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谢鸿如常去衙署,冯氏则去客院看望重伤的客人。
谢家这座宅邸是谢鸿调去京城前就住过的,仅仅隔了数月,里头人手都还没散,又从京城带回了几个人,便很宽裕。
梁靖那满身的伤痕看着可怖,冯氏探望过,便拨了好几个丫鬟过去,还留了许婆婆亲自照看——
毕竟来路不明,多少也有点防备的意思。
玉嬛在府里闲着无事,既然救了人,也常过去看望。或是叫人送点吃食,或是催着丫鬟帮忙换药、照料伤口,倒是很上心。
因见梁靖常昏睡着脸色苍白,还特地叮嘱了郎中开个补身子的药,帮梁靖尽快恢复。
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她其实怀着挺深的好奇。
魏州离京城不算太远,因都督梁元辅的衙署设在这里,城池防备比别处更严,里面巡城的兵马司也得力,比起别处,毛贼土匪之类的少许多。按说这般防卫,若有人追杀行刺,总该闹出点动静,谁知这晏平悄无声息的重伤在此,竟没了下文。
从谢府到外围,处处都风平浪静。
果真是他太厉害,将追杀的人甩得干干净净,还是另有隐情?
玉嬛没碰过刀剑匪类,猜不出所以然,只能在梁靖身上留心。
趁着郎中换药后梁靖还没昏睡的机会,将食盒藏在背后,晃进屋里。
梁靖才刚包扎好,靠着软枕躺在榻上。他这人顾虑多,哪怕重伤至此,差点丢了性命,待醒过来,也定要请郎中帮他裹好中衣外套,怕被屋里丫鬟仆妇看到似的。见玉嬛进来,他目光骤然涣散了些,仰靠在软枕。
玉嬛隔了几步的距离将他打量,“晏大哥伤好点了吗?”
“好些了。”梁靖轮廓冷硬的脸上扯出点虚弱笑容,“是姑娘救了我?”
玉嬛颔首道:“对呀。那一身血的样子可真吓人。”
“多谢。”他眼底有点歉然。
玉嬛嘿嘿笑了下,将那食盒放在榻边的桌上,叫石榴捧出里头的板栗野鸡汤,“郎中说对你伤势有好处的。尝尝?”不待梁靖说话,便给石榴递个颜色,叫她舀了一碗出来。
板栗软糯,野鸡喷香,那浓浓的汤色也好看,想必费了不少火候。
梁靖刚喝了药,这会儿满口苦涩,瞧着那鸡汤,不垂涎那是假的。
玉嬛却故意作怪,捧着鸡汤不肯近前,任由香味往梁靖鼻子里窜,却只疑惑道:“晏大哥,你昨天说的那些人究竟什么来头?不会再杀回来吧?要不要我爹跟巡查兵马司打个招呼,帮你防备着?”
梁靖哪会进她那点圈套,惜字如金,“不用,多谢好意。”
玉嬛“唔”了一声,捧着板栗鸡汤,秀眉微蹙,一脸担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真的不用吗?”她不肯死心。
梁靖摇了摇头,目光从她海棠红的裙角挪到腰间,越过胸脯上盈盈欲飞的蝴蝶和漂亮的锁骨,看到微微咬着的嫩红唇瓣,而后落在那双狡黠的眼睛——水灵灵的,神采奕奕,带着点试探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她是想探问底细,却偏不说话,抿了抿唇角,只装作不明白。
片刻对视,清澈的目光迎着涣散茫然的眼神,毫无所获。
梁靖只管躺在榻上稳如泰山,明明那喉结滚了滚,显见得是眼馋美味,却总不肯说半个字,还虚弱地轻咳两声。
玉嬛顿时生出愧疚,没忍心再试探,将碗交给石榴。
“小心点喂他吧,别呛着。”
“不用麻烦,我自己来。”梁靖这回倒是开了尊口,挣扎着接了勺,就着凑到跟前的碗,将板栗鸡肉吃干净,连汤都一滴不剩。末了,舔了舔唇上残留的味道,回味无穷似的。
玉嬛甚为满意,“滋味如何?”
“很好,多谢姑娘。”梁靖抬眉,目光正好撞上她的,赶紧不动声色地挪开。
看得出来,她虽善良热心,却也不是乱捡人毫无戒心的,这般殷勤关怀,自是想探问他的底细。且不说如今彼此陌生,还不能亮明身份坦白底细,就冲着这食盒里的美味,他也不能这么快就缴械投降。
梁靖目光一闪,偏头靠在枕上,迅速阖了双眼,仿佛吃顿饭耗尽了全力。
玉嬛坐在绣凳,还没开口再探问呢,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睡着了?
她有点懵,静静坐了片刻,见梁靖纹丝不动,又探身凑过去,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晏大哥?”叫了两声没听见回应,大概真的是身体太弱,醒了也没法撑太久。
玉缳泄气,只好叫丫鬟进来,让她们扶着梁靖躺好,别再打搅。
待一群人都出去了,梁靖才睁开半只眼睛,抬手摸了摸脸。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女淡淡的香味,有点痒。
之后连着数日,玉嬛常会带着食物去客院,可惜梁靖要么在昏睡,要么就摆出虚弱模样,总不肯透露底细。他那浑身的伤实在骇人,玉嬛有所顾忌不能乱来,旁敲侧击没能摸到他半点底细,反倒送了不少美味滋补的汤。
回去跟冯氏说起此事,冯氏也是失笑,“他不肯说,想必是有苦衷。别逼太紧了。”
“我知道。”玉嬛趴在桌上,慢慢地取蜜饯吃,“就是好奇他的来头罢了,没拿他怎样,还好吃好喝照顾着呢。”
可惜美食有去无回,始终没能撬开那张铁铸似的嘴。
心里感叹着,到了晌午傍晚,却还是带着食盒过去溜达一圈,问问伤势。毕竟是她捡起来救下的人,就算是个油盐不进的铁嘴狐狸,也不好弃之不理。
……
郎中精心照料之下,梁靖的剑伤渐渐恢复,只是身子仍虚弱,白日时常昏睡。
到了夜间,梁靖却变得龙精虎猛,不时溜出去在谢府外围巡逻一遭。
他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却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去了边地,在军中历练,混了个正五品的职位。如今年已二十,本该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
然而一场大梦醒来,沧海桑田,世事颠倒,斟酌几个日夜后,梁靖改了主意。
他没去京城,而是藏匿行踪来了魏州,没跟家人透露半点消息。
孤身赶路,梁靖又存着查探永王底细的心思,途中顺手探了对方几处老巢,遇到些麻烦,受了点伤。于是将计就计,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在皮肉割出淋漓血迹,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名正言顺地住了进来。
这般苦心,自然不是临时起意。
前世得知玉嬛身份后,梁靖其实查过旧事。
谢鸿是在贬回魏州司马后不到两月便遇刺身亡,大概在四月底。随后,永王奉命查案,咬定是太子暗中指使,仓促结案。玉嬛被永王带走,淮南谢家也由此深恨太子,死心塌地投靠永王。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终至太子被废、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狠狠踩了东宫一脚,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算起来,谢鸿这儿剩的时日却已经不多,他藏在府里能帮得上忙。
如是静养了几日,梁靖就再也睡不住了。
——对沙场上历练过的年轻小将而言,大白天躺在榻上装睡,实在比受刑还难熬。更何况谢府的丫鬟仆妇伺候得尽心,几乎把他当动弹不得的废物照看,饮食起居都要来帮把手,叫他很不适应。
这日天朗气清,郎中帮着换过药后,梁靖从丫鬟口中探得玉嬛今日出门买衣裳首饰去了,便“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门。
客院里诸事齐备,门口两架紫藤,这时节绿叶正浓,明晃晃的日头下含苞待放。
丫鬟仆妇们各司其职,来往有序,浑然不知危险正悄然逼近。
梁靖临风站着,想着昨晚查探时的情形,眼底渐渐凝起寒光。
谢家在淮南声势鼎盛,在魏州的能耐却有限,谢鸿又是文官,除了些看家护院的软脚虾,几乎没什么有真本事的护卫。昨晚他明目张胆地在屋宇间窜来窜去,那些护院却没察觉一星半点,防卫松懈得很。
难怪前世被人闯进府里,轻易刺杀。
就目下这情形,随便找个刺客闯进来,都能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届时旧事重演,又是场家破人亡的惨事。
梁靖暗自摇了摇头,忽听外面环佩轻响,目光微挪,便见玉嬛走了进来。
“晏大哥。”她在门口招呼,眉眼含笑,有点捉到人狐狸尾巴的得意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