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肚子上被毫不留情地踩了几脚,丫鬟痛的尖叫,满脸是泪:“不是奴婢……啊,小姐,奴婢待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那五百两银子早就被周嬷嬷偷走了,您忘了吗?您的首饰是有好几件,可是您让奴婢下山采买绸缎衣裳,买那些糕点荤食,样样都要银子的啊。那些首饰买来的时候兴许是要百两银子,可是一旦去了典当铺,最多只能折算一半价钱——”
这些过日子的细节,当然只有她这个丫鬟知晓,可惜这个小姐,还真以为自己是不愁吃穿的大家闺秀。隔三差五就要买些在佛门净地根本不需要的绫罗绸缎,吃不了素食,一个月至少要让她买几次外食,一旦被发现就全都推到她身上来,一开始她是为主子扛下罪名,挨了几顿打,但幸好慧明师父不是个蠢的,几次之后就看明白是自家小姐过不惯这清苦日子,改而对小姐三令五申。
“还敢还嘴?!”女子怒急攻心,对着丫鬟就是左右开弓,银子花完了的恐慌,已然让她身不由己,脑袋混乱如浆糊,只顾得上拿丫鬟出气,发泄怒火。
是啊,她被林家送到水月庵,已有四年。
她自小就是林家最看重的嫡女,养的娇滴滴的,更有郡主的名号,母亲抹着眼泪把她送上来水月庵的马车上,还拉着她的手反复说过。“不要担心,等风头过了,你就能回林家。”
可是,后来呢?
短短几个月,林家就变得七零八碎,再后来……家大业大的林家,在金雁王朝伫立百年有余的林家……毁了,毁的很彻底。
树倒猢狲散,古话没有错。
她还是宝琴郡主的时候,谁都捧着她,就算年少气盛的时候打罚死了一个丫鬟,这事也被林家彻底地掩埋了过去。那时候,谁都说她是林皇后的亲侄女,可不是一般的宗室贵女,甚至皇后娘娘也给了她一句承诺,允诺在百花宴后,会有心撮合她跟龙厉,早日让她当上靖王妃,一并帮衬林家,将林家的血统传承下去。
然而,一年不到,林皇后被赐了一条白绫,化为一缕幽魂。
若不是当初被林家狠心送上山上的水月庵,那么,在林家倒下的时候,一百多条人命下,还要再添上一条。
庆幸的是,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到当初艳若牡丹轿如芍药的宝琴郡主不在其中,杀令下的又快又急,就连年幼的庶弟庶妹,也一并发配边疆,谁也没逃过一劫。
她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地被留在了山里的尼姑庵,唐凤书表哥被龙厉的手下打成了四肢尽断的残废,丢到乞丐窝里,那么一个能说会道、风度翩翩、满腹诗书的公子哥,甚至没熬过那年的冬天。
她呢?她不敢逃,生怕宝琴郡主的身份被人看穿,才不得已藏匿在这个水月庵,可是她还年轻,才二十二岁,如何让她认命地跟一堆没有喜怒没有温度的尼姑们一道过这种清淡到要命的生活?
光是四年时间,就已经把她逼到了绝路,她再也不想忍了!
一触及主子那怨怼阴狠的目光,那张原本如花般的面容早已扭曲变形,在地上不断哀嚎讨饶的丫鬟的肚子阵阵绞痛,让她不痛的打滚。
但即便如此,红了眼的林宝琴早已失去了理智,从云端坠入泥淖的生活磨着她愈发尖锐,心中的那股怨气始终无法完完全全地发泄出来,终于……她看向一旁床上的瓷枕,高高举起,这就要往丫鬟的脸上砸。“贱婢!左右留着你也无用,把我的银子全都掏光了,还不如去死!”
丫鬟骇然大惊,这样下去,她今晚就要死在这个毫无人性的主人手里!
心一横,她顾不得太多,双手抱头,用尽力气扬声喊道。“奴婢今日见到一个人,小姐今日会落到这般田地,全都怪她!”
林宝琴手里的瓷枕没有落下,她浑身僵硬的犹如石雕,只着白色里衣,赤脚站在冷冰冰连一个暖炉都没有的单间里,长发凌乱披散,却完全没有光泽,好似顶着一头稻草。
她颤抖着声音,怒火已然被推到喉咙口,听起来暗哑难听。“你说什么?!你见到谁了?”
“把小姐害的这么惨的,不就是那个女子吗?奴婢在买糕点的时候,见到她从有靖王府的轿徽的轿子里出来,她……”一口腥甜的鲜血滚在喉咙,丫鬟眼前一黑,但还是撑着说道。“她如今是靖王妃了。”
瓷枕从那双养尊无忧的手里滑落,但偏了几分,没砸中丫鬟的脸,在地上摔得粉碎,几片飞溅的瓷片刮花了丫鬟的脸,她痛的哎哎叫,但林宝琴好似没有听到,只是无声瘫软,坐在木板床上。
“那个女人……你可曾看走眼?她已经死了!”林宝琴的双手发颤,当初靖王身边有个“玩物”,甚至当街跟龙厉同坐一轿,她本以为自己稳坐靖王妃的位子,自然想在出嫁前就提前立规矩,不愿自己的丈夫被那些低贱的阿猫阿狗霸占着,夺了属于她这个正妻的威风。
所以,她颐指气使,威风凛凛地让下人送来了她惯用的软鞭,想教训教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但她没曾想过,那一次,是她此生最屈辱的时候。
先是被龙厉拆穿了她跟唐凤书表哥的眉来眼去和花前月下,甚至打残了唐凤书,而她,也被龙厉的一鞭子抽到了整个肩膀。
过去的事,一想起来,就好似被生生地撕开了早已痊愈的疤痕,林宝琴失神地摸着自己的肩膀,她浑身是血地被送回林家。林家用了最好的药,好在疤痕在肩膀上,不至于破相,但林家最金贵的女儿被如此地羞辱,却不敢跟龙厉讨一个公道。
是啊,在林家短暂养病的半个月,她派身边的下人调查了那个玩物的身份,才知道既不是小门小户的贱妇,也不是花街巷子里的清倌,只是一个官奴啊!
她堂堂郡主,皇后的亲侄女,竟然还不如一个下三滥的官奴?!
不但羞辱,更觉得从未有过的挫败和可笑,但她没来得及有所报复的动作,就被林家连夜之间送去了水月庵,只因不愿靖王因为此事而一手捣毁林家,跟林家作对……一年内,她最信任的周嬷嬷卷走了她的五百两银票,而其余三个丫鬟受了周嬷嬷的唆使,一起逃走了,只剩下一个被她捏着卖身契而走不了的丫鬟,服侍她左右。
这四年里唯一的一个好消息,就是她听说那个官奴随着靖王去了春猎,却没有活着回来,往后,靖王的身边也再无那个女人的身影。
那一日,她让丫鬟买了丰盛的鱼肉,甚至还在屋子里喝了不少酒,又哭又笑,神色癫狂。“比我脚底下的烂泥还不如的娼妇!贱人!总算死了!你以为你能霸着靖王一辈子吗?死的好,死的好!”
但是,怎么可能陆青晚又回来了?她后背阵阵冷汗,宛若窗户里不断送来阴风,眼底炽热火焰不停地摇曳晃动,让她的脸色闪过一丝诡谲的青白。
甚至,坐上了靖王妃的位置?
那个她曾经心心念念想要的位置?
她怎么甘心啊?!
丫鬟在冰冷的地面上,见她再也没有痛下杀手,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看来主子有了迁怒的新对象,她抱着绞痛的肚子,看着那个动也不动的林宝琴,强忍着痛楚,低声唤道。
“小姐?您还好吧。”但经过这次,丫鬟再也不想继续留下来了,就算是被当成逃奴关在牢里,也好过现在就死在这个恶毒而疯狂的女人手里!但此刻,她还是不得不做做样子,说点场面话,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桂花,你很好。”林宝琴轻忽一笑,那一抹娇艳的笑容,却看得桂花身体抽搐。
“别怕,我不会再打你,你送来这么个有用的消息,总算让我能把这四年受的苦全部还给那个贱人,只要你替我再办几件事,我就重重有赏。”
桂花看着这么个主子,虽然挤出一丝苦笑,但早已心死如灰。
重重有赏,她以为自己还是林家的郡主吗?一呼百应,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们连最后一文钱都花光了,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她还怕林宝琴做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
“小姐要做什么?”桂花佯装初一副胆战心惊的怯弱相。
林宝琴垂着眼,低声呢喃:“若没有那个贱人,我跟林家都不会如此落魄,若说我为何还能熬到现在,以前我没想通,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她也拉到尘埃里……这就是兴许上天就是看不惯,要给贱人一个报应。”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徐徐地笑了,拢了拢散乱的长发,优雅地望向嘴角满是血污的丫鬟:“若能把她推到地狱里,毁掉这位靖王妃,不知道靖王会有何等的反应?”
桂花匍匐着爬过来,一把抱住林宝琴的脚,颤颤巍巍地说。“小姐,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啊,靖王的手段,难道您还没见识过吗?”
林家,甚至林皇后,可不就是栽在靖王手里的?连她一个丫鬟都看得懂如今靖王的声势逼人,而这用金山银山养出来的郡主,却是个这么蠢的废物?这般想着,更坚定了离开林宝琴的想法。
“是见识过。但也应当让那个小贱人见识一下了,这皇家男儿的恩宠,也是能压死人的,你说,靖王再宠她,还能留一个失去清白的女人戳心窝子吗?!”
桂花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但疼痛难忍的身躯里,却又古怪的生出一种兴奋感。
只要林宝琴的伎俩被拆穿,就是鱼死网破的时候,而她,摆脱林宝琴的日子快了……
“小姐说的是,不过,慧明师父不许小姐下山——”
“蠢货!”林宝琴轻轻斥责一声:“我不能下山,但她可以上山啊,你的脑子就不能拐弯吗?!”
面对林宝琴那副摆弄心计洋洋自得的自大模样,桂花憨厚傻愣的笑着,心中却想,脑子不会拐弯找死的人,分明是你林宝琴啊。
……
一顶海棠红的轿子,从靖王府抬到了街东,上头以金色和黑色的彩线绣着王府的轿徽,格外惹人注目。珍珠和玛瑙一左一右地跟随着,直到看到不远处的招牌,才朝着轿子说了句。
“前面就是来风馆,郡主。”
郡主如今亲自负责王爷的饮食,最近正在研究什么药膳食谱,因为缺了一两味药材,甚至亲自出来采买。
“好。”
来风馆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药铺,很多小药店里买不到的药材,在这里都能买到,她挑选了一些,正要重新坐上轿子,旁边的巷子口却传来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有人在这儿打架?
秦长安眼神一沉,直接往前走去,见三四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着华服,不停地踢打着地上的一个少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什么狗屁世子!在诗会上装模作样,以为会几首诗词就了不起了,一副讨打的小样!”
“你也别不服气,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哈哈哈!”
眸子一眯,她已经无法看清地上的少年被打成什么模样,只见他身上的月白色衣袍满是尘土,头上的银冠岌岌可危地挂在发上,狼狈不已。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停地用拳头击打着打人者的小腿,却只是换来一阵更加无情猛烈的踢打。
“住手!”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打破了巷子深处的喧闹,喜形于色的少年们顿时面色一变,齐刷刷地望向不远处走来的女子。
几个都是富家子弟,看人的眼光是从小就养成的,只见秦长安身上的衣料首饰皆为上等,训斥人的表情也是富有威严,心下一紧,但领头那个身材魁梧的黑脸少年,还是站了出来。
“你想多管闲事?”
好傲的语气啊,一看就是没用的后宅里养出来的大少爷,秦长安不动声色,冷声道。“怎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不能管么?”
“自然是不能,这小子偷了我的玉佩,拿去典当的时候被我们抓个现行,我们光是揍他一顿已经是轻的,要是把他送到官府,按照王朝律法,小偷是要被砍掉一只手的!”
地上传来一道极其轻微的辩解:“我没偷他的东西!谁稀罕!”
秦长安却置若罔闻,转而夸赞黑脸少年:“说的没错,小少爷言之凿凿,将王朝律法熟记于心,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黑脸少年抬高下巴,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不用正眼看人。“还用你说?”等等,怎么好像不对劲?这个女人不是来救地上这小子的吗?怎么拍他的马屁来了?
她眉头一拧,脸上流露几分嫌恶。“若他是手脚不干净的小偷,不如现在就把他移交官府,你们就怎么踢上几脚,实在太便宜他了。”
“不必麻烦了,若有下回再犯,我们必当不饶他——”黑脸少年又踢了一脚,从少年的攥的死紧的手里抢过一件东西,果然是一枚翠绿油亮的玉佩,上头雕刻一朵莲花,大咧咧地往腰际一系。“东西拿回来了,我们都是有身份的少爷,岂能跟他一个窃贼一般见识?”
秦长安弯唇一笑,笑靥如花,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这位少爷通晓律法,还有仁心风度,不知道是哪家的?”
一个少年抢先说道:“哼,无知妇人,我们臧大哥可是刑部文宙的儿子!”
她一愣,错愕地看向这几个傲慢的小霸王,讶异迟缓地开了口。“文宙这个官位,可不在刑部,而是在礼部。这位少爷,爹可不能乱认啊。”
此言一出,无疑是给他们当头一棒,原本一张张嚣张跋扈的脸,顿时面色惨白晦暗,而领头的那位黑脸少年,则是脸红的如同猪肝色。
谎言戳破,秦长安却没有痛打落水狗的意思,毕竟不过是几个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她嘴角的笑意冷却,眼神充满警戒。
“还不走?”
“臧大哥——”众人没了主见。
“走就走,反正东西也拿回来了。”黑脸少年作势就要走,却怎么也迈不懂脚步,低头一看,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少年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一道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挤出来。
“还给我……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本想既往不咎,你反而贼喊捉贼?真要把你的骨头都打断吗?”黑脸少年彻底怒了,但也正因为他的怒意,而泄漏了他身上的破绽。
“我看,贼喊捉贼的人是你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世家子弟,一旦进了官府,惊动了你们的父母……”她顿了顿,威胁的意思很明显,不等她说完,四个少年灰溜溜地跑向了巷尾,临走前,黑脸少年泄恨地将手中玉佩重重砸向地面。
眼看着玉佩落地,便要被摔碎,秦长安眼疾手快,伸手一捞,握着那一枚翠色玉佩,此时,地面上的少年吃力地翻了个身,闷哼了一声。
“给我!”
“为了一枚玉佩,被人当成沙包暴打,值得吗?”她淡淡地问,像极了一个冷眼旁观的路人。
“你懂什么!”少年因为抽动了嘴角,痛的龇牙咧嘴,眼眶泛红。“这是我母亲给我的遗物!”
她缓缓俯下身,把玉佩塞到他的手里,朝着身后唤道。“珍珠,把这位小少爷扶起来。”
“我不用……”少年依旧很是嘴硬。
“逞强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秦长安看着他脸上的青青紫紫,眉头挑起,镇定自如地说。“如果你想要怕回去,被人看笑话,我不拦着你。”
少年没再说话,只是蜷缩着手指,将那翠玉腰佩握的很紧。
“你家在何处?”秦长安瞧着被珍珠扶起来的少年,他大概十一二岁,一身牙白锦袍,只可惜看来有些泛黄,而袍子下摆处还有几个破洞,那张脸上,若是没有受伤,看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虽然带些落魄,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不曾蒙尘,依旧很是清亮骄傲。
就在少年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说的时候,不远处有人风风火火地跑来,但走路姿态有些难看,好似是夹着腿……有点娘气。
来人探头东张西望,似乎认不出来被珍珠扶着那个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小主子,少年吃力地掀起沉重红肿的眼皮,咳嗽了几声,一抹难堪和羞赧划过眼角。
“别看了,是我。”
“哎哟喂,我的好少爷,你还真的在街上啊,累死小的了,小的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要给你当牛做马。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青枫苑,别给小的惹麻烦吗?小的还想多活两年呢。”男子一路走来,一路抱怨,声音尖细,没有男人的刚正低沉,虽然看似仓促,但言语之中完全没有对主子的关怀和担忧。
秦长安并未移步,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男子微微一愣,这才留意到旁边还有人,马上敛去呼之欲出的怨怼。
“这位是……”男子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试探地问了句。“夫人可是认得我们家少爷?”
“萍水相逢,算不得认识。”她看了一眼正在擦脸的少年,擦得太快,碰到脸上的伤处,更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不由地笑出来。
“既然你的人来了,就早些归家吧。”
没再提及他跟那些小恶霸的争执,秦长安转过身来,走向街口停着的轿子。
男子扶着少年缓步跟上,世故的眼睛一扫,清晰地看到轿子前方的轿徽,猝然眼神一闪,扬声喊道。
“小的恭送靖王妃。”
玛瑙撩开了轿帘,秦长安本要矮身钻进去,但听到身后的声音,微微转过脸去。
男子见秦长安听到了,不顾小主子半点力气没有,任由他快步拖行,心想着这个机会不能错失,心中满满当当尽是惊喜,但脸上还是压下了喜色。
“唉,少爷您怎么了?难道是脚崴了还是脚断了?”他故意惊呼一声,想要引起秦长安的注意,据说这个来自北漠的王妃,是一名神医。
“这种小伤,随意去请个大夫就能看好,放心吧,他的脚没断,至多有几处淤青。”她再度将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少年,见他果然只能依赖着这个男子,一张清秀的小脸眉头紧蹙,正是忍痛的表情。
“靖王妃有所不知,小的是质子府的人,这主子们生病的时候,往往是请不来宫里的太医,但这外头的草包大夫又学艺不精,这其中的门道,王妃想来不知……”男子低眉顺眼地说,面露难色。
“你是质子府的?”她心中一跳,目光紧紧锁住少年,不知为何,竟有种诡异的感觉,将她的心牢牢绑缚住,连呼吸都困难许多。“那他是谁?”
“少爷是南阳送来的侯府世子,转眼间在金雁王朝,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
“南阳国?”她恍如隔世,低声呢喃,不知不觉意识有些飘远。
“是啊,小少爷来的时候,才刚满七岁,被安置在质子府的青枫苑。”
一瞬间,所有已经被掩埋的回忆再度浮出水面,狂风乱作,巨浪滔天,原来他就是来代替温如意的那个质子。
而他,正在过着温如意曾经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生活。
这都是什么样的缘分?!
她沉吟许久,才开了口,眼神轻轻冷冷,实则闪过一抹复杂的阴影。“给世子备轿,送回质子府。”
少年怔住了,一方面是因为救下自己女人的身份,连他这个异国世子都如雷贯耳,另一方面,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是鄙夷、不是轻视、更不是他最厌恶的同情,而是一种好似见到熟人的和悦和感慨。
她眼睁睁看着男子把少年塞到轿子里,淡淡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袁凯。”
“袁公公,可是早年在宫里做事?”
袁凯一脸惶恐,心中却激动不已,跟着一个质子算不上什么好出路,一眼可以望到头,这辈子是跟荣华富贵无关了,但在宫里就不一样了,若是跟着个受宠的妃嫔,底下多的是宫女太监“进贡”,二十几岁就当上管事公公的大有人在。不像他……马上就快而立之年,还在给这个不长记性的南阳质子收拾烂摊子,把屎把尿……
“回靖王妃,小的曾经在尚衣局呆过五年。”
说白了,尚衣局就是个为宫里各位主子量身裁衣的地方,但皇宫的水太深了,光是穿衣这一项,就分了个岂止三六九等。不得天子宠爱的秀女也可能被克扣份例,穿不上新衣,但受宠的妃嫔则往往穿尽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总之,这个袁凯也是个圆滑世故的太监,被发派到质子府,还是改不了狗眼看人低的习惯。
她了然于心,或许每个质子来到强国,都必须忍辱负重,连一个伺候人的太监都敢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可想而知平日里他该有多孤单。
很快就到了质子府,袁凯涎着脸再三要求秦长安留下来,说是她救了少爷,到了质子府内而过门不入,显得他当下人的不会做人,不懂规矩,秦长安假装犹豫了会儿,才答应了。
正是午膳的时间,桌上端来五盘菜,她正欲坐下,却见少年洗净了脸和手,但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锦袍,又在外套了件青色的小袄。脸上抹药的手法很是仓促,白乎乎的药粉沾了眼眶一大圈,看起来着实很是可笑。
她的眼几不可查地一抽。
少年年纪不大,眼睛肿的厉害,但眼神却不差。“你笑了。”
“我没笑啊,你看错了。”秦长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维持着端庄优雅的动作,而少年则皱了皱眉头,不苟同地说。
“男女七岁不同席,靖王妃是客人,就留在这儿用膳吧,把我的那份端到书房即可。”
秦长安看到他刚才冲动的一面,此刻却又一板一眼好似教书先生,被激起一丝兴致,跟他杠上了。
“还有点读过书的样子,不过你今年几岁?”
“本少爷十一岁了。”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好,你十一岁,我十九岁,没有人七岁,放心吧,可以同席。”
温品言微微张大了嘴,哑口无言,这……什么歪理啊,他看起来跟那几个纨绔子弟一样蠢如猪吗?
“你的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温,叫品言。”
他理直气壮地丢下一句,但迟迟没等到秦长安的回应,相反,她扶着桌面,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然后,理直气壮地发呆?!
少年脸上的骄傲并未褪去,没有任何隐忍,眉目清秀好看,却没有半点属于温如意的轮廓。
“你们南阳人的名字,都是这么温柔的吗?”她似笑非笑地问。
见到那一抹笑意,温品言的心头被重重一撞,那句话几乎已经涌到喉咙,恨不得脱口而出。“你认识其他南阳人吗?”
但终究,他没有问,微张的嘴唇马上紧紧地抿着,只听得她不疾不徐,红唇轻启。“你在质子府就吃这些?”
感受到门边袁凯紧张忐忑地探头探脑,温品言不敢说出实情,事实上,因为靖王妃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手下的厨子也不敢把东西做的太难看。平日里,他一个人吃饭,虽然不至于饿着,但一荤一素一汤实在敷衍,味道也不好,他来金雁王朝的头两年还不觉得什么,这两年,吃的就更差了。
“在质子府,四个质子的饮食起居,吃穿用度,全都是一个水准的。”他回答的很是保守。
是了,其他国家也不比南阳大多少,全是些附属于金雁王朝而活的小国,不管是出自何等勋贵的家族,到了这个质子府内,大家都是一样的。
袁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靖王妃,可是您觉得菜色不合胃口?无妨,小的这就去让出自重新做一份。”
“好啊,那就重新做一份。”秦长安顺水推舟,没跟他客气。
温品言和袁凯都是一愣,温品言心想,果然是高高在上的靖王妃,本以为她在街边见义勇为救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但现在,她摆出这么大的架子,动辄就让手下人奔波忙碌,一开始对她的那点惊艳和崇敬,顺便被冲的烟消云散。
而袁凯则在惊讶之余,马上平静下来,他是当下人的,早已见怪不怪,靖王妃理应有点王妃的派头,若是没有,过于亲民,反而容易被人爬到头上。
秦长安就这么坐在桌旁,端起茶杯,瞥了一眼,嘴角含笑,有种不容侵犯的气势。“这茶水我也喝不惯,袁公公,天寒地冻,我向来喜欢喝一点红枣茶,不知质子府可有?”
“有有,当然有。小的这就去办!”若是连几颗枣子都拿不出来,岂不是成了别人的笑柄?
“珍珠,你陪袁公公去一趟厨房,让厨子做些清爽的菜色即可。”秦长安交代一句,珍珠看似圆滚滚的,但人不可貌相,很会吃,更懂吃,那一手做菜的厨艺,可是随便丢到一个酒楼都能活下来的。
“袁公公,走吧。”珍珠跟袁凯一走,秦长安马上离开了饭桌,朝着温品言眨了眨眼睛,随即一招手。神态跟方才的端庄文雅截然不同,好似注入了一股清灵狡黠,眉眼都闪亮起来。
“跟我来。”
须臾之后,温品言扬起脖子,毫无意识到自己张大了嘴巴,到底这个女人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找准了围墙边的一颗三人高的桂花树,她轻拍了一下结实的树干,三两下就爬上了树,踩在最高处的枝桠上,身子一转,已然坐上了质子府的围墙。
温品言脸色一白:“你还会爬墙?”
“这有什么难的。”她朝着站在桂花树下的温品言伸出手,笑靥如花:“你敢上来吗?”
十来岁的少年,有的是冲动,激将法百试百灵。
果然,温品言纵然不久之前刚被人暴揍了一顿,但骨子里的血气方刚却不容忽略,他咬紧牙根,吃力地抱着成年人腰粗般壮实的树干,吃力地往上爬,但没爬到枝桠处,双手传来刺痛,靴子下一滑,转眼间天旋地转,屁股着地,险些摔成两半。
坐在墙上的女子,看到少年摔的这么惨,反而哈哈大笑,笑的直不起腰来。
“温品言,你刚才爬树的样子,好像一只猴崽子。”
你才是猴呢,爬树爬的那么溜!温品言面对这赤裸裸毫不修饰的耻笑,脸涨的通红,甚至好似手指头都泛红了。
少年脸红耳赤了半天,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牙尖嘴利地反驳。“堂堂王妃爬树,一点也不淑女。”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淑女?”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红唇扬起,绽放一抹靓丽的笑容。“堂堂世子连爬墙都不会,倒是真君子。”
温品言脸上的绯红,顿时成了夺目的晚霞,心中生出一种又酸又涩的滋味。其实,他虽然是南阳世子,但被皇室推出来当质子,可见侯府已经没落,就算在南阳也多的是假恭敬真无视的小人,这个世子就只是一个毫无分量的世袭名号罢了,更别提如今在异国他乡,谁还会在意一个小小质子是何等出身?又有谁会真心地称呼他一声“世子”?连袁凯这些下人,也只会敷衍喊一句“少爷”罢了。
“你等着!不就是爬树吗?”心情还未平复,但温品言已经更快地振作起来,屏息凝神,掌握了几分巧劲,缓缓地沿着树干往上爬。
清亮的笑声再度从头顶上传来,毫不矫揉造作,但下一句一出口,温品言差点前功尽弃,从树上滚下去。
“哈,你瞧你,不像是猴崽子了,更像是一条毛毛虫!世子,爬树不用翘屁股啦!”她很想忍住不笑,但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爬树如此生疏而笨拙的样子,不笑怎么对得起自己?!
一路忍受着某人的嗤笑和幸灾乐祸,温品言就仗着一股骨气,脑子一片空白,一往直前地攀登上了最后那一根树杈,但一阵畏高,身子微微一斜,却被秦长安眼疾手快地拉过一把,她的手异常的温热,柔若无骨,却又比一般女子更有力量。
他狼狈之际地跨坐在围墙上,额头尽是豆大的喊住,脸上也微微有汗,模糊了眼角的药粉。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单独说?”他气喘如牛,但没忘记正题。他出生在南阳侯府,即便是个没有实权的侯府,也是世家子弟,岂会看不出秦长安用她吃不惯准备的午饭这个借口,还派去自己贴身丫鬟看着袁凯,是想他们的这一番对话,没有任何人听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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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塞塞,为啥没有盆友给我送小花花和钻石呢?已经万更一个礼拜啦!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