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诸芸婷走后不久的一天。
年轻队员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自己回到了过去。
当时还是总教练的老大爷意气风发,指着一个个小队员的鼻子骂。
“秃子。”
“你也是秃子。”
“看什么看!秃子,你以为你年纪小就不会掉头发吗?”
“还笑得出来?你的牙都没有你脑门敞亮。”
老大爷睥睨一圈,眉头一皱,烟枪一抖,发现队伍里似乎少了一个秃子,又勃然大怒。
“陈子游那秃小子又给我跑哪里去了?”他怒吼。
“可能又自己一个人攀山去了。”有队员了解他,说话不敢太大声。
“蠢货!混账!秃子!”
老大爷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怒不可遏:“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不知道今天是休息日吗?!”
“我们知道啊,但他装作不知道啊.......”
“去!你给我去把他找回来!我要把他臭骂一顿。”
老大爷骂骂咧咧,随手一指,就指到年轻队员。
“我?”年轻队员一脸懵地指了指自己。
当时的陈子游没到十五岁,已经是拿过好几次全国冠军的滑雪运动员了,甚得平日里总是臭着一张脸,对所有人都骂骂咧咧的老大爷器重,大多队员们也是听着陈子游的传奇比赛经历长大的,对他满心敬仰。
而他只是一个刚进队训练的孩子,两者资历相差甚远。
“对,就你了。”老大爷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年轻队员顿时手足无措。
可是,我只是一个刚进队的小孩,陈子游,啊不,子游大哥他会听我的吗?会不会反而不耐心地让我自己滚下山?
万一如果,我要是说服不了他回来,教练会不会反而把我臭骂一顿?
老大爷看穿了年轻队员的慌乱,目光望向远方:“今天雪下得很大,一个人上山下山都还是有一定危险的。”
“您是说子游哥上山也有风险,所以我们必须要把他带回来对吗?”
旁边有同样刚进队不久的队员问。
“啊不,陈子游那秃小子命硬,我说的是这个小秃子有危险。”老大爷叼着烟枪,又指了指年轻队员。
“那您还敢让我上山找子游哥?!您就不怕我千里迢迢送人头吗?!俺家可就我一个独苗苗啊。我妈就指着我开枝散叶了。”
年轻小队员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
“所以只有你去找那秃小子,他才会乖乖跟你下山。”
老大爷骂骂咧咧,转身离开:“陈子游那小秃子除了头发少,心地儿还是好的,只要你找到他,他就不会让你出事,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独自下山,就算大雪崩塌,他也会想办法救你下山。”
年轻队员愣愣地看着老大爷叼着烟枪,嚣张地走远了。
“你刚来还不知道,但在我们基地一直流传一句话,在野外雪山遇险,求神仙求爹妈都没用,但是只要陈子游在,你就可以放心,那个人就算不要了自己的命,都会想办法送你下山。”
有年纪稍长的队员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不是传言吗?你们真信啊?”年轻队员欲哭无泪。
“你只要看到他本人就知道了。”
年纪稍长的队员笑着说:“有一次我在野外遇险,不小心掉在一个树坑里,头朝下,雪板在上,动弹不得。在野外,大雪茫茫,用无人机,直升机都不一定能找到我。眼瞅着就要被雪彻底掩埋,口鼻开始进雪,无法呼喊,也无法呼吸,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
“我知道那天子游也在,但子游也不知道我在,我不敢相信他,以他的速度,小树林估计也一穿而过,怎么可能留意到一个快要彻底掩埋的雪坑?”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能发现雪地上滑行的痕迹不对,他跪在我栽倒的树旁边开始挖雪,直到挖出了我的雪板,他才确定有人就在雪里。”
“他一个人徒手,疯狂挖了四五米深的雪坑,也不管这个雪坑随时能崩塌,把他一起掩埋,就为了能让我再吸一口氧气。随后他背着我和装备一起滑了十几公里下山。”
年轻队员听得目瞪口呆。
“他是个奇怪的人,平常都不怎么和我们说话的,看起来也不怎么合群,很多刚进来的人都以为他傲慢,不近人情,我澄清一下,这不是谣言,这是真的。他只是个习惯自说自话,不太会和人交流的笨蛋。”
“一个能拿全国金牌,在世界级滑雪赛事都发挥那么惊艳的人........只是一个笨蛋?”年轻队员不可置信。
“为了别人,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的人,怎么能不是一个笨蛋呢?”
年长队员说:“去吧,别怕,那个人是被大山、雪眷顾的专家,天才,只要你在山上,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找到你。你会没事的。”
年轻队员就穿上雪服,背上自己的雪板出发了。
今天休息日,连缆车都关停了。
15岁不到的陈子游却酷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人背起板,攀一座山,不管是大风,还是暴雪,都从未阻止过他的脚步,他像是一直追寻着什么。
“也许是为了成绩,也许是为了挑战自己。很难想象,那时候的陈子游,也才是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孩子。”
年轻队员才爬了一两百米,就气喘吁吁了。
他顿时下了决心
要跑路。
跑得越快越好!
“雪板为什么这么沉!雪鞋也好重!看来滑雪不适合我,我已经浅努力了一百米了,是时候该回去告诉妈妈,我不适合训练滑雪了。”
“我生是二次元的人,死是二次元的鬼,滑雪是不可能的了,我,就算从这里滚下去,就算砸掉我最心爱的手办,也不会再滑雪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疾风忽然带着雪浪,滚滚而来,在年轻队员的眼前瞬间停下,庞大的雪尘化作一圈涟漪,以来者为中心扩散开来。
纵使他训练时日不长,也看得出这一下停板泄劲,能把速度,力量,美感都结合得堪称完美的技术水平,只有一个人有。
陈子游!
只能是他,也只有他了!
年轻队员被吓了一跳,一脚踩浅了,没站稳,一屁股猛地后摔在地上,又因为山上比较陡,雪板沉重,他竟是没法及时调整自己的重心了。
“糟糕!别说带陈子游下山了,这回我是真要滚着下山了。”
陈子游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才瞬间坐稳了。
年轻队员第一次感受到陈子游手上传来的力量,宽而有力。
“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啊,有人和我一样是背着板攀山的。大多数人爬一百米可能就想放弃,直接滑下去了。”
“对对对没错,正是在下这个国家一级保护废物,您说的就是我。”
年轻队员很想接这句话,但他只顾着喘气,说不出话来,背着板攀山远比任何人想的都要消耗体力。
陈子游冷硬的面罩下,忽然传来他温柔平静的声音:
“你也喜欢滑雪吗?”
“喂喂大哥你就不能把我拉起来再说话吗?我知道你很厉害很酷,但我一直仰着头看你真的很酸好吗!非要说的话,算有点喜欢,但不多就是了.......”
不待年轻队员回答,陈子游就把他拉了起来:“和我一起吗?”
“去哪?”
“去最高的地方。”陈子游笑着说。他目光坚定地望向山顶。
鹅毛般的大雪仍下个不停,大风挂起雪浪,陈子游身上的衣角也像是摇曳的火焰,和他的声音一样,熊熊燃烧着。
年轻队员咽了咽口水。
根据老大爷教练说的,只要找到陈子游以后,说今天滑雪很危险,他要下山,陈子游就一定会送他下山,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待他回过神来。
他发现那十岁出头的自己早已脱口而出。
“好!”
“虽滑雪是一个人的运动,我们最终仍避免不了孤军奋战,就像人的一生,但现在我会和你一起前进。”陈子游笑着说。
待他从梦中醒来。
他发现那在雪山里像小天神一样翻转腾挪的身影,以及那如梦似幻的山顶绝景,覆盖并且点燃大半个天空的巨大落日,都早已消失不见。
今天也是休息日,队员们都还在梦里酣睡,鼾声此起彼伏。
年轻队员重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才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曾经会在休息日,也背上沉重的雪板,不顾风雪,也会彼此较劲,一步步攀到山顶的两个人,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个曾倾囊相授,教他技巧,锻炼方式,以及热爱的陈子游走了,以最耻辱和最被所有人唾弃的方式,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原因。
曾任总教练的老大爷,也因陈子游无故退赛一事,深受打击,当天就进了医院,一蹶不振,身体每况日下,不久便引咎辞职。
年长的队员们,包括曾经被陈子游救过的教导过的,没成绩的受过大伤的感觉努力也没有用的人,该退都退了,反而轮到他承担起了整个基地的期望。
他妈妈倒是欣喜若狂,逢人就夸她儿子有出息了,是整个省队最厉害和最有前景的年轻选手。
心思单纯的年轻队员反而很平静,在陈子游曾经的位置上。
他只感受到了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像是一个人走在雪原上,举目无措,放声大喊,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的声音。
只有一个人。可能理解他。
“可能,他不是真的热爱滑雪这个运动。”
年轻队员终于可以说点心里话了,轻声说:“那天他拉我起来,会那么欣喜,只是因为他已经独自在雪原上,走了太远,走了太久。”
“混账!”
老大爷年岁渐长,记忆衰退很快,耳背的毛病也愈发严重,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再说一次,你说谁是秃子?”
“啊不不,我不是说您是秃子,我是在和您聊陈子游的事情。”
“啊什么!你说陈子游是秃子?”
“对对对。”年轻队员不敢顶嘴,只能顺着老大爷的话说。
“混账!你一小屁孩毛都没长齐,懂什么脱发的烦恼!”
老大爷把烟枪猛地拍在大腿上,鼻孔喷出两道白烟,中气十足,意味深长:“秃子的毛囊......啊不,男人的梦想,是永远不会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