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你一定要给这孩子一个机会,他从小就开始滑雪了,他也很热爱滑雪,他不怕苦不怕累,只是给他一个展示的机会吧!可以的话,以后让他留下来跟着你们训练!”
雪具大厅内,熙熙攘攘,一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男人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着。
对着一个头发比起年轻时候显然稀疏了很多,满脸像是写着不耐烦,请滚远一点的中年版老大爷。
“那是省级训练队的教练,也是工作相关吧,算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温上青在楼上慢吞吞地喝着热茶。
该教练对训练之严苛,对队员要求之高,还有一股对头发的执着,都是业界内出了名的。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行行行,算我求你了行不?我葛国明这辈子可没求过人!”
夏威夷衬衫男人咬牙说,温上青饶有兴趣地俯瞰着,他本来以为他嘴里还会蹦出什么狠话或者年轻人的狂言。
这个叫葛国明的人结果从牙齿缝间蹦出的却只是一句沉重而漫长的哀求:“给他一个展示的机会就好!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就好,让他可以.......离开他的母亲。”他声音越来越低。
几乎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理解最后那句话。
一个瘦弱得,从楼上看几乎只有小小一点的小男孩,默不作声地跟在夏威夷男人身后,看上去胆小又怯生。
“混账!你当我这里是开福利院的吗?什么样的孩子都可以送过来,让我教他们滑雪?”
老大爷勃然大怒,那时候他还没有叼起标志性的老烟枪,但也是满嘴烟味,睥睨地看了一眼那小孩,嗤笑说:
“我们是自由式滑雪,不是一般小孩能玩的!你知道跳台有多高,风险有多大吗?所以跑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给我开玩笑吗?尤其像你们这些压根没接受过系统专业训练的.......恕我冒昧,他看起来还没有我家的狗劲儿大!”
老大爷指手画脚,狂怒不止。葛国明脸色铁青,阴晴不定。
“......”
“嘴硬心软。”
儒雅的温上青笑着摇摇头。
他了解老大爷的为人,看着凶,但实际上骂得越狠,他心里越是在乎,而如果是令人失望透顶的人,他反而只会沉默走开,一句话不说。
他没有兴趣听下去这场争执了。转身离开。
太多的家长和孩子慕名而来,但他们都不知道体育竞技这条赛道有多残酷。
“等他们看到自家孩子从十几二十米的地方哐哐往下摔,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能眼泪哗哗掉的时候,他们只会恨我第一天的话说的不够狠,不够疼。”
老大爷后来叼起了烟枪。
毕业以后,温上青就选择了解说,并且选的是滑雪,在当时看来也十分小众的运动。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他从刚毕业,满怀梦想的英俊小伙子,变成如今双鬓斑白,有俩孩子的中年男人。
中间发生的故事也太多太曲折了,但是热爱终抵岁月漫长。
随着国内冰雪运动的普及和推广做得越来越好,凭借前些年积攒的功底和专业素养,本来默默无名的温上青,也抓住了自己的机会。
在滑雪赛事上,他的解说风格稳重而专业,又有独有对滑雪的热爱和激情,时常能与选手共鸣,很快就出人头地。
在那时候,他还通过滑雪,认识了如今的美丽温柔妻子,他两个孩子的母亲。
当然解说归解说,专业归专业。那个时候,温上青本身却并不是特别厉害的滑雪爱好者。
“我看你滑得很流畅,你.........能教教我滑雪吗?”
他做了半天思想建设,才终于大着胆子,走到不远处的美丽女孩面前。
“我刚才好像看到你摔得也很流畅。脸刹熟练度很高啊!”她揶揄说。
温上青老脸一红。
“没事啊,大家一起滑一起学习。”
当时年轻的妻子笑起来,大大方方的,在他的眼里,就像是日照金山的阳光一样好看:“滑雪,还是人多的好。”
.......
温上青换好装备了,很遗憾今年妻子因为工作繁忙,不能及时过来,于是就让温上青带两孩子,先去雪山熟悉熟悉,过两天她再乘飞机过来,家人团聚。
这是每年的传统。对他们来说,是爱的延续,也是每年能从繁忙的工作和生活中抽离自己,回归自然本身的美好时光。
温上青下楼去的时候,葛国明还红着脖子和老大爷互喷.........啊不,商榷着。
与此同时,他发现两孩子已经不在大厅内等着了,雪具也不见了,他才上去一会儿,这俩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去在这冰冷的国度里畅滑了?
“明明嘱咐好了在我上去的时候不要跑远,不要跑远,结果还是这样啊......好在这里有监控,两个孩子也滑了好几年了。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有点恼,又有点愁,现在孩子就这么野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爸爸!你下来了!快过来,我们认识了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小朋友,他好厉害啊!”小女儿温馨隔着布满寒霜的窗在给他打招呼。
小儿子温暖在旁边,穿着雪板,认真做着动作,而有另外的一个小朋友低着头说着什么。似乎在教学。
“这不就是葛国明带来的那个孩子吗?近看的话,果然还没有老大爷养的那头阿拉斯加大啊......”
温上青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中默默吐槽。
“好了好了,让人家自己玩了,我们也一起上山吧。教练已经在山上等我们了。”
温上青并不以为意,出于礼仪,点头还来不及道谢,葛国明带来那小孩就已经低头跑远了。像是被吓到的小狗。
他有些愕然,又有些感慨。
“这么胆小的小孩都敢送来训练,现在的家长们心真大啊!还是说是真不怕死?”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温暖温馨小两兄妹,还没有怎么滑开,教练也没有怎么指导,就一句先往山下滑我看看动作,他们往下滑的时候,动作就已经做得极其好了。
至少说,把这几年困扰他们的技术瓶颈解决了,动作流畅而优美,身体躯干发力精准了许多。
这还是在他一个专业解说的眼里看到的,是教练教的好吗?
温上青瞪大了眼睛,稍稍偏过头,隔着教练的雪镜,都能看到他那同样瞪到极大的眼睛。
“哇哥哥你今天滑得好好啊!”
“哇妹妹你今天进步也好大啊!”
“那个小孩好厉害好厉害!”两小兄妹异口同声地说。
......
“难道是葛国明带来的那个小孩?”
他心底仿佛触电一般,不敢置信地想到那个瘦弱的孩子。
仿佛第一时间想到什么,他嘱咐了教练跟好两个孩子,注意安全后,他自己就往山下冲了。
幸运的是,那瘦弱小孩和葛国明还未离开。
甚至在葛国明的苦苦纠缠和哀求之下,老大爷还不情不愿地,破天荒地,给了葛国明和那瘦弱小孩一个机会,一个上山的机会。
“就跳一次!死在那里别赖我!不行也给我直接滚蛋!”老大爷怒气满满。
老大爷声音很大,那瘦弱小孩吓了一跳,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吓到的小狗。
他低着头,背着快比他高的雪板,默默从温上青身边走过。
温上青心中愕然,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有气魄,或者说胆色的自由式滑手,即使他是个孩子。
“是你刚才教我孩子滑雪了吧?”温上青脸色不露出一丝心中所想,温和地问。
那瘦弱小孩闻言又是一颤抖,不安地说:“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不会了........”
“不,你教得很好!我是想替我孩子谢谢你。”
温上青尽可能温柔地说,不想再吓到这个胆怯的孩子:“我看他们滑了几年,那几个动作练几年了都滑不好,连国家级教练都没教会他们,你是怎么教会他们的?”
“.......”那瘦弱小孩低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有些很小的孩子,明明有家长牵着他们的手,却还是可能一进电梯就会哭吗?”
“我知道。”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吗?”
“........不知道。”
“你蹲下来就知道了。”
瘦弱小孩低声说:“小孩看到的世界和大人看到的不一样,他们在指责孩子进了电梯以后不懂事,一直哭,却不知道孩子眼里的世界变成黑压压的一片了。所以........你们蹲下来就知道了。”
温上青大为震撼。
“刚才我看到你似乎还教了很多人,更多的是不会滑雪的人。”温上青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人去玩,去滑雪不好吗?”
他似乎问了个愚蠢的问题,那瘦弱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怯生生的,却明亮清澈如火焰。
“滑雪太孤独了........还是人多的好。”他轻声说。
曾几何时,温上青似乎也听说过这句话,阳光中传来的。
“滑雪还是人多的好。”她笑着说。
......
那瘦弱小孩走远了。
温上青才从回忆回过神来,他决定去看看这个瘦弱又胆怯的孩子,即使他本心里仍不看好这瘦弱小孩。
因为自由式滑雪,和正常滑雪的体系,又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个是在地面上的,另一个则是要飞起来的。
克服地心引力,克服心中的大恐怖。
不能惦记昨天熬的夜,吃的辣,长的痘痘,班上喜欢的异性是不是对自己其实也有一分喜欢,好哥们又有没有背着自己复习写作业,偷偷上辅导班.......
都不能想!把一切可能影响到这一跳的不利因素,在起跳的那一瞬间抛之脑后。
“就一次机会,不行就给我直接滚蛋!”
老大爷骂骂咧咧地说,在他看来,这也是摆脱难缠家长的一个方式,通过直接展示这项运动的恐怖和残酷。
100个孩子,90个会在跳之前就放弃。
即使那10个能跳下来的孩子,也会有9个哭着让爸妈带他们回家,再也不滑雪了。
剩下的1个会坚持一段时间,但也不一定能坚持多久。
“.......这是.......十米以上跳台了吧?”
葛国明有点口干舌燥,他光是在下面看着,就已经能预想到那种恐怖了:“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他也没有跟你们训练过........能不能稍微换个低一点的?......”
“不敢跳就给我回去!”
老大爷打断了葛国明,铁青着脸,厉声说。
这才是训练中的他,不怒自威。
温上青看葛国明来不及拉住那瘦弱孩子,他一声不吭,默默地往上走,像是一去不复返的壮士。
“等到真正在台上的时候,他就知道怕了。”老大爷有点惊诧,但还是嗤笑着说。
“不,你不了解他.......”
葛国明铁灰着脸,声音有些嘶哑:“他是只要大人说去做了,他就算死也不会怕的!”
“他之前有练过跳台吗?”老大爷看着那还在不断往上的瘦弱小孩。
“没有!”葛国明说。
在场的大人们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
老大爷眉头紧蹙。
葛国明咬着牙一跺脚,他身上光是披着一件羽绒服,里面还是夏威夷衬衫:“不跳了不跳了!我们回家!子游,陈子游,听到了吗?!我错了!我们不跳了!”
光是在旁边,看着那么小的孩子一点点登山,温上青的心情也不自觉也逐渐紧绷起来。
“你tm个糟老头子头发少了脑子也跟着没了吗?!真想搞出人命啊?!”
终于,温上青全然不顾一往的儒雅形象,朝着老大爷怒吼:“还不快让那孩子下来!”
自由式滑雪。
像飞鸟一样自由轻盈。
像诗人一样写意狂放。
在空中自由自在,只有自己一个人。
虽千万人,
吾独往矣!
他来到了最高的地方。
深深呼吸,像是他在尘世上的最后一口气。
要把这个世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好驱除心中的胆怯,和那止不住打抖的双腿。
小小的他想了很多很多很多东西。
却没有想过,人生其实还有后退和放弃的选项。
“........来不及了。”
老大爷脸色像吃了一块生铁,铁青到了极致。
葛国明绝望地看着那登上最高点的孩子。
温上青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致。
旁边的雪道上也有人留意到了,默默驻足抬目。
就在大人们略微有些呆滞的目光中,他开始往下滑。
松手的那一瞬间,像是对自己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人类的赞歌,是不是就是勇气的赞歌?
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
看着那道从空中划过的身影,和所有人一样下意识屏住呼吸,温上青同样瞪大了眼睛。
他紧盯着那个孩子,有一个声音压抑不住地在心中狂呼:
“天这是.........神啊!”
许久,他们才想起匆忙去接这个瘦弱胆怯的孩子。
他正在脱掉雪板,慢慢起身,身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自己刚做了什么的自觉,也没有大功告成的欢欣雀跃........什么都没有。
“我跳下来了。”他低声说。
他抬眼,回应所有人期待的,是一双噙满眼泪的痛苦眼睛。
他看着大人们,带着一丝希冀问:“所以我的爸爸妈妈能重新在一起变得幸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