皇妃我也使的,谁要嫁给陈玄之啦?"
我们策马在玉京城外的林间,度过了欢快肆意的年少岁月。
那年春天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病后身体就虚弱了许多,我打听到药圣李
秋风将来玉京游历,药圣性情古怪,不卖人面子,我怕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便
缠着要楚渊和我一起去拜见他。
楚渊起先不肯。我在他宫中跟了他三天,走哪跟哪,终于他第三天傍晚在
闲情亭收了棋子,无奈的说“我不好过去。李秋风毕竟不是朝中人,早年间又
被权贵打压,我去了反而不好。"
“殿下又不说,他哪里会知道嘛?”我立刻凑近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
他低头看着被我扯住的袖子,无声的叹了口气,“你跟了我这么久,不无聊吗?”
无聊是肯定的,楚渊整日不是喝茶下棋就是读书,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
有。可是我喜欢他,跟他待在一起,光看着他我就很开心啊。我把心里的话不
小心说了出来,好像听见他笑了,于是匆忙的抬起头。
楚渊真的笑了一下。他是皇帝的嫡子,平日端肃雅正,并不常笑,所以他
的笑很浅,不过是不动声色的勾了几分唇角,少年眉间的冷淡如同潮水般褪
去,带了点春风化雨似的柔和。
我很没有出息的看呆了。
大概是我的蠢样子取悦了他,他答应和我一起去。约好时间后我叫虞盈出
来喝酒,大声宣布我离做楚渊的夫人又进了一大步,不枉我处心积虑费心谋
划,要是我是个男子,有这个劲儿恐怕就是下一个尚书了。
虞盈难得规矩,她穿着青色的裙,头上戴着一支碧玉簪,就好像宫中芙蕖
池里亭亭玉立的莲,她模样生的好,惯来以颜色压的玉京闺秀们抬不起头来,
只是今日一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我再三询问,她终于闷闷的灌了一大口酒,说“我昨夜偷听父亲与哥哥说话,要打仗了,他有意让我入宫去。其实今天你不叫我出来,我也要叫你的。这算什么事?”
我大吃一惊。“你、你要做楚渊的姨娘?”
虞盈伸手打了我一下,恶狠狠的说“你做梦呢!"
我倒情愿实在做梦,揉了揉被她打红的手,想了想安慰她说“哎,你父亲
想得美。我听楚渊说了,现在宫中慧贵妃独得圣恩,哪有别人的份?"
“你娘疼爱你,你与陈玄之青梅竹马,陈家又世出名门,你父亲还能棒打
鸳鸯不成?你约陈玄之出来商量商量,叫他上门提亲呗。"
虞盈点点头,暂时放下这件事,转头又疑惑的问“你说三皇子答应和你一
起去拜见药圣了?”
我很是得意的点头。
“清河郡主要回京了,没想到他答应了你,我还以为他要去接郡主呢。"
我“啊?”了声。
“你忘了?清河郡主是三皇子的表姐,你以前还见过她呢。算来她离京也
有几载了,如今归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亲事。”
皇家的亲缘素来靠不住,我听虞盈说起,实在没什么印象,只想着改日去
拜见一番就是了。我直正的见到清河郡主,是在南山寺。
我和她在南山寺巧遇,冲撞了她的仪驾,侍女正欲斥责我。我来的很早,
南山寺的晨雾还没有散尽,朦胧的雾气中女子莲步轻移,温声问我“是安乐县主吗?”
她走到我跟前来,我才发现清河郡主是一位长相温婉身姿绰约的美人,她
穿着素色的裙摆,远山弯弯,步履袅袅,如同画上的女子。
她的肤色带着病弱的苍白,我想着她是楚渊的表姐,也算是长辈,因此对
她很客气,我后退了一步,正儿八经的朝她行礼。
她对我说“县主,请你原谅。我听说拂奴那日原本和你约好了,但他来接
我了,就失了约。请你不要怪他。"
我觉得她真是一位极有教养的女子,连忙摇头“没事没事,楚渊答应我要
陪我一起酿酒,他补给我了,没事啦。”
她的面色好像更苍白了些,闻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如此么,这样就好。”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就是在这一天,我遇到了人生中最惊险的事。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我搞不清楚杀手到底事冲着谁来的,也不知道为何南山寺的后山此刻一个
多余的人也没有,清河郡主的扈从尽力护着我们逃跑,我自己体力也不错,但
我不能只顾自己,我得照顾清河郡主。
路上的血迹将我的裙子大片的染红,我的视线里,扈从一个个的倒下,我
死死的拉住清河郡主的手,拖着她跑,混乱中一段宛如月光的剑光朝着清河郡
主劈来,我一把推过她,自己却身形一滞,凌冽的剑峰划过右肩,我忍痛抽出
匕首招呼上去,余光瞥见清河郡主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不知道她死没死,我觉得我要快死了。
不过后来陈玄之赶来,结束了这场刺杀。
我在床上养了足足半年的功夫才见好。这期间我出不了门,只有璎珞每日
来看我。
旧楚三十六年的冬天,虞盈和她的哥哥登门拜访我爹,她悄悄的来看我。
我从床上爬起来拉过她的手问“盈盈,楚渊呢?”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自己有点
急切,匆匆补救“清河郡主好了吗?”
她欲言又止的看着我,小声说“晚歌,清河郡主死了。她没撑过去,回去
后十天就故去了。”
见我愣在床上,她轻轻别过我耳际的散发,柔声说“晚歌,你快点好起来吧。”
“我要进宫了。”
日楚三十六年,我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道我的爱情从我活着,清河郡
主死去的那一刻,就注定结不了好果。
庆嘉元年三月十九,大吉。新帝将登云台山,临神霄台,宣帝号,正大统。
云台山上的神雪台从前是四海八荒历朝历代的皇帝登基都要去溜一圈的地
方,古书上说神雪台是天下间的最高处,皇帝从那里看下去,能够看见芸芸众
生,明白何为君臣。只是云台山常年云雾缭绕,十分寒冷,有些皇帝倒是不怎
么愿意去受罪,因此又在云台山的山腰建了个云霄台,如楚渊的父皇登基时就是去的云霄台。
对我而言,不管是云霄台还是神霄台,只要是云台山,我都不想去。只是
如今我是个离不开楚渊的鬼,鬼生悲惨,没得什么选择权。
楚渊领着他的臣子们一步步走上云台山,浩浩荡荡的仪仗,庄重端肃的礼
乐,铺天盖地的人影被宫廷画师的妙笔永远留在了青史中。
那位年轻的皇帝穿着玄色帝服,身形挺拔,如曜曜青松,坚不可催。在经
历了少年时代的离乱与战火后,他的步履很稳,眉目间已看不出什么喜怒,自
有王者的风仪。画师是天下间名声卓著的画手,可他仍觉得他画不出这位皇帝
七分的神貌。貌肖似,神却难。
神霄台上空无一人。上一位有资格登上它的皇帝已然作古,时隔一百七十年,终于有下一位皇帝来。
我离楚渊再远,也要跟他一起上神霄台。在山呼万万岁的声音里,我跟着
他走上了神霄台。
楚渊袖手而立,烈烈的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垂眼看着他的天下,他的头上
只有高不可及的云雪,而他的脚下,有山河表里,共共众生。
不临神雪台,安知天子尊。
他的眉头轻舒,唇角微扬,我许久没有见过他笑了。
看着群山巍峨,江山万里,我吐出一口气,冷漠的想,即便楚渊喜欢清河
郡主,可是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我输的如此彻底,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陈婉。
天地浩大,社稷万年。与帝王而言,人间情爱,不过尔尔。
时至今日,我成了一个鬼,才想明白我所追求的,我一生最念念不忘,最
孜孜以求的东西,对于楚渊而言,大概就好像一个清晨那样短暂。
弄清楚这些,即便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云道人,我也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
期待,若是他能看到我,也许能顺手送我一程。
不过显然他没有见到我。他和楚渊隔着人群对视了一眼后,随着身旁那个
高高瘦瘦的道人就此消失不见,我敏感的发现楚渊也有点不对。
他开始有点不耐烦,面色沉沉,看的礼部官员心惊胆战,但好歹还是有头
有尾的结束了这场仪式。
楚渊匆匆离去,在半山腰接见了本已离开的云道人。
我近距离看见云道人那张平平常常的脸,下意识的离他远远的。
也不知道楚渊见他做什么?
楚渊面色已然变得有些冷酷,他问道“玄师召魂,何不见我卿卿?"
云道人沉默了下,显然也没想到“君上登神霄台,亡人阴鬼皆拜紫宸,乃
天道使然,以示人皇正统。”顿了顿,他没有说下去。
身旁的道士接着说,“若非君上故人早已了无牵挂,往生极乐,故而……”
楚渊沉声打断他“住口。云道长莫非是对朕之允诺不满?朕已许玄师一脉
为天下正道正统,还有何求?说来与朕听。”
云道人面色难看,那无名道士却摇了摇头,“身死魂消,贫道与师弟才疏
学浅也无他法,先前与君上所约之事还是作罢吧。”
“身死魂消是何意?”楚渊皱眉问。他向来聪明绝顶,此刻却有些迷惘。
“便是再无相见之日。”无名道人遗憾的说。
云道人面色越发难看,忽然冲了出去,他师兄叫他不住,也立刻追着他离
开。这师兄弟二人一走,楚渊独自在那里站了许久,也无人敢催他。他真的想
了许久,等到日落西山,暮色渐沉,飞鸟入林,他才想明白了些。
云道人一心想要光复玄师一脉,与他早有约定,断无骗他之理。
身死魂消,就是她真的死了。
死是什么?
是他在母后塌前握住她温度渐失的手,无论他喊多少次,多大声,永远也
喊不回她。是永远不会有人再缠着他,永远不会有人再在回京的路上挂满夜
灯,永远不会有人再为他倾尽所有。
死就是,他再也见不到她。
他那时听闻她的死讯,想的是他还能救她,玄师一脉神秘莫测,他遣人将
她的尸骨带了回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可以承受。若是救不了,她成
了鬼,他就将她藏起来,是人或是鬼,只要是她,对他而言都并无区别。
可是上天未免太过无情。
他的晚晚,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她的眼睛瞎了,一个人跌跌撞撞的从南城
楼跃下,黄土掩面,血漫青石。
她是那样一个爱美的姑娘,下场却那样惨,只是因为她是旧楚大夫们口中
的罪人,所以没有人给她收尸。
她的尸体就丢在她生前从不曾踏足的乱葬岗上,被风吹日晒,甚至被狗啃
食。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的天下,他甚至连安葬她也做不到。他只能派人暗
中将她的骨带回来,可是留给他的,也十不存一。
楚渊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的双手覆在眼上,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口中发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声音。
这声音不算大,甚至有些小,偏偏悲怆又颓唐,好像一个人绝望的哀鸣。
这是一位帝皇的哭声。
今日他登神霄台,豪情过后,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很冷。
就是在那一刻,他感到了天地苍茫,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皇帝不愿意再来
神霄台第二次了。
那里太高了,高到常人难以企及,高到无人并肩携手,只有亘古不变的浮
云流水,和底下那一片看不清晰的人影。
他清楚的意识到,皇帝是孤家寡人。
因为临神霄,见众生。
众生里,没有他的晚晚。
从神霄台回来后,楚渊就沉默了许多。
他常常一个人在昭阳宫前一动不动,惹的周围人战战兢兢。我还是站在离
他最远的地方,这些天,我的记忆渐渐好了起来,想起了许多事。
比如,楚渊少时身体不大好,我曾为楚渊在云道人那里求了一颗药和一张
符。我十七岁的时候,楚渊被慧贵妃母子处处针对,为了救他,我策马日夜不
休七日终于拦下了将回南疆的镇南王,我用自己的眼睛换了镇南王妃的眼睛,
请镇南王救了他一命,为此错过了我母亲的葬礼。
我成了瞎子,再也看不见楚渊,往后通信,只能璎珞代笔。我没有告诉
他,只说伤了手,所以字迹不同。
他起兵之后,京中众人无人敢在提及他,生怕惹了篡位的新帝雷霆之怒。
可是大家心里都知道,白玉京不同往昔,慧贵妃的儿子撑不起大楚,而在南方
起兵的昭陵王,才是先帝嫡子,大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新帝楚修德,修的德没多少,倒是很有昏君的样子。他娶了许多朝中贵
女,以为能让世家保住他的皇位,京中有名望又未婚嫁的女儿几乎都轮了个
遍,稍有意见就抄家灭族。
轮到我家时,他点名要已故林至清大儒的外孙女,也就是我,安乐县主沈
晚歌。
皇命难违,即便我父亲自母亲死后再也没有见过我,沈夫人惯来无视我,
沈家众人皆视我为耻,可是我毕竟还姓沈,我还有璎珞这个妹妹,我母亲是三
朝太师天下大儒林至清的女儿,我做不出让她们都陪我死的事。
我大闹一场,数落我父亲一生窝囊,害死我母亲,因此惹怒了他,被他逐
出了族谱。这只是安乐县主众多出格事中一桩不算太大的事,在人心惶惶的自
玉京没掀起多大的水花。
我倒是心里非常畅快,我早就想这样说了,现在说出来还救他一命,这可
是桩划算的买卖。出嫁的前一天我自己摸索着出府,缨络不在也没人管我,我
就依靠记忆中的路,跌跌撞撞跑上了南城楼,手里还拎着一壶从前酿的春日
醉。
我看不见了,可是我感到了凛凛的风扑面而来。我想我当然不能嫁给楚修
德那个混账小子了,他哪里比的上楚渊?我喜欢楚渊喜欢了十五年了,就算日
后他不能和我葬在一起受后人香火,也不能是别人。
我猛地呼了口气,天地寂寂,静的可怕,但我又听见了烈烈风声,我看见
风声里战旗飘扬,我喜欢的人就横刀立马,朝着我走来。
他年轻而伟岸,眉目那样好看,那样温和,如同四月天里灿烂又不伤人的
春光,
他向我投来一瞥,忽然笑了笑,在马上伸出手来。
就是在这一刻我决定,我要不顾一切的跟他走。
现在想一想,我不过活了十八岁,却那样累。我很为清河郡主和楚渊的爱
情感动,可是我是个鬼了,我已经不想再和他们扯上半点关系,也不想再去想
什么,我要自私一点,重新投胎去做人。
于是我日盼夜盼谁能把我收了,万万没想到盼来的是云道人。
云道人再来见楚渊时,楚渊面上已看不出什么情绪,这次云道人孤身前
来,看着高座上的帝皇,忽然问了一句“陛下可曾后悔吗?"
我觉得他真是外行,似楚渊这般的皇帝,就像那书中所写的,所做一切就
有图谋,好一些就如愿以偿,时运不济些就黯然收场,楚渊明显属于前者,而
这类人也有个共同点,就是死不后悔。
云道人继续说“昔年我师兄与陛下之母族有约,为陛下驱驰,陛下当年为
蒙蔽先帝与贵妃母子,假意示弱,甚至任由清河陈家算计,幼年便身体虚弱,
郡主欲杀安乐县主,陛下将计就计,只是万万不曾想到,清河郡主竟也爱慕陛
下,一心要拉上县主陪葬。”
“县主十五岁生辰时,陛下亲手为县主点了护国珈蓝寺的平安灯,在珈蓝
寺站了一夜,却因此被先帝所疑结党,处境越发艰难。三十六年冬,沈夫人大
病,是陛下请药圣李沐风来京。清河郡主死后,陛下对安乐县主冷漠视之,本
也是为了保护县主。”
“细想来,县主慕陛下是真,陛下待县主也有情。可陛下仍旧利用了她,
陛下让天下人以为是县主妒嫉之下杀了清河郡主,得了个恶毒之名,让陈家和
沈家反目。陛下以县主之情转移了昔年仇敌的注意,以县主旧友拉拢陈玄之将
军,陛下可以为了县主身陷险境,可见爱重县主,可陛下也确确实实利用了县
主。”
“如今斯人已逝,陛下可曾后悔吗?”云道人从怀中取出一截燃了过半的
香,问道。
夜色沉沉,冷月如霜,殿中只点了一盏灯,窗外的月华似淡淡的流水一般静静地照在地上,甚是惨淡。
楚渊坐在上座,他的面色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晦暗,看不清楚,我只看见
他的脊梁挺得很直,想来这世上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能摧毁他了。
云道人手中的香燃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变得一分飘渺。
“我以玄师禁术破开天机,助陛下如愿以偿,也望陛下遵守承诺。’
漫无边际的云雾扑上来,又忽然的散去,这是一条充满泥泞的小路,很
短,短到我一眼就看见了,路的尽头,站着
站着楚渊。
我确信,楚渊真的看到了我。
做鬼这么些天,没有哪个镜子能照出我,所以我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顶着
个什么尊容。
我看他好像很震惊,就有点不好意思,这要是顶着死前的模样,还不把他
也给吓死了,我立刻对他笑了笑,他的唇动了动,我猜他应该有话想说,只是
他终究没有说话。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今天之后,大概我就要走了,这可能就是我鬼
生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我听到云道人说的话了,原来你也喜欢我啊。”我说。
楚渊的眼底浮出一种沉沉的痛楚,他哑着声音答“是啊,我喜欢你,晚
晚。”
他的目光凝重又无措,呆呆的站在原地眼也不眨的看着我。
我认真的说“你为什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呢?那时候你说,我就会
很开心的。”
他听了,努力挤出一个笑来“现在也不晚啊,云道人来了,我是皇帝,我
可以救你,日后……日后你想什么时候听,我就说给你听,说到我们一起老,
说到你说再也不想听的时候……”
我心里觉得很悲哀,因为他说的是我一生追求的东西,我为了这些付出了
性命尚且没能得到,当我真正得到了它,却已经不想要了。
我还喜欢楚渊吗?我不知道。对于楚渊,我起先只有纯粹的爱,在漫长的
得而不得中,也产生过短暂的恨,可这完全不能与我的爱相比,直到成了鬼,
我以为他对清河郡主一往情深,便心如死灰,只想解脱,这个时候我对他只有
敬而远之,可是云道人说他原来也喜欢我,在我以为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岁月
里,其实他也为我付出过。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可是就好像与我相比他更爱江山一样,对我来
说,我们从前的回忆太过痛苦。
我摇了摇头“我不听了。”
他急忙向前走了几步,竟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衣角沾满了泥
水,他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要拉我,他是人,当然拉不住一个鬼。
我们之间的路很短,短到只有寥寥几步,可是又很长很长,长到阴阳相
隔。他走过来的那几瞬,我好像看见了我短短的一生。
我因他感到的喜悦,因他感到的悲伤,因他感到的失落,因他感到的快
乐,最后都像燃尽的灰,逝去的水,不可追思。
我看向他的目光很悲哀,他的唇额了额,最后一丝血色也褪的王干净净。
他抬起头,就像能触摸到我一样,他的手落在我头上,摸了摸我的头发。
“晚晚,你别怕,我带你回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真的像十多年前那
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没有算计利用,没有阴差阳错,他早早就和我表明心
迹,就好像书上写的神仙眷侣,我们两情相悦,白头偕老。
我也不由恍惚了一瞬,可我在这世上哪还有家?唯一全心全意为我的母亲
早已死去,我全心全意爱的人也为了江山放弃了我,我的父亲将我逐出了家
门,我的家在哪里?
"其实我死之后,一直跟在你身边。我想看你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你也喜欢过我,可是我也没有多开心。"
“我三岁就认识你了,从小喜欢你,喜欢了十五年,我一八岁就死了。你
的人生里还有许多的十五年,可是我唯一的十五年里,只喜欢过你。为你做过
什么,其实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喜欢你的时候是这样,不喜欢的
时候也是这样。”
“喜欢你的时候,我也快乐过,这些就够了。"
“不喜欢你很难,可我如今是个鬼,轮回往生,下辈子,我会努力把你忘
得干净些。”
我擦了擦眼泪,退后两步,朝他行了大礼。
“臣女安乐,祝陛下千秋万岁。”
我真真切切的意识到,我和楚渊之间隔着天堑,他没办法跨过他的江山万
里,我也无法原谅心上人的冷酷算计。
对于我们而言,这也算是个好结局了。
我拖着裙子往前走去,时间快到了,楚渊的身体动了动,却没办法离开原
地,他只能看着那个连做梦也梦不到的身影逐渐远去,她走过他来时的路,他
来她往,永不同行。
“沈晚歌!”楚渊忽然嘶声力竭的喊她的名字,他的声音那样凄厉,自他
母亲死后,我再也未见他如此。
我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
他可真狼狈,分不清事汗水还是泪水沾湿了他的锦袍,他一生从容风雅,
惯来不动声色,此刻却狼狈的像个孩子。
我朝他看去,有光照在我的脚下,我笑着摆手“好好活下去,楚渊。”
我闭上眼,感觉身体很轻,就好像一朵浮云一样消散,心中却很是凄凉。
楚渊睁大了眼,他看着她朝他嫣然一笑,他忽然想起从前玉京四月天,他
们在林间策马,她红衣烈烈,在马上冲他一笑,明媚的春光照着她的眉眼,那
一瞬繁花似锦,一瞬姹紫嫣红。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日光里,最终如同一场美
梦,消失不见。
一股巨烈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这感情与过去不同,它沉重而真挚,好像
这才是他压抑的、真正属于他的感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额间浮现出一
朵两瓣的花,它在短短的一瞬就绽放到六瓣,一点血色染上花瓣,却在即将要
开的时候沉寂了下去。
不舍、悲伤、绝望、悔恨在这一瞬好像海水般淹没了他,他弯下腰颤抖的
伸手覆上自己的双眼,跪在泥泞的地上,泪水静静的流了下来,顺着手隙,无
声的润湿衣领。
他在此刻真正失去了她。
从此以后,他就要守着用她换来的江山,做那万万人之上的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