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今日要出门吗?”翡翠帮秦长安梳头,若是王妃打算一整天在王府,多半只是输个素髻,干净利落就成,方便她在炼药房做事。
“去一趟风府,看看病患。”她一句带过,自从上回她赏了明云一巴掌之后,就只是托人定时送去药材而已,兴许吴鸣心中有愧,已经一个月没来打扰她了。
但明云还是她的病人,说到底,她还是不能放牛吃草,不管不问。
熟门熟路地到了明云的小院子,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上回的哭闹声,倒是出奇的安静。
“王妃,吴鸣当真是有耐心,说句不好听的,若我有个这样的妹子,我都忍不住生气。前阵子吵得是真凶,不过这几天那妹子却安分了不少——”风离媳妇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一副惋惜的表情,毕竟谁都更喜欢原本那个憨傻却天真的傻妞,如今明云的性子,可是消受不起啊。
“我就是来瞧瞧,她有没有长点记性,是不是还在作死。”秦长安凉凉一笑。
风离媳妇敲了门,吴鸣走了出来,一看来人是秦长安,眼底满是羞愧,秦长安愿意给明云动刀,那是她的福分。更别提他们如今能住在风家养病,更是亏欠秦长安太多,可明云醒来却那么无理取闹,他几乎没脸再面对秦长安了。
“吴鸣,很累吧,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她的目光穿透到后面,柔声道。“还是老样子吗?”
“几天前总算消停下来了,正如王妃所言,她的记忆不再错乱,已经把原本的事情都想清楚了。至于她没印象的这几年,我也大概跟她说了一遍,告诉她明家已经没了,好不容易我们恢复了自由身,如果她还想继续胡闹,也要看看到时候有没有人能帮她解围。”吴鸣无声地叹了口气:“希望她是真的想通了。”
“明云?”
听到门口的女子清亮嗓音,半坐在床上发呆的姑娘突然瑟缩了下,几乎要拉起棉被遮盖自己的脸,可惜秦长安动作更快,一把扯下被子,忍俊不禁地问。
“怎么,就这么怕我?难不成我还会吃人吗?”
“王……王妃。”小姑娘怯生生地喊了句,依旧不敢直视秦长安眼睛。
秦长安正大光明地打量明云,她不再跟上回一样穿的花里胡哨,涂得一张脸犹如唱戏般精彩,而是身着素雅小碎花的衣裳,更显得身材娇小。
脑袋上看上去光秃秃的,但没有再用假发欲盖弥彰,纱布看似刚刚换过,圆圆的脑袋瓜上长出了一寸长的短发,或许因为爱美,明云不曾离开屋子,只等着头发渐渐变长。
一手抬起明云的下巴,这张脸果然很是清秀可人,看着很是顺眼,弯月般的眉毛,一张苹果脸,樱桃小嘴,唯独眼神跟之前的单纯无邪早已不太一样。
“以前,你都叫我俊猪姐姐,傻孩子,连郡主都不懂。”
明云依旧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一巴掌,当下脸就肿了起来,好几天才消肿,可是后来她渐渐把记忆拼凑起来,想起过去在明家那个被姨娘宠成无法无天的自己,又听大哥说了她跟秦长安是如何相遇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自己就没了头发,多么难以想象啊,她的脑袋竟然开了一个口子,被取出了一个血块,而自己则当了好几年的傻妞。她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但是她很清楚,如果没有秦长安,她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傻妞,又或者脑子里的血块哪一天撞碎了,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黄泉。
说到底,秦长安是她的救命恩人,她那么胡闹,被打了一个耳光都是轻的。
她闪烁其词,嗓音弱不可闻。“我都听大哥说了,不过,这几年的事情还是记不起来,我只记得自己在官窑中做烧火丫头……”
秦长安若有所思,明云醒来了,能记得多少过去,不能强求。
“那段记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以后的生活,有没有新的打算?”
明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很后悔,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小时候也没有认真念书,没有一技之长。大哥想在这儿找份营生,我也想认真学一点手艺,只不过还没想好要学什么。”
吴鸣打算留在金雁王朝?不回北漠了?
秦长安转过头,却发现吴鸣的眼神有些闪烁,神色不太自在,她暂时没有追问,笑容可掬地跟明云说道。
“此事不急,你还在养病,再过两个月吧,想好了学什么手艺,我再看看给你找个师傅。”
“明云,还不谢谢王妃?”吴鸣的醇厚嗓音在后面响起。
“谢谢王妃一直愿意帮我跟大哥,您还生气吗?”明云宛若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偷偷地抬眼看她。
“不生气了。”
“我还能叫你郡主姐姐吗?”
这回,总算不再是被叫成猪了,秦长安粲然一笑,朝着身后的翡翠一点头,“当然可以。翡翠,拿过来。”
翡翠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串着六颗红的发亮的山楂果,拿过来的一瞬间,仿佛空气里也飘来令人垂涎的甜香味。
“药苦吗?”她故意给明云的药材里加了一个月的黄连,除了让明云败火之外,还想对明云小小惩戒一番。不过今日看明云脑子清醒许多,跟正常人无异,也不再不识大体、无理取闹,她便打算给明云尝点甜头。
明云点头如捣蒜,柳眉皱成一团,顿时成了一张包子脸,五官都快挤得不成形了,小嘴一张一合,发出细碎的呢喃。“好苦好苦……郡主姐姐,我能不能不喝药了?”
“不能,不过今日我会帮你换一贴药,或许就没那么苦了。”
明云顿时大喜,甜笑着接过翡翠手里的糖葫芦,当成宝贝一样护在胸口,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脸上的表情很是单纯。
心中颇为欣慰,秦长安走出了屋子,心想,或许明云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吴鸣站在门旁,见她迟迟不开口,不好打扰她的清净,就这么定定地站着,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问道。
“为什么不打算回北漠了?难道是因为担心明云大病初愈,不能长途奔波?”
他半垂着眼,并无半分隐瞒。“这是其中之一的原因。如今王妃的重心在金雁王朝,势必还有不少需要用人的地方,留下来,仅仅是我的想法……”
没听到她的声音,心中一沉,好似有些失望,心口仿佛被生生挖了一块,他的神态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局促。“王妃可是不想我留下来?”
她望向前方,目光深幽,不疾不徐地说道。“北漠的那几家商铺,其实我早想全部交给长公主,不过长公主不想白白占我这个妹子的便宜,每年的红利都派人亲自送来,但我看,一年多了,就算商铺易主,也不会乱成一团,光顾的都是回头客,基本的进账,那是少不了的。”
她把长公主萧圆圆当成是自家嫂子,而萧圆圆也的确有着大家之风,出手大方,为人不势利不计较。
不过,她人都不在北漠了,短时间也不可能回北漠去,还不如把店铺送给长公主。
长公主过去不曾做过生意,但她聘下好几名管事,做生意的事由他们出面,而她也出了不错的点子。眼下生意已经上了轨道,长公主接收了,不过是当个清闲的甩手掌柜,给她的外甥赚点零花钱。
这样一来,她给长公主做了个顺水人情,二来若是大哥当真有事,长公主也会更积极地为丈夫说话。
“也好。你留下来吧,我让风离给你找个合适的位子,不过,为了不让人怀疑,你先从下面做起。”
“是,王妃。”
走出风府的时候,秦长安依旧感受得到身后那一道目光的凝视,其实,吴鸣好几次都这么看着她,他的目光并非炽热如火,可就是令她难以忽略。
她矮身走入轿子内,垂下长睫,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很多事,不如烂在肚子里,何必闹得人尽皆知,互相尴尬呢?
就当做不知吴鸣的心思吧,这样,大家都会轻松一些。
……
不过短短半天功夫,整个皇宫犹如炸开了锅一般沸腾,只因,今日皇帝依旧不曾早朝,却召集所有文武百官,让常辉公公在殿堂之上念了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的内容,有关废后和立后。
蒋家嫡长女思荷管教后妃不利,从皇后的位子上退下来了,而新上任的皇后,则是孔雀王之女银贵人。
怎么回事?
众官员窃窃私语,到后来,见皇帝不在场,索性拉着常辉公公,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也想不通皇帝会下这般的圣旨。
就算再怎么宠爱银贵人,银贵人不过是小小的藩王之女,哪里比得上蒋家的身份?再者,后宫等级森严,跟官场的道理十分相像,要想升官,那就得一级一级往上爬,平步青云的能有几人?再者,从贵人到皇后,中间还隔着多少级,多少人,怎么就一口气吃成了个胖子了呢?
众官员忧心忡忡地离开皇宫,当他们看到宫门外的两顶轿子,不由地停下脚步,一个个表情肃穆。
来人正是蒋家的大家长,蒋思荷的生父毅国公蒋磊,以及毅国公的四弟蒋涵,兄弟俩极为相像的国字脸上,有着如出一辙的怒气和厉色。两人同朝为官,是蒋家的中流砥柱,兄弟俩一道身着官服,来势汹汹的气势早已碾压一切。
宫里恐怕有好戏要开场了,可惜事关皇帝后院,谁也不敢好事地留下旁观,跟蒋家兄弟拱手行礼,打过招呼之后,全都匆匆忙忙走开了。
半个时辰后,蒋家兄弟气愤地走出宫门,只听得蒋涵双手抡拳,下颚紧绷,一出宫门就气骂道:“他也不想想,若不是当初老太爷把思荷嫁给他,无论银子还是人脉,蒋家出了多少力气,才能有他今日!思荷我从小看到大,贤惠能干,识大体,这些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哪里对不起他了?一句管教后妃不利就能掩人耳目吗?真把我们蒋家当成是傻子般戏弄?昨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是清清楚楚的!可怜了思荷,好好一个寿辰,却被那么欺侮还要忍气吞声,大哥,他实在欺人太甚!”
蒋家向来看重蒋思荷这位嫡长女,蒋思荷从小就被老太爷看重,教养的无可挑剔,在名门闺秀之中,冷静自持,是贤妻的人选。蒋磊面色沉郁,心中同样有着怒气,他跟长女的关系并不亲近,却十分倚重蒋思荷,在蒋思荷被封后之后,蒋家简直以她为傲。这两年后宫的事情常常传到蒋家来,但蒋思荷从未让娘家出面,但这一次不一样了,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莫名其妙丢了皇后的位子,这口气蒋思荷忍得了,蒋家也忍不了。
听着弟弟一通抱怨,蒋磊板着脸说。“此事非同小可,回到蒋家千万让下人老实点,别让老太爷知道!圣旨已经下了,我们必须马上商量对策——”蒋家老太爷年纪很大,已经七十六岁了,这两年身子尤其不好,但因为不问世事,倒也一年拖过一年,眼看着就能迈进八十岁的高寿。
真正让人愤怒的是,他们已经到了皇帝的寝宫门口,但却被拦着,不让放进,更可气的是,那个罪魁祸首银辉正巧端着点心经过,依旧身着苗人女子的服饰,那种目中无人的眼神,实在令人痛恨至极!
轿子才抬到蒋家,管家就匆匆忙忙地跑来,一脸灰败,如丧考妣,一开口,嗓音都是破的。
“不好了!国公爷,四老爷,也不知哪个下人碎嘴,老太爷那边没瞒住,老太爷气昏过去了!”
“还不快请太医!”蒋磊吹胡子瞪眼,怒斥一声。
三日后,蒋家老太爷终究没醒来,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竟只来得及抓着蒋磊的手,喊了声:“思荷那丫头……哎……”
话说了一半,却是临终遗言,蒋思荷是老太爷亲手教出来的女孩子,老太爷临死前还无法放下心来,可见此事已经超过了蒋家能够容忍的底线。
当年蒋思荷嫁到宁王府,多年不受宠,龙奕更多的情意给了身为侧妃的楚白霜,这就算了,毕竟龙奕跟楚白霜相恋在先,政治联姻又有几桩能尽善尽美的,只求龙奕看在蒋家的面子上,善待身为正妻的蒋家女儿。这些年蒋家认为皇帝给了蒋思荷一个皇后的名分,而在外人面前也很敬重她,于是不曾追究后宫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谁能想到,楚白霜死后没多久,皇帝又招惹了一个青楼女子冯珊珊,封了个美人,没过几天,又宠幸了那个苗人郡主银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可不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了,怎么能如此胡闹?难道他不明白后宫之事,实则牵扯京城各方势力吗?
毅国公蒋磊操持完了老太爷的丧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一日,老太爷最后的那一声叹息,令他心情复杂。
女儿蒋思荷从小就不曾开口要求蒋家给过任何东西,她读书认字、学习礼仪女德,一如蒋家希望她做的,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她走的,只是蒋家希望她走的那条路。
可是就算是她的娘家,也无法体会到她在后宫多年,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和心酸!生下一位天生失明的皇子,他身为父亲,曾经去宫里见过一面,当时的蒋思荷形象枯槁,仿佛没几天可活的模样,他依旧心有余悸。
他们蒋家好好的一个女儿,当真要埋葬在深宫里吗?!皇帝真把蒋思荷当成是没有娘家没有靠山的女人随意欺压了吗?!
蒋磊突然拍案而起,脸色发黑,老太爷死不瞑目,最为介怀的便是蒋思荷往后的出路,若是蒋家还是忍气吞声,毫无作为,岂不是让整个王朝看他们的笑话?!
他明白一点,蒋家决不能成为任人揉圆搓扁的软柿子,好,皇帝不是过河拆桥吗?那也得看看,蒋家这座桥,有没有那么容易拆的粉碎!
……
蒋思荷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那扇门,那扇门关上了,严严实实,但从未像是今日这般,令她觉得遥不可及。
“常公公,帮我通报一下,跟皇上说,明日我要出宫去蒋家一趟,送送驾鹤西去的老太爷。”
常辉公公看着愈发清瘦的蒋思荷,哪怕她不再是皇后,但身上的淡淡气势还在,他不敢造次。
后妃要出宫,请事假,往日都是跟皇后亲自说一声,记载在案即可,蒋思荷当了五年皇后,不可能不明白这一套流程,迫不得已来了皇帝的寝宫,无非是……新后漠视不理或者不曾点头。
“好,奴才进去问问,请娘娘稍待片刻。”
“有劳。”蒋思荷只带着一个宫女琳琅,蓝心姑姑被打了三十大板,还在休养,伤的不轻,要是再重点,恐怕这双腿就要废了。秦长安秘密派人送来特制的膏药,这两日总算看着起效了,但短短几天,蒋思荷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心底一片寒意。
不做皇后,她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但实际上,却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痛苦不堪。
甚至,还有一种总算等到了最终结局的松懈感,唯独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思,她谁也不曾告诉。
皇后这个位置,表面荣光万丈,其实不见得是多美的差事,她做了五年的皇后,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
她不认为银辉有能耐坐牢那个位置,但……银辉能做几天的皇后,最后又会被谁取而代之,她却是不太在意的。
从栖凤宫搬到齐妃之前所住的钟丽宫,身边带来的还是用惯的那一批人,其实……日子还是照样过。只不过少了后妃殷勤的请安,也不必每日处理后妃各种明争暗斗的琐事,更不用关心皇帝今晚睡在哪里让谁伺候……
挺好的,不是吗?
齐妃被驱逐,连她这个皇后都摔得如此惨烈,后妃们犹如惊弓之鸟,看出皇帝对新后的倚重,近乎中了魔般的深情款款,谁想当下一个蒋思荷?之前再怎么看不惯银辉的傲慢无礼,还不是一个个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恨不能把全部家产贡献给新后,只求能在后宫安稳度日?!
想到此处,等待的蒋思荷苦苦一笑,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际,她是三天前才知道老太爷去世的消息。
蒋家老太爷其实有两人,是双胞胎兄弟,弟弟在多年前已经去世,兄长反而更加长寿,放眼整个王朝,活到七十六岁高龄的,恐怕一只手掌都数的过来。
两位老太爷对她很是器重,尤其是这位年长的,从小就把她跟其他兄弟姐妹分隔开来,记事起就独自住在靠近老太爷的院落,老太爷请了几个师傅教导她,希望她能成为出色的名门贵女。
后来把她跟龙奕牵线,说成这一桩婚事的人,也是这位老太爷。
老太爷没了,她并不意外,换言之,或许她也不见得能活到这把年纪,长者去世,算是喜丧。
但她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便是老太爷的死因。
说是因她而死,也不为过。
圣旨送到蒋家,虽然接手的人是二伯父和三伯父,但不知为何,消息却走漏了,传到这两年卧床不起的老太爷那边,老太爷虽然年纪大了,耳力却不错,听到下人径自谈论她被废皇帝另立新后的消息,一气之下,就从床上摔了下来。
纵然是太医来了,也是束手无策,老人家本就有今日没明天的,再受了不小的刺激,纵然在世华佗也难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