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谢鸿和冯氏乘车回府,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
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旁边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冯氏出身高门,自幼教养得严苛,一举一动都端方有礼,为人也慈和温柔。玉嬛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当初既然答应了谢鸿,将玉嬛以外室女的身份留在身边教养,便格外尽心疼爱,十多年养育下来,感情与亲生母女无异,自然也深知她的性情。
——没事扮乖巧,必有猫腻。
这孩子肯定又是偷溜出府,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了。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
她今日拜访梁府,为了周全礼数,打扮得颇认真。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垂下脑袋。
“女儿知道错了。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她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我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两道平安符摆在手心,是女儿的拳拳心意。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进屋吧,刚带了些糕点回来,还热乎着呢。”
这便是不多责备的意思了,玉嬛莞尔,母女俩进屋,冯氏随身的丫鬟揭开食盒。
食盒里三层屉子,上面两层是糕点蜜饯,最底下是热腾腾的乳鸽汤和爽脆凉菜。
搁在平常,玉嬛是最爱吃这些零嘴的,不过今日却没急着去尝,等冯氏喝了杯茶,便提起悬心了大半日的事,“娘,今日有件怪事,得请你拿个主意。”
“什么怪事?”
“有个人重伤昏迷藏在咱们的后院,我请了郎中给他治伤,暂且安排在客房养伤。娘,你和爹过去瞧瞧好不好?若来路清白,就救他性命。若来路不正,就……拿点银子送到外面医馆去。”
玉嬛在院里忐忑了整个后晌,都已经想好了对策。
冯氏未料会是这种事,甚为意外。
人命要紧,她也坐不住了,来不及换衣裳,便跟着玉嬛往客院走,打发人去请谢鸿。
……
客院里门扇紧掩,玉嬛也没声张,只叫石榴带人守着。
等谢鸿进去,石榴忙在前打帘,引入客房。
梁靖还在里面昏睡,面色跟刚来时一样苍白。
郎中是谢家以前就常请的,见了谢鸿,赶紧起身行礼,听谢鸿问伤势,便如实回答。末了,又补充道:“这人筋骨很好,老夫瞧着应该是练过武的,能伤成这样,怕是惹了不小的麻烦。”
谢鸿颔首,又问梁靖伤势,郎中如实回答。
两人嗡嗡说着话,原本在榻上昏睡的梁靖也在此时睁眼,目光扫过一堆人影,落在谢鸿身上,瞳孔涣散似的无精打采,神情却冷清得很。
谢鸿一眼扫见,便搬着椅子靠近,“小兄弟伤得不轻,能说话么?”
梁靖喉咙里轻响了声,旋即哑声回答:“能。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么客气。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晏平。”
这名字有点熟,仿佛哪位同僚的儿子取了这样的表字,只是印象太浅,一时想不起来。
谢鸿出自世家,行事温雅从容,闻言笑了笑,“实不相瞒,小兄弟重伤成那样,实在叫人心惊。魏州城里最近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贼人出没,不知你是……”
“被追杀。”梁靖挪开目光,挣扎着想起来,却撑不住重伤,捂着胸口又倒下去。
谢鸿眸光一紧,“竟会有这样的事!那追杀你的人……”
“被我甩开,走远了。”梁靖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尊府不方便,我……这就离开。”他身体虽受了重伤,单薄衣衫下健硕的胸膛却轮廓分明,宽肩劲腰,手臂有力,咬着牙使尽力气,还真就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打算带着满身的伤告辞似的。
谢鸿忙扶住,令他躺着,“不必不必,小兄弟想多了。”
他虽正被太子打压,算是身在逆境,却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又简单问了几句,对方虽不肯吐露追杀的事,但察言观色,这晏平虽虚弱,却生得气宇轩昂、眉间英武,不像心怀不轨之辈,既落难到这地步,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谢鸿见他实在精神不济,便安排人照顾,带着妻女出来,又命人到府邸周围查探。
等仆从回禀说府外一切如常,没什么可疑的人,才算是放心。
客院里,梁靖见没了动静,也暗自松了口气。瞧见谢家这浑然不知危险逼近的松散模样,念及前世那惨淡结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
当晚夫妻夜谈,先说了会儿这不速之客,谢鸿话锋一转,又提起旁的事。
“今日你去梁府,那边态度如何?”
“梁夫人还是老样子,客气有礼又不肯过分亲近。倒是梁老夫人劝了我几句,说这是常有的事,当年梁侯爷也曾经历过的,叫咱们不必放在心上,安心为民办事就行。据我瞧着,她不像落井下石的。”
谢鸿听了,慢慢点头。
梁家在魏州树大根深,老侯爷近年体弱不大管事,老夫人倒还硬朗,梁府内外的事她都能说得上话。她出自将门性情耿直,甚少说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会这样安抚冯氏,应能有五六分的真心。
谢鸿仕途坎坷,不求旁人照拂,能少个人落井下石踩几脚,已经是不错的了。
冯氏靠在软枕,满头青丝拢在胸前,又想起件事来。
“老夫人还特地提起了小满,说她也十四岁了,问我可曾遇见中意的亲事。听那意思,她还惦记着小满,想把她娶进梁家去。”
——小满是玉嬛的小名,因生在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满那日,便取了这名字。
谢鸿听了,神色稍肃,坐直身子,“她是打算说给谁?”
“梁元绍的三公子,梁章。”
“梁靖不是还没娶亲吗,就轮到他弟弟了?”
冯氏摇了摇头,“不是那么回事。梁靖也快了,我听说二夫人中意沈家那位姑娘,两边都有这意思,就等梁靖回来定下婚事。咱们小满这婚约又……你怎么打算的?”
为了玉嬛的婚事,两人已经头疼不止一回了。
夫妻俩成亲数年,膝下就只有一个儿子,玉嬛两岁的时候被抱进府里,谢鸿对外只说是外室生的女儿,生母刚病逝,抱回府里养着。这事儿惊煞众人,冯氏却没怎么闹,将玉嬛记在膝下,尽心教养。
这么些年过去,冯氏拿她当亲生女儿般疼爱。
去年玉嬛跟谢鸿回了趟淮南,因她生得貌美出挑,比府里几位堂姐妹都好看,谢老太爷便有意将她送入宫中,给谢家添个助力。
谢鸿想着宫里那位年已五十的老皇帝,哪里舍得?
他执意不肯,将这事儿压下,玉嬛仍蒙在鼓里,谢老太爷却是生了气,觉得谢鸿不为家族着想,这回谢鸿被太子打压,便放任不管——看那意思,是想叫谢鸿认清形势,跟家族服软,交出玉嬛的。
谢鸿虽是文官,脾气却拗,愣是不吭一声,带着妻女回魏州,受了不少冷眼。
此刻再提婚事,谢鸿盘膝坐在榻上,眉头紧皱。
“梁元绍这人……不太实诚,做事一向趋利避害,不讲情面。若知道了小满的身世,必定不乐意,老侯爷又病着,未必能做主。若是给梁章,铁定不行。就看梁靖了,他若跟梁元绍一样,咱们就别再多提,他若靠得住,肯护着小满,咱们便设法促成婚事,也算是成全韩太师在天之灵。”
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冯氏脸上也添了悲色,沉默半晌,才道:“那案子翻不了吗?”
十多年前的冤案,当今皇上钦定的事,哪还能翻案?
韩太师虽学富五车、声望颇高,当初竭力提拔科举的士子,触碰的是世家们的利益。
哪怕是姻亲至密的谢家,当时除了他,也都不愿触那霉头。迫不得已,他才用外室女那种不光彩的身份将外甥女留在身边,除了至亲的人,连他堂兄都不知道内情。
如今韩太师绝后,他能耐有限,谁还会为旧人伸冤?
冯氏看他面露戚色,便轻拍他手背,“你也别愁。那梁靖能舍下京城的安逸去军中历练,想必是个有主见的人。等他回来试试态度,再商量这事也不迟。再说,这事儿终须问问小满的意思。”
谢鸿目光一凝,看向妻子。
冯氏便微笑了下,“小满也懂事了,她的身世总不能瞒一辈子。”
“我就是怕……”谢鸿迟疑了下,忧心道:“这孩子虽乖巧,却是外柔内刚,心里也有主意,若知道了韩家的冤情,恐怕不会无动于衷。我就盼着她平安过一辈子,别卷进这些是非里。”
“可若蒙在鼓里,她就不知道防备,不知哪些是敌哪些是友。在京城我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她跟萧家那些害人的混账走到一起,那就真对不住太师了。”
这话也有道理,瞒着不是长久之计。
谢鸿坐了半天,下榻扑灭灯烛,“等时机合适,便跟她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