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喜欢黑夜,并不是因为害怕黑夜的漆黑,只是到了晚上,小伙伴们都要回家了,像一群小鸟,各自归巢解散了,我也只好结束一天的游荡,悻悻地回到家里。家里面,老爸外出了,可能是出诊了吧,老妈不在家,哥哥在做作业。家里死寂的一般,我不喜欢这种气氛,常常感到沉闷和压抑。哥哥的学习成绩很好,在学校里小有名气,常在班里拿到第一名,这也是老妈认为我们家中能在亲朋好友中拿得出手的一个事情,每当逢年过节,老妈都会得意洋洋地夸耀,而那个自小对学习没有什么建树的我自然黯然失色地失落在一边。
除非是这样仲夏的夜晚,我就会偷偷地跑上浮月楼楼顶,靠在那张的竹椅里,闻着楼顶花盆上的那些茉莉花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静静地守候那繁星点点的夜空的来临!
试想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天空是彻底的干净透明,月光像流水般轻轻地洒在大地上,星星象是镶在天空上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微风夹带着花香轻轻的吹拂着;从浮月楼旁边流过的小溪,溪水冲刷着河边的石头发出咕咕的声音,伴着不时传来几声小昆虫叫声像一支乐曲;从楼顶望去,四周是一片低低的的房子,隐约在灯火栅栏中,这一切都是多么令人悠然和轻松。天像是净化了,风也净化了,人也净化了……坐在旁边乘凉的阿嫲,一边摇着一把大癸扇,一边像讲故事般讲述着父辈们过去的事情,其中最多的是有关浮月楼的,也是这样,从阿嫲的口中我也慢慢的开始了解到了一些关于浮月楼的人和事。
浮月楼是我袓父修建的,祖父是个旅美华侨,说到这里,先说说我的家乡----台山这个地方的那些华侨远辞万里,漂泊他乡的艰苦奋斗的历史:台山在广东沿海,南临浩瀚的南中国海,自古以来人多地少,自然灾害严重,每年的台风和洪涝,使这一带的农民生活雪上加霜,为了温饱和生存,出洋谋生成了这里人们的必然选择。早在十六世纪,就有台山人冒着生命危险,乘坐三桅帆船到东南亚一带谋生。鸦片战争之后,困于生活所迫,更多的台山人到海外谋生。1848年,被台山人称为“金山”的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发现金矿,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遍世界各地,渴望发财的人们,从南美洲、欧洲、澳洲潮水般涌向美国,以求实现心中的黄金梦,从而形成了轰动全球的淘金热潮。金山,这个名字也走进了台山人的梦中,于是,许多台山农民纷纷借钱或由家里凑足路费,开始漂洋过海前往金山。于是便有了台山人前仆后继、长达一百多年的美国寻梦之路。没有成家的,希望一趟远行,能让自己圆了衣锦还乡的美梦,然后娶妻生子,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已经结了婚的,把妻儿留在家里,只盼望能多挣些钱,让全家过上好日子。当时,台山人到美国先要到香港,再从香港坐桅船到美国,航程从三、四个月到半年都有,快慢要靠天气。在船上,生存环境十分恶劣,身体稍差的,在船上生病了,虽有同乡或手足的关怀照顾,但缺医少药,只能听天由命,如不幸病死的,尸体抛下大海中。
海洋上风急浪大,许多人熬不过风浪,抱着桅杆,从香港一直哭到旧金山,抵岸时胡子长了几寸长,面黑眼深,等到平安上岸,恍如隔世。在经历了船上的煎熬,终于踏上美国了,开始了梦寐以求的淘金生活。为了寻找黄金,很多人长年累月地在美国西部的山区里奔波。尽管有人幸运地找到了一生享用不尽的金子,但多数的淘金者最终没有找到他们的梦中所求。19世纪60年代初,美国政府决定修建横跨美国大陆的铁路枢纽。美国东部地貌以平原为主,开工后进展顺利。而西部则是群山重重的落基山脉。由于铁路公司雇佣的白种人劳工吃不消“野性西部”和各种艰苦,工程进展极为缓慢,两年时间只修了不到五十英里。当时,移民在加州的中国人,包括台山人在内已经有近五万人,于是,铁路公司有人提议招聘华工来修铁路,但很多人怀疑,身材瘦小的华工能胜任这繁重的工作吗?但事实证明试用的五十名华工的表现却是出人意料的出色。尝到甜头的铁路公司决定大规模招募华工,同时,公司上层还游说美国外交人员,为华工移民美国创造便利条件。1868年,美国与清政府签订的《浦安臣条约》中,第五条就是鼓励华工移民美国。铁路公司直接派人到广东沿海地区招揽华工。在这期间,前往美国的台山华工大约就有几万人。除了美国,19世纪中期,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家相继发现金矿和修铁路,需要劳工的消息也传到中国,很多台山人也来到了这些国家。1869年,太平洋铁路铺下了最后一根枕木,工程完成后,大多数台山劳工被解雇。他们有的在铁路沿线的小镇落户,有的则坐着火车继续冒险。此后,美国的很多城市出现了台山人的身影,他们经商、开餐馆、洗衣店和从事各种服务业。时至今天,台山人的足迹已经遍布了全世界,有人这样说,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台山人。
当年为了生活,和这个华侨之乡里千千万万的华侨一样,高祖父和曾袓父年轻就离开故土来到美国,当过淘金工,也做过修铁路工人,后来有了些节蓄,在唐人街上开了一间洗衣店,生活也有了改善。到了祖父这一代,洗衣店日渐步入正轨。祖父十五岁时通过买“出世纸”的方式也来到美国经营洗衣店,在祖父的苦心经营和努力拓展下,洗衣店做得有声有色,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洗衣店已经小有规模,并带领着家族里的一帮子弟,在美国开了多间分店,在当地的唐人街也小有名气。在袓父三十岁的时候,正是中国军阀混战、盗匪昌狂的时期,在这个华侨众多较为富裕的地方,更是匪患纵横,为了保护家里的妇孺弱小和给家人的一份安心,众多的华侨纷纷集资修建碉楼,于是,成百上千形态各异的碉楼在台山各个地方拔地而起。祖父也在这个时候回到村子里修建了这座碉楼--浮月楼。浮月楼是我袓父设计的,听阿嫲说,祖父是一个非常聪明好学、兴趣广宽,性格开朗的人,辛勤工作之余,孜孜不倦地学习各类的知识,当时有几个读建筑专业的中国留学生来洗衣店洗衣服,祖父很快就和他们成为了好朋友,祖父不耻下问,靠着无时或辍的勤奋自修,渐渐掌握了不少多建筑方面的知识,后来在这些朋友的帮助下设计并建造了这座浮月楼。
至于浮月楼这个名字的来历,据说是曾祖父想出来的,曾祖父说,他很小的时候,村子的南面不远就是一片荷花塘,村民们每天耕作完后坐在一起休息聊天,傍晚过后一轮明月升起,就像是从水面浮上来一样,他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登上这浮月楼上,坐在这阳台里,像小时候一样,望着一轮明月从水面升起,所以,他给这碉楼起了一个非常浪漫的名字--浮月楼。但是他的愿望最后也没有实现,和这里许许多多华侨一样,最终老死他乡。我小时候一直不太相信,因为从小我在浮月楼的顶上,向南望去只是一片片的田野,那里看得到有一轮明月升起的景象?阿嫲说,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世间许多事物都在改变,沧海都成桑田了。
浮月楼是我们小镇里最漂亮的一座碉楼。浮月楼设计得非常巧妙,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建筑,不但兼具居住与防卫功能,而且还是一座庭院式的别墅。楼高四层,是村子最高的建筑,就像是在一片房子里突然屹立出一个异域风格而且典雅的建筑。高耸突出的圆型穹顶,就像一个卫士的头盔。浮月楼建成后,立即轰动了整个小镇,也成了我们家族中的一份荣耀,远近的人们都争相前来参观,浮月楼的建成也令祖父在小镇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在当时三十岁没结婚已经是个老男人了,因为这座浮月楼,我袓父突然成了香喷喷的钻石王老五,来说媒的媒人踏破门槛,但祖父都不为所动,直至遇到阿嫲。
听说当时阿嫲的父亲和祖父同是新宁铁路的股东,有一次祖父去拜访阿嫲的父亲,阿嫲的父亲见到年轻有为的祖父自是欢喜非常,盛情款待。两人坐在客厅中聊得正起劲时,忽见大厅后面闪出一个俏丽的身影,祖父的目光马上被吸引住了,渐渐地有点心神不属。她,就是阿嫲,一对青年男女四目交接,只见女的花容月貌,端庄大方,温文尔雅;男的仪表堂堂,英姿勃然,一表人材。爱神之箭,就在这一瞬间朝他们射出。阿嫲每每回忆起这一段甜蜜的日子,脸上总会露出一丝丝惬意的笑容:“他每晚都来,表面上找我父亲谈天,了解新宁铁路的一般情况,每次一来,便座上几个小时,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对一见钟情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地缔结良缘。
阿嫲是我们这里的有名的书香门弟的女子,五官秀气,知书识礼。阿嫲家族还是一个裁缝世家,阿嫲从小就从家族中传承了裁缝的能工巧手,附近村子的人不论是嫁娶生孩等等的喜庆、还是逢年过节需要做新衣裳,做被服等,都会来找阿嫲。在祖父不在的日子里,阿嫲就是靠这门手艺抚养大了三个儿子。浮月楼就是阿嫲的工作的地方,浮月楼的房间里面放着两个大柜子,打开柜子,可以看到里保存着阿嫲做的各种衣服,还可以闻到阿嫲用来保存衣服做的香囊发出的香味。
浮月楼的一楼是大厅,大厅的正中是神台,神台的牌子上有一幅对联,写着:神恩庇佑子孙荣,祖德扶持家宅旺。大厅两旁靠墙边放着两排黑漆漆的红木椅,大厅的后面一条幽长的旋回楼梯,一直由地下通到四楼,整个楼梯是用水泥做的,扶手也是,虽然经历岁月,但依然结实稳固;楼梯并不宽,只适合单行上落,从楼梯往上走,第一个回旋处就是二楼,第二个回旋处就是三楼,最后一个回旋处就是四楼了。二三楼每层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小厅,因为碉楼还要作一个作为防御的作用,二三楼只有几个很小的窗户和一些防御用的枪眼,里面很幽黑,房间也只做储物室,并不适合居住。四楼侧有不同,一个宽敞的飘出式阳台环绕着四面,每个房间里都做了窗户,光线明亮。
傍晚或黎明的时候,从楼梯上到碉楼楼顶,二三楼更是晕暗,这个时候,我感到害怕,对在四楼的阿嫲说:“阿嫲,这里很黑,我害怕,不敢上去。"
阿嫲总是说:“怕黑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左手扶着扶手,像阿嫲教你的坐禅一样,数着自己的呼吸,吸气时抬脚,呼气时落脚,一步一个呼吸,一个呼吸一级楼梯,数到三十时,就到了二楼,顺着扶手左转,数到六十时,就是三楼了,再顺着扶手左转,闻到花香时,睁开眼睛就到了。快上来吧,星星就要出来了,只有走过这幽黑的楼梯,这里才是你的世界。”
我上到四楼,阿嫲接着说:”怎么样?不害怕了吧,很简单吧!浮月楼依然是这个浮月楼,楼梯依然是这个楼梯,你不知走过多少遍了,只不过你的心乱了而已。“
四楼共有一个小厅和四个房间,房间的摆设虽然都有些陈旧,但井井有条,整洁。小厅和房间的地面铺了彩色的磁砖,磁砖擦得干净光亮。靠着南面的房间是书房,书房地面铺着一张地毯,虽然经历了很长的岁月,地毯原来的颜色已经退掉了,但依然平整干净;书房里有一排书柜靠墙放着,祖父和阿嫲都是个爱书之人,书柜里放满了他们看过的书。他们的阅读兴趣广泛,不论文学艺术,科学数理,天文地理,医学命理,古今逸闻,宗教神话,无不涉猎。在那“女子无材便是德”的年代,阿嫲是少有的有机会读书的女子,嫁给祖父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过着平淡平静家居生活的她却不甘于平凡平庸,她不断努力充实自己,广博群书,唐书三百首,她可以脱口而出;《红楼梦》她百读不厌,书里的许多人物常常被她拿来比喻,多愁善感的,她就戏称为“林黛玉”;亲戚中有八面玲珑的,被她封为“薛宝钗”;为人势利而又伶牙俐齿的,被她比喻成“王熙凤”。阿嫲日常谈吐举止间总带有一种自信和优雅的气质,这种气质正是从她博览群书中熏陶而来,正如她常常教导我们说“心中有诗气自华”。阿嫲又是一个极有主见又极有性格的女子,她毫无保留地、全心全意地爱着祖父,对阿嫲而言,祖父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全部。祖父和阿嫲在浮月楼前前后后共生活了八个春秋,生了三个孩子,姑妈、父亲和叔父,直至日本鬼子侵华,满怀悲奋的祖父毅然投入到轰轰烈烈抗日救国中,为了抗日募捐筹款到处奔走,后来和众多的不顾自身安危的台山子弟一起参加了著名的“飞虎队”,最后血洒战场,再也没有回来。阿嫲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一群满腔怒火,壮志报国的热血青年,奔波劳累了一天,晚上的时候,在浮月楼上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充饥又围在一起商议明天募捐筹款的事宜,一直到夜深了,累了,衣服和鞋子也不脱,横七竖八地躺在浮月楼的地板上沉沉地睡着了。
解放后父亲和叔父都说碉楼不好住,在浮月楼前的巷子建了房子,结婚后都搬到新房子,但阿嫲一直住在浮月楼不肯搬出,阿嫲一心守候着浮月楼,就像守候她对祖父的那份深切的爱。
透过书柜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书柜里放着几个的香囊,有的装着香樟木屑用来防虫蛀,有的装着茉莉干花,发出淡淡的清香。香囊是阿嫲缝制的,每一个上面还绣了一个奇哉妙哉的图案,有的是外型抽象奇特的莲花,有的是飞天的神仙,有的是一个个佛像;书柜旁边是一张书桌,书桌上铺上了一张米黄色的台布,书桌上有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阿嫲刚从阳台上剪来的茉莉花;书桌的右边是一扇满洲窗,窗门做成一个个小格,格子上装有红色、蓝色、黄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非常悦目;书桌前放着一张古铜色滕椅,坐在滕椅上,可以望远,可以顾盼整个的村子。在祖父离开了的日子里,阿嫲平时就在书房里读书、写日记和绣花,几十年来阿嫲都保持着这个习惯。早上,花瓶中刚插上的茉莉花还沾着的露水,阿嫲拿着书在静静地读着,或者拿着针线,在一针一线的在绣花。有时,在旁边翻书的我翻累了,仰头看她,她正低着头,以纤长的手指拈着花针,上下来回地绣出一个个她心中的世界。整个样子庄严、专注而又无比的美丽。刚刚升起的太阳柔和地从满州窗射进来,照在阿嫲身上和脸上形成金黄色一片,身下留下一个长长的投影,透过彩色玻璃的阳光在书桌上留下了五彩斑斓的一片。
浮月楼四周是一道围墙,围墙把浮月楼和外面隔开来,四面的围墙围成的一个园子,浮月楼就在园子的中央,园子很大,面积大概有两个篮球场。园子里的路面和村子里的一样,都铺上了麻石,麻石用得恰到好处,因为这个地方的雨水多,普通的地砖地板很容易会长满青苔,非常湿滑,但麻石就不会这样,能保持光洁明亮。园子北面是一个用来做厨房的房子,房子的旁边有三棵高大的龙眼树,枝叶茂密,树荫为厨房的门前留下一片荫凉,龙眼树的树间,挂着两张吊床。树下放了几张石椅和石台,厨房后面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澈透凉,甘甜如蜜,每一口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仿佛大地母亲的慈爱,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天旱的日子,村子其它的水井都干涸或者水量不足,这口水井依然井水充盈,村里来挑水的人们,都纷纷跨这是一口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