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磊沉默了半响,又问:“我改主意了,我想问两人的运势——”
“国公爷,两个人就不是这个价咯。”他朝着蒋磊伸出一手掌:“一人五百两,两人一千两,不过您放心,裴某的嘴巴可是业界有名的牢,至于这一千两……他日你就知道,花的很值。”
“来的路上你还说办事只要三百两!怎么,见蒋家家大业大,便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不成?!”
裴九那双白嫩宛若女子的手,在蒋涵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轻声安抚道。“谁让国公爷要裴某断的两人,身份如此金贵?我不在这时候加价,不成了傻子了吗?”
此言一出,蒋磊和蒋涵两个男人的表情都沉下来,蒋涵身子一闪,躲开裴九这个稍显娘气的男人的触碰,一张脸黑的出奇。至于蒋磊,则端来茶几上的茶杯,抚摸着茶杯上的图案,半响不发一语。
他还没给出那两人的生辰八字,甚至连名字姓氏都不曾提一个字,只是跟裴九粗枝大叶说了句要端看两人前程,为何裴九便知道两人贵不可言?是巧合吗?还是此人当真深藏不露?
“四弟,把人带下去吧,好好招待一番。”蒋磊挥挥手,等蒋涵带着裴九离开,他才再度沉入思绪。
要拿到皇帝跟靖王两人的生辰八字,难不倒他,可惜此事必须严防死守,小心谨慎,他不能拿整个蒋家的安危去冒险。
康伯府的血淋淋教训还在眼前,正因为康家兄弟跟寿王龙锦扯上关系,才会让百年大族毁于一旦。
身为蒋家的主事者,他之前站在皇帝那边,是认定蒋家跟天家跟一般的君臣关系不同,是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关系的,蒋家对皇帝忠诚,那么,皇帝也理应维持双方之间的平衡,而不是轻易打破多年来的平静,把蒋家狠狠踩一脚,非要蒋家吃这个亏。
但如今,靖王的存在越来越耀眼,这是毋庸置疑,不可忽略的。若当真有朝一日王朝要变天,王位要易主,那是大势所趋,光凭蒋家之力,无法改变风向,但若是没看出其中的风头,他日遭到连累,蒋家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康伯府呢?
蒋磊闭上眼,只听得外面的仆人低声说了句。“老爷,外面有客来访,是靖王妃。”
这两日来蒋家祭拜老太爷的皇亲国戚不少,毕竟,蒋思荷虽然不再是皇后,但蒋家的地位还是根深蒂固的,老太爷德高望重,在京城是有名的,因此家中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吊唁的客人。
不过,他却是没想过靖王府会有人来。
长女跟靖王妃交好一事,他是听说过的,但心中不太苟同,毕竟宫门深似海,人心隔肚皮,若是交往,场面上过得去就成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反而更合适。但这两个女儿家,偏偏就走到了一块儿,靖王府一再地帮蒋思荷处理棘手的问题,他本来怀疑此女的心机,但到如今,让女儿尝到伤心欲绝的却是皇帝,不是旁人,蒋磊反而不知该抱着何等的态度,只能静静观望。
“我来迎客。”他一甩衣袖,走了出去。
灵堂还未撤掉,一片雪白之中,站着一个女子,一袭素衣,黑发盘在脑后,鬓角斜斜地插着一朵小百花,她的神情哀默又平静,正是蒋思荷。
“国公爷,我并不认识老太爷,不过知道娘娘从小就是老太爷提拔出来的,说是有养育之恩也不为过。老太爷离世,想来娘娘十分伤心,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蒋家吊唁。今日前来,该不会很唐突吧?”秦长安神色淡然,目光瞥向伫立着的蒋思荷,心中百转千回。
“王妃哪里的话?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实属不易,您心里记着娘娘,可惜娘娘这几日茶饭不思,待会儿有劳您开导两句,我听说你们的感情很深。”
“我会的,节哀。”她丢下这一句,径自走向灵堂,接过三根香,微微弯腰,上香。
蒋思荷看向她,却没说话,两人眼神无声交流了一下,秦长安才退到院子里去,静静等候。
蒋磊暗中打量着秦长安,她身着一袭月牙白的常服,整个人显得素雅高贵,完全没有半点架子,无论是衣着、装扮、表情、言谈,全都是给人淡雅如菊之感,并不像是来走个过场,也没有亲王妃的盛气凌人,她看上去,当真是为了特意安慰好友而来。
秦长安就这么在院子里坐着,等了小半个时辰,蒋家丫鬟送来了一盘豆腐和一小碗猪骨汤面,这是家中办喜丧的规矩,但来的贵族多半吊唁后就匆匆离去,没几个会正儿八经留下来的。不过她也不挑剔,不忌讳,毕竟身为医者,生老病死见多了,她吃了两口清清爽爽的豆腐,一小碗面也吃的干干净净。
这些,自然落入了毅国公蒋磊的眼中,他负手而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心中已有赞许之意。不知是否是皇帝的所作所为彻底激怒了蒋家,连带着他看靖王妃,也觉得女儿没交错朋友。
深宫女子,其实是很孤独的,他当父亲的并非不知,而是,蒋家花费那么多心思培养出来的嫡长女,理应能够承受后位带来的荣耀和……寂寞。
正在此时,蒋思荷来了,琳琅搬了把椅子,两人就这么坐在院子的树下。
“娘娘凡事都亲力亲为,连守灵都自己来,当真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吗?”秦长安眼眸一闪,问的一针见血。
但凡蒋思荷还认自己的后妃身份,别管是皇后还是妃子,她都没道理身着素服,在蒋家一待就是三天,去世的是老太爷,而非直系双亲,像这样的情况,至多也只能出宫一天,到娘家走一趟。蒋思荷看来是铁了心,来蒋家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看着昔日皇后站在灵堂烧纸钱,甚至把自己当成是蒋家闺女一般弯腰行礼送客,成何体统?!
“我把当年皇上送我的鸳鸯玉佩还了,求皇上完成我这个心愿,既然出来了,如何还有回头的想法?”蒋思荷嘴角的笑意依旧略带苦涩,但至少不至于太过悲伤凄凉。
因为宫里有程笙嬷嬷给她时不时地送消息,因此秦长安哪怕不进宫,也知道当日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刚刚坐上皇后位子的银辉颐指气使,存心给蒋思荷不爽快,拒绝蒋思荷出宫祭拜老太爷的请求,蒋思荷实在没办法,才去见了皇帝。
“皇上没有拦你?”她眉心紧蹙,是发自内心地关心。
“皇上没说什么,许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吧。”蒋思荷寥寥一笑,轻描淡写地带过。“我还把大皇子抱出来了,如若皇上当真在意,这三天怎么能让蒋家如此平静?”
秦长安闻言,更是怒火中烧,柳眉倒竖,怒容鲜活。“再怎么样,就算眼睛看不到,大皇子也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怎么能如此狠心!”
“无碍的,其实我把大皇子带出宫来,想跟他相依为命,有我的私心。我若孑然一身离开皇宫,大皇子在宫内会遭到多少冷眼和苛待,你我心知肚明。把他带出来,自己照顾着,至少能保他安然无虞地长大成人,左右他不能成为太子,不能继承皇位,还不如跟普通人一样生活。再说了,你不是答应我,等他长大了,要给他治眼睛吗?若是有人知道他的眼睛还有得救,恐怕又要闹得鸡飞狗跳,我……真是倦了,不想再掺和到那些事情里去。”
蒋思荷端着一碗拌豆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听不到秦长安的回应,她眉眼黯然,嘴角的笑意却一分分扩大。
“长安,你信么?回到蒋家的那一晚,我睡得很踏实。这几日我吃的都是素食,正如我手里的这碗拌豆腐,可比宫里的任何一顿山珍海味,我吃的更香。或许有人认为我傻,但我知道不是,我给自己谋划了一段将来,更把大皇子从宫里带出来了,哪怕这辈子再也碰不了情爱,我还可以当一个好母亲……这种心情,你明白吗?”
“娘娘,我明白。但我不认为皇上会这么简单把人放了。那道圣旨让银辉取而代之,但你还是妃子,你私底下跟皇上说了什么,外人可不知晓,只知你私自离宫,后位还未坐稳,好不容易你有个把柄落下,银辉怎么会视而不见?”
“长安,这些话,是我心里的秘密,或许我再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说了。我们去行宫那次,我隐约觉得皇上试图对我表示情意,我很不安,很恐慌,生怕那是水中月,一碰就碎了……后来回了皇宫,我便一直等,一直等,却没等到皇上跟我诉说衷肠。直到这次,我见了皇上,我好似从梦里突然醒来一般,我看着皇上看我的眼神,只觉得陌生和冷淡,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他的眼底一般……只是那一眼,我就彻底打消了最后一丝希望,突然觉得这些年做的都是无用功,皇上给了我一个名分,我便拘着自己,没让自己过过哪怕一天痛快的生活。如今想想,这又何必呢?何苦呢?”
秦长安背脊一阵麻颤,直窜天灵,刹那间竟然无语。
蒋思荷想通了,可也想得太过通透了……有人把她拉下位子,她竟然完全不想再把后位抢回来吗?
如果是她,断不能让银辉坐在后位上嚣张大笑!
仿佛看透秦长安的不苟同,蒋思荷搁下手里的碗筷,清秀的眉眼有着淡淡的光辉。“不是不能争,而是不想争了。”
她已经彻底放下了对皇帝的感情,本想着守着这夫妻情谊过一生,但皇帝纵容新欢撒野,毁掉了最后和平共处的局面,既然如此,她还对后宫有什么留恋?
索性把位子让出来,成全他们,也成全自己,把儿子抚养成人,便是她如今唯一的心愿。
秦长安下意识地看向站在蒋思荷身后的琳琅,琳琅含泪点头,一时之间,几个女人径自沉默着,竟无人主动打破这份安谧。
走之前,蒋思荷亲自送秦长安出门,走了几步路,眼见着要到轿子跟前,秦长安突然想到什么,掉头来,步伐匆匆地走到蒋思荷的面前。
“那个位置,不属于她。”她说的,是银辉,那位苗人女子。
秦长安坚定不移的目光,犹如清泉潺潺,无声汇入蒋思荷的内心,她一时之间,强忍的眼泪竟然落下两滴,捉住秦长安的手,低声交代。
“长安,不必为我强出头,既然这是我的决定,不管有任何后果,我都可以承担。”她对银辉骄傲又阴沉的目光,记忆犹新,甚至还有些忌惮,这是她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女子之后,头一回有的直觉。因此,她不想让秦长安为了她的事,接近银辉,再被人算计了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真要遇到她,我不怕。”她咬牙切齿地说,看着如此沉静的皇后,她心思纷乱,这话不假,如今知道银辉的底细,她反而更加笃定。
银辉毒,她可也比银辉更毒,谁怕谁啊!
只是,她想着不久之后皇宫会遭遇的巨变,竟然有一丝丝的暗中庆幸,庆幸皇后在此刻出了皇宫,当真如龙厉所言,蒋思荷不做皇后,不见得就是悲剧收场,柳暗花明还能又一村吗?!
但是她心中的愧疚,终究无法跟蒋思荷坦诚,眼下不是时机,就算时机成熟,她又如何跟蒋思荷说,龙厉在密谋什么,打算跟皇帝作对,甚至……要把皇帝从皇位上拉下来?!
掀开帘子,她淡淡望向蒋家正门,蒋思荷目送着她离去,整个人清瘦的宛若被风吹了去,可惜,她只能把这份愧疚深藏心底。
她对后位没有任何野心和贪恋,若龙厉最终完成夙愿,蒋思荷看向她的目光,还会如此平和从容吗?!又会原谅她的知情不报,冷眼旁观吗?
那一刻,她瞬间不敢深想。
当日晚上。
“甲者,乙者。”裴九拿着两张生辰纸比照了一下,毅国公蒋磊并未给出两人名字,果然是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家伙,做事滴水不漏。
他的嘴角勾了勾,无所谓,他向来不问太多规矩,看完了两人生辰之后,便扬起脖子,细细看着天际的星辰。
蒋磊跟蒋涵并肩站着,两人对裴九此人,依旧是半信半疑,但昨晚的确夜空雾蒙蒙的,连月亮都看不到,星子只有两三颗,正如裴九所言,不适合夜观星象。
今夜却大为不同,夜幕宛若黑色绸缎,上头镶嵌着上万颗璀璨的大小星子。
裴九看了许久也不曾发话,又研究了好一会儿,人似乎嫌累了,索性往地上一躺,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
“成了。”裴九猛不丁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得散漫。“国公爷,四老爷,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吧?此事可非同小可,搞不好要掉脑袋的啊——”
话音未落,他还故意摸了摸因为看星星而发酸的脖子,那一个嬉皮笑脸的动作,却看得蒋家兄弟眼神陡然大变。
话不多说,马上把人带到蒋磊的书房内,并让看家护卫把守着门口,裴九端着茶杯,喝了两口,这才慢条斯理地说。
“乙者的命格,实在可怕。”
蒋磊眉头一皱:“怎么说?”
“此人是魔煞星转世,这一世投胎投的好,否则,到了乱世,便是杀人狂魔也不一定。遇到他,那就是鬼魅散尽、神佛逼退,谁敢跟他作对,必然是要遭殃的。此人骨子里有前世带来的燥火和戾气,因此性子易怒,心狠手辣,却又多智近妖。怪也……十年前,魔煞星的光芒已经非常暗淡,那时我师父说过,魔煞星陨落再无光辉那一日,此人就要猝死了。没料到,今日一看,魔煞星还在,而且光芒更强烈,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裴九啧了声,摸了摸下巴,一副犯愁的嘴脸。“天有异象,这里头必然有什么古怪……再者,十年前魔煞星旁边只有几颗很小的星子,但今日一见,不知为何多了一颗一样大小的星辰,远远看上去,仿佛是夫妻星一样。”
“裴九,此人将来是如何的命相?”
裴九轻忽一笑,眉眼出现细小的笑纹,细长的眼几乎眯成一条缝,他白皙面皮上透着一股诡谲的表情,嘴角勾的有些狰狞。
“他若是短寿,那还真是可惜。不过,不管谁为他改命,如今已成事实。还能怎么办?顺其自然吧,国公爷。”
蒋磊把这一番话品了会儿,但终究还是不满这种含糊不清的暗示,正欲开口追问,却见裴九猛然敛去笑容,那张脸没理由地正经起来。
“国公爷,你若想保住蒋家,一定要跟随此人,因为此人的命够硬。看着吧,他最后会不会……”他凑到蒋磊耳畔,冷笑道。“君临天下?!”
五十多岁的国公爷蒋磊却在此刻,心下一抖,瞪着裴九,呼吸愈发不稳。“甲……他呢?”
“此人的命不算差,不过繁华如梦,过眼云烟,只不过命中注定,手中抓沙,终究是握不住啊……”
蒋磊颓然瘫软,双手紧紧把着椅子的扶手,沉吟许久,才说。“四弟,把银票拿来。”
裴九不客气地伸出手,将一千两的银票塞入怀中,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国公爷,下回再有事情要解决,别忘了裴某啊。”
蒋磊笑了笑,没说什么,等裴九走出蒋家之后,他才朝着蒋涵说,语气依旧很沉。
“我们蒋家虽然不滥杀无辜,却也不能让这般贪心之徒随意坏了大事,你派个人盯紧点,若他嘴巴牢,暂时留他一命,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处。”
点点头,蒋涵还是不放心地追问。“裴九的话,大哥如何想得?”
“若是过去,我必然不信,但现在……不得不信。”蒋磊摸了摸斑白的眉毛,叹了口气:“找个时间,我亲自去拜见靖王。”
……
芙蓉园。
午后的阳光正好,秦长安让翡翠打开窗户,依靠在软塌上,拆了白银刚送来的信,专注地看着。
信是大哥写的,前后不过百来字,里面提及二哥主动辞官,终日不是练武,就是买回来一堆木头做木雕活儿,长公主还笑称以后秦铜不当武将,开个木雕铺子也不错。至于大哥的处境,信中不曾赘述,只说长公主怀胎三月,太医说这回是个小子之类……
大哥报喜不报忧,她明白的。
萧元夏在金雁王朝碰了个钉子,或许原本打算多待几日的,却迫不及待仓促离开,身为天子,自然是面子上难看了点。但无奈金雁王朝是强国,北漠是小国,强弱之分,让人不得不低头退让。
秦长安很清楚,萧元夏不会在皇帝的饮食下动手脚,他刚刚坐上皇位,这种吃力不讨好,徒惹一身腥的事情,当真没必要做。他想得是跟金雁王朝的天子打好交道,而不是来结交仇人,但偏偏那件事又说不清楚,皇帝找不到证据证明是他下的手,同样的,萧元夏也找不到证据证明自己毫无动机,就这么僵持了两日,最终龙奕还是放萧元夏走了。
萧元夏回了北漠,必然是要迁怒的,据说身边随从一个不留,全都打发了,至于一干护卫,几乎个个被贬官。
二哥是先下手为强,不等萧元夏下圣旨,就主动把官帽取下来。萧元夏原本就觉得秦家兄弟身份尴尬,但秦峰是驸马爷,他不好动太大的手脚,至于秦铜孤家寡人,虽然一身好武艺,却也仅限于此,萧元夏不认为必须留着秦铜。再者,此次去了金雁王朝,更觉跟秦长安此生无望,既然如此,何必还对她的兄长如此照顾?
因此,就准了秦铜的辞官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