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车子一股黑风般转瞬消失,梁沫生胸口堵着一阵闷气,正准备追上去,伴随着又一声枪响,一个柔软的身子往他身上猛烈地一撞——唐嘉禾扑在了他身上。
虎视眈眈地抬头环顾四周,梁沫生指准对街一幢红房子黑洞洞的窗口,扳指一扣,“砰砰”两声,还没来得及躲避的暗杀人士应声倒地。
大街上的行人商贩纷纷抱头逃窜,小孩的哭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混成一锅粥,唐嘉禾仍趴在梁沫生身上,下颌抵着他的肩。
她闻到梁沫生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烟草味,想挣扎着自己站着,但却不能够,最终她觉得自己要滑下去了,撑着一口气说道:“小生,我好痛。”
他知道肯定还有人潜伏在周围,但看看面色苍白的唐嘉禾,心急如焚的,他在她要滑落下去时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拖着她背的那只手明显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在不断地渗出。
后面有巡捕房的人追来了,顾不得那么多,他奔跑着把唐嘉禾送到就近的医院。
唐嘉禾此时已经彻底痛晕了过去,梁沫生一边跑着一边低头注视她血色渐失的小脸,他此刻近乎肯定,如果唐嘉禾就这么死了,自己童年少年时光,牵扯到的那些点快乐记忆,恐怕会褪色大半。
像个惶惶不安的孩子,梁沫生不停喃喃道:“嘉禾,咱们马上就到医院了,马上就到了。嘉禾……马上就到了。”
等唐嘉禾被推进了急诊室,梁沫生筋疲力尽,满头大汗地就地瘫坐下来。
医院的长走廊此时空无一人,偶有穿着低跟鞋的护士路过,“跨跨跨”的声音也是随即消逝在转角。在这样寂静的空阔中,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就在车子冲他开过来的时候,他脑子里就飞出了严督军老谋深算的狐狸脸。
先是把他从天津召回来,再许他参谋长之位。姓严的一定盼着他答应,又盼着他不答应。他答应了,就是放弃天津的兵权,姓严的一边能再派心腹,一边又能在北京时刻监视着自己。
而如果自己不答应,那么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利落——这个念头不缺有玩暗杀癖好的人!
昨晚今晨,大家虽然面上一团和气,但他早该料到这只利欲熏心的怎么会就这么善罢甘休?自他被召回北京那时起,他就傻呼呼地自己跳到了严督军给自己设的圈套里。梁沫生赤手空拳打拼到现在,才明白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望着急诊室紧闭的大门,梁沫生血气上涌,他现在只想领着天津的“梁家军”直捣严督军香山的老巢。
沿着墙蹲了半天,他明白此刻不是考虑回天津闹独立的问题,梁沫生相信姓严的根本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北京。眼下的关键问题,是如何自保。
情势紧迫,再不容他多想。疾奔出医院,梁沫生寻到了电报亭,拍了封急电给香山上静观形势,出手狠辣的严督军。
电报上陈词自己此番回了北京,对以往的少爷生活非常怀念,并且遭遇枪击受了惊吓,深感局势动荡,无法预测。希望严督军能免他一切职务,容他在北京好生休养,做回他的梁家六少。
拍完电报,梁沫生走出亭子,抬头仰望此刻的万里碧空。晴空一尘不染,蓝得纯粹,太阳光毫无顾忌地照下来,像个出浴少女一般裸露自己。空无澄净的光明,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三年的心血在阳光下无处遁形,最终销声匿迹。
再赶回医院,唐嘉禾已经被推出了急诊室,子弹顺利取出来,但人还未醒,脸色苍白地昏睡在病床上。梁沫生痴痴地盯着她看了几分钟,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了起来,奔出医院。
发了狂似的在大街上跑着,梁沫生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咚咚咚”急促不可遏制地跳着。快到公寓时,他遥遥望见那处火光冲天,白烟滚滚,已有灭火的人员往那边赶去。
揪着一颗心,他跑回公寓,门外早拥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喘着粗气,见公寓一楼已是一片火海,二楼他的卧房处也熊熊地在燃着。
他急躁地揪住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问道:“人呢?住在这里的人呢?他们逃出来了吗?”
男子惶恐地摆手摇头表示不知道,再瞪向周围,旁边的人也一脸迷惑,“我们来的时候火就这么大了。”梁沫生只得放开男子,四下张望,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副官和亲兵,扯着嗓子大吼一通也没有人回应。
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样纷乱糟糕的场面似乎从前发生过。他戎马倥偬,少年得意的三年,就这么被一把火付之一炬。
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个准数,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梁沫生颓唐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谁知道这颗头哪天也会不是自己的了?
“梁旅长?”袁安淇被薛副官安置在公寓花园的长椅上,她隐隐望见一个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人推攘着人群,神情暴躁地狂呼怒吼。
走近一看,果然是梁沫生。她跟着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杂乱无章的头发。男孩子的可怜相总能激起女子情不自禁的母性。
梁沫生满布血丝的双眼看到袁安淇,熊熊火光映红了头顶的天空,他的丫头从火光中走来,纤纤小人,楚楚生姿。
一把把袁安淇拉进怀里,他用双手紧紧地环保住她,脸埋在她的脖子一侧,一口一口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
梁沫生记得三年前她怀抱破布包裹,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警惕地打量自己的模样。丫头长大了,这三年的的确确存在过,也过去了。
袁安淇任由他抱着,两个劫后余生的人需要片刻的惺惺相惜。
薛副官赶了过来,向梁沫生报告道:“旅长,火势似乎是电线起火引起的,当时我正好陪姚小姐在花园等您回来,所以避开了火灾。但他们说火势太猛,即使扑灭了这儿也不能再住人了。”
梁沫生一只手抚着袁安淇的头发,目光空洞,冷笑一声道:“好端端的,电线怎么会起火?想不到我梁沫生如此得督军看重,要他老人家花这番心思来整治。”
放开袁安淇,他拉着她一同站了起来,四目凝望间,他说道:“老薛,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旅长了,我已经向督军递了辞呈。”
薛副官一听,张大了嘴“啊”了一声,梁沫生也没理会他的吃惊,继续说道:“这破公寓不住也罢,我回梁家去继续做我的梁六少爷。一事无成也罢,梁家不见得还少咱们一口饭吃。”
后面这话是对着袁安淇说的。小姑娘也听得张了张嘴,但没说什么,她心里喜滋滋的,明白“咱们”自然指的是他和自己。
梁沫生要带我回梁家了!袁安淇想道。
家中一切物什给烧得精光,自然没什么可收拾的,梁沫生带着袁安淇风尘满面地回了梁家。
梁家比白府大上一倍,梁老爷子近年来力不从心,没添姨太太也没添儿子,他从前的那所庭院如今仍空着没人住。
本打算今日风风光光地回去站在自己老爷子面前,不为别的,就为一口气,他至今也不愿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有多么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同。
如今却是一无所有,一副劫后余生的狼狈可怜相回去了,梁老爷子也没说什么,淡淡地点头表示默许,老人说道:“不去领兵了也好,这个世道,打来打去,说不定哪天我老头子就没老六了。”
把袁安淇安置在自己从前住的那处院落,梁沫生又急急出门去看唐嘉禾。
此时唐嘉禾已经醒来,见梁沫生来了,伸了一只手想要拉住他,梁沫生一时也没想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第一反应就是也伸了手握住唐嘉禾那双凉匝匝,滑腻白皙的手。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老友。
“小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爸爸来了,气得不行,说巡捕房的人没有彻查,只敷衍了事。你可是得罪什么人了?”唐嘉禾娥眉紧蹙,嘴唇仍是发白。
梁沫生轻轻握着唐嘉禾的手,觉得冰凉得过分,他用双手暖了暖,把它放回被子里渥好,语气平缓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唐嘉禾。
心里憋了这么多事,却一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他此番把事情说完了,并没有多少解脱,身心更加空落落起来。
唐嘉禾一字一句边听边思索,她想把那姓严的督军狠狠一通臭骂,像小时候梁老爷打了梁沫生手板子,她便跑到梁老爷面前,奶声奶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打小生,梁老爷没生气,反而被小女娃逗得哈哈直笑。
可是成人的世界不一样,何况是人人畏惧,避而远之的丘八。她心疼地看着梁沫生,说道:“那你真打算做回从前的少爷?”
梁沫生苦笑道:“爸爸在世,我大概还能从从容容做个梁家六少,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吧。”他说着低下了头,喃喃道,“对不住了,嘉禾。”竟是落下了一滴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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