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安的心里有点痒,好似小虫不停地爬过,很想甩脸走人,但某人却将那张俊邪的脸不停地磨蹭着她的脖子。
堂堂靖王爷怎么跟虎头一样是磨人?
龙厉把她抱紧,往一旁的空榻上走去,一道顺势倒了下去,她温热的气息透衣而入,仿佛直接钻入他的胸臆,撩拨的他愈发硬了。
他的眼一弯,嘴角愉悦地扬起,索性抱着秦长安躺在这儿不动了。
“放开。”
“陪我躺会儿,可用午饭了?”
“在街边的酒楼吃了点。”
“那就陪我再吃点。”
她终于忍不住了,很想一拳揍上那张俊的天理难容的脸。“你当我是猪吗?”
他的双臂轻轻松松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好看的俊眉一皱,恶劣地上下掂了掂,“啧,有这么轻如鸿毛的猪吗?还是偏瘦了些,多点肉才好。”
“好什么好?”
“能让我吃的更饱,更尽兴。”
佯装听不懂他这些露骨的荤话,秦长安眉眼淡淡,扯下脸上的白纱,静静地说道。“今早我跟你说的分房睡,可不是开玩笑,除了新婚夜男人理应住在新房内之外,别的日子你都应该回你的寝室去。”
“秦长安,你是天底下第一个撵本王走的女人。”他浓眉斜挑,面上看不出喜怒。
“我是为王爷着想,免得你年纪轻轻就被掏空了身体,无暇顾及正事。”
“好一个贤惠的妻子!”他笑着击掌,眼角的一抹笑痕,却看起来惊心动魄。
她没再开口,一阵漫长的沉默充斥在两人之中,秦长安的眼底闪过一道阴影,新婚后的生活,已经渐渐有不对的苗头出现。
她还未彻底想明白,也未曾对他投降,一个喜怒无常的男人,一个暴虐无心的男人,真能跟她白头到老吗?他对她的信任,又能够支撑多久?
她不确定。
没人能确定。
至少此刻,龙厉还不能让她心无旁骛地押下自己的身心,跟他玩最后一场豪赌。
“齐国公夫人给我的手札上也写了,房事不宜太频繁,你龙精虎猛也不是这个用法——”她又说,这一番话落在不快的龙厉耳朵里,却没了刚才的冷硬,更像是耐心解释。
“本王让你受不住了?”他怎么没想过自己贪图一时痛快,而她是否也乐在其中?抑或是……逼上梁山,不得不配合他的索求?
听他问的如此急切,她的耳垂漫出淡淡的红色,但脸上依旧没太多表情。“反正你明白就好。”
龙厉把怀中的人儿扶正,嘴角扬起笑,牵着她的双手,她眉头一皱,又想闪躲。“别碰,手上都是药粉。”
“就依你。”
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实在出人意料,她不由地怔住。
“以后,我会克制一些,不让你难受。”
她更觉诧异,美目撑大,眼底倒映着他那张笑得狂狷的面孔。
“谁让你是本王的妻子呢?本王可舍不得弄坏你。”
秦长安的脑袋轰然一声炸开,一掌甩过去,却被他牢牢地扣住,他愉悦地站起身,拉着她出了炼药房。
“走吧,陪本王吃饭。”
坐在供着暖炉的花厅里,秦长安端详着一个个婢女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过来,她没有忽略一旁的龙厉表情一分分地沉下,清点了一回,说道。“王爷平日一餐饭就是动辄十几二十道菜,实在奢侈,今天起,我写下一个月的食谱,午膳八道菜或十道菜,晚膳六道菜即可。这些菜哪怕只要吃掉一半,就能保证王爷一日所需,也不至于跟以往那般浪费。”
他的邪眉高高扬起,拿着筷子敲了敲上好的瓷碗,哼了声。“菜色缩减一大半也就算了,这些菜都是什么玩意儿?你跟了本王这么久,还不知道本王的口味吗?”
秦长安不动声色:“妾身是不知道。”这家伙从来不在人前展示出他嗜好的口味,在北漠这近两年时间,她倒是知道他嗜甜,但甜食却不能当饭吃。
“都撤下去。”龙厉傲慢地发话。
几个婢女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动作熟练想把一桌的菜肴端下去。
“慢着!”秦长安抬高了声音。
婢女们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王爷,再看了看这个才进府五六天的王妃,实在是两相为难,已经端在手里的盘子,好似千斤重。
“你们先下去。”她眼神一亮,嗓音加重,气势更加明显。
婢女们没料到这个王妃并不是温柔贤惠的,居然敢跟王爷对着干,但身为下人,更怕这对新婚夫妻大吵一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恨不能脚下抹油。
龙厉也来了兴致,佯装不快地拍了拍桌子。“你们敢违逆本王?一个个都反了不成?想被发卖出去吃苦头是吗?”
“奴婢不敢,王爷请息怒。”一干婢女顿时跪了下来,下跪的时候还不敢放下手里端着的菜肴,一滴油水都没有溅出来,虽然惶恐,但并未失去王府婢女该有的仪态。
秦长安看得明白,这家伙在靖王府随心所欲,作威作福可不是一两回了,靖王府的下人也不好当啊,一个不留神运气不好就被发卖出府,这还是没犯错的,若是犯错激恼了龙厉,动辄小命不保。
“再添一副碗筷,我陪王爷用膳。”见婢女们依旧瑟瑟发抖,不敢应声,佯装怒气相向。“还不快去!”
“是,王妃,奴婢马上就去。”众人将菜肴一放,在心中喊了声“王妃威武”,怀着激动庆幸的心情,飞也似的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戏演完了吧,可以吃饭了?”美目横了他一眼。
玉器般雕琢而成的手扶着额头,他眉宇之间的煞气被清贵取代,一声低微的叹息渐渐消逝。
“你这可是在拉拢人心啊,着实犯规了。以后本王的话,他们不放在心上,本王如何立威?”
她假装听不到他的无病呻吟,这厮真是演戏演上瘾了,不过这出戏对她而言,倒是没有什么坏处,便于她在王府站稳脚跟,下人们终究会领会一件事,这个王爷不是个正常的王爷,但这位王妃不是个动辄就喊打喊杀的。
垂下浓密长睫,她取了筷子,神色自如地给龙厉布菜。“王府的厨子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个时辰前才拿到食谱,这会儿就能给你做出一大桌的菜来。也许在你眼里不算什么,但在我看来,都是做的一流的药膳了。”
龙厉突然低下头,英挺鼻尖离得她小巧翘鼻近的就要碰到,呼吸间尽是属于他的男性狂狷气息,她心一颤,却没有想躲开。
“药膳?你专门给本王量身定做的药膳吗?”
她看着那双冒出亢奋亮光宛若饿狼的眼,突然觉得喉咙干得很,继续给他夹菜,直到碗内堆成一座小山。“你胃口太差,对吃食太过刁钻,若能缓解这种厌食症,对你好,对这些动不动就被你的坏脾气遭殃的下人们更好。”
“对本王好就成了,这些奴才奴婢就算了,他们什么身份?!”他骤然勾唇一笑,笑得好温柔又好邪恶。“王妃实在是心疼本王,本王又该如何回报呢?”
若不是体谅她还需要不少体力应付王妃这个位置,在外人面前还需要执掌中馈,跟形形色色的皇亲贵族打交道,他其实可以更荒淫给她看。
“若想回报我的良苦用心,你就把药膳都吃了吧。”她生生打断他的话,免得这个男人又说什么要在床上回报她的疯言疯语,粉唇一努,示意他把那一碗菜肴解决的干干净净。
他心中泛着甜,虽说这桩婚事秦长安一开始是不情不愿答应的,但他有信心可以在朝夕相处中无中生有、假戏真做,瞧,若对他没半点在意,何必研究了一套药膳食谱?
龙厉吃的高贵优雅,一边细细地打量她,她脱下了皇家新妇的红衣装扮,一套青色小袄,里头是同色系绣着银色梨花的常服,小袄上一圈灰鼠毛,梳着优雅贵气的发髻,巴掌大的脸蛋细致白皙,仿若凝脂,眉目精致,还有一丝英气,樱唇娇软丰润欲滴。
空着的左手毫不迟疑地握住她的小手,一并搁在她的膝盖上,他咀嚼着嘴里的东西,突然面色微变,眼底闪过阴鹜。“这什么东西!滋味甚是古怪!”
秦长安有些想笑,但还是沉静如水地说。“这是拌野菜,这种菜叫角黄……”
他俊脸一沉,老大不爽。“你让本王吃野菜?!传出去像话吗?”
“这世间的野菜有几十种,但角黄除了可以开胃明目之外,味道也是清新自然,更别提——”她顿了顿,瞧着面前摆着的这一碟切得粉碎,拌了碎牛肉,甚至浇上鸡汁而呈现出一共毫不简单穷奢极侈的菜肴,冷静地说下去。“在民间,角黄是一道美味佳肴,百姓们争相挖掘,去的晚了,想吃都吃不到呢。”
一种古怪的情绪,在龙厉的心中蔓延开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转瞬即逝,他捏了捏她的手骨,声音带些沉闷。“该不会你在去北漠的路上,也吃过野菜?”
她定定地看着他,没说什么。既然她是随着难民入了北漠皇城的,天天吃香喝辣倒是怪了,好的时候能吃到朝廷发放的馒头和稀粥,但是那是在城门前了,一路上,她不想被人看出自己身份的可疑,难民在挖野菜吃的时候,她也从不落人后,渴的不像样子的时候,甚至曾经喝过雪水。
龙厉凝视着她沉默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心也有些闷闷的,为她的沉郁感到一丝心疼,将手默默地搭在她柔弱无骨的手背上,像是安慰又像是给予支持的力量。
“若不是为了逃离本王,逃离靖王府,你也不用吃那些苦头……”
“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去北漠的,毕竟,大哥在那里。”她的心下微震,心口里涌出一波暖流,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他指节分明的大手。
龙厉再也不觉得角黄的滋味怪异,难以下咽了,甚至觉得如她所言,虽然是贱民所吃的充饥野菜,但入口回甘,口中的甜滋滋,顺延到胃里去。
他俊美无俦的脸柔化了几分,洁白如玉的双耳宛若桃花般绯红了起来,他的大手被她握着,手烫的厉害,心也一并火烧般炙热。
秦长安察觉到龙厉暗暗加大了手劲,不由地想抽回,但被他握的更紧。
“王妃。”
“嗯?”
“青青。”
“……”谁让他自作主张给她起了个这样的小名,别说大哥二哥没这么唤过她,就连爹娘也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喊“卿卿”这种腻人要命的情话呢。
“你到底要干什么?”
“就是想唤唤你。”他笑了,宛若霞光乍现,瑰丽缤纷如春色万丈。
秦长安彻底无语了,“你是脑子坏了不成?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跟你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过家家是怎么玩的?听上去很有趣,什么时候我们关起门来玩一次?”他的眼神出奇的澄澈,透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明净,把玩着她的腰带,言语看似无辜,却藏着暗示性的暧昧。
妖孽啊。
她的心跳有些加快,但不想自乱阵脚,让他看笑话,依旧瞪着他脸上那明艳不可方物的迷人笑容,不耐烦地说。“快吃!”
话音未落,龙厉舀了一勺鲜美刀鱼汤,这鱼汤的滋味倒是很好,里头的药材早已融入汤汁,很是肥美。
他又喝了一口,垂下长长睫毛,身着红袍的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散发着蛊惑的味道,正在秦长安在饭桌上翻开药册无心顾及他的时候,手上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拽向他。
她粉唇微张,还未质问出声,就被龙厉嘴对嘴哺喂一口温热鲜浓的鱼汤,她咽的太快,险些被呛着。
龙厉则笑眯眯地看着她发红的脸,舌尖跟她的丁香小舌肆意纠缠,吻的彼此身体发热,才总算放开了她。
“好喝吗?”他还问。
好喝个屁!
她索性离开饭桌,往墙边的榻上盘腿一坐,低头翻看药册,免得这一顿饭,他把她当成了正餐,搞错了重点。
“王妃,往后别总是自顾自地用饭,你已经嫁人了——”
“嫁人又怎么着?难道我就不会饿,不会渴了?”
“往后,你我都该习惯两人同食。”他的眸光熠熠如火,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宫里的规矩繁复多重,简直可以压死人。
她感受到这句话里他不同以往的心情,仿佛有一丝无人看透的落寞,随即又被自己的想法震慑住了,怎么可能?
“王爷,众位大人送来了一份贺礼,您要见他们吗?”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响起。
“不见。”他继续慢条斯理,高贵优雅地品着一桌的药膳。
王朝的靖王在二十有四的年纪总算大婚娶妻了,多半臣子早就在婚前送来了满满当当一屋子的贺礼,送礼本该早上几日,他们这么晚送礼,反而更像是要在龙厉面前邀功,显得心思不纯了。
积聚在靖王府的官员们一个个重新坐上了轿子,揉着伸了脖子等了半天而发酸的脖子,一个个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他们万不得已只能把贵礼留下,只是,还是没能见到靖王一面,哎……
他们打着如意算盘,只要靖王对他们准备的礼物有了好印象,以后在仕途上能站到靖王的身后,还怕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吗?
龙厉的一顿饭,足足吃了快半个时辰,秦长安则在一旁喝了一壶茶,才开口问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非要亲眼看到你拆开他们送的贵礼?”
他吃饱喝足,俊脸上一派餍足,眸光却闪过一丝不屑的冷幽。“他们虽然是些蠢货,但至少明白一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说他们想要什么?当然是俗人最在乎的荣华富贵了。”
就在此刻,管家亲自把礼物送到花厅,锦盒一打开,龙厉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风云变化,但秦长安却是眼前一亮,心中突突跳。
“管家,拿来给我瞧瞧。”
锦盒里是一个檀木所制的九宫格,每一个格子里,皆为一味药材:圣女草、居巧子、鸟菊……甚至,最后一格里,竟然是一颗完好无损的长生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修长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下巴,龙厉把秦长安脸上的激动神情全都看在眼里,每每看到一种药材,那双美眸就更是明艳,看得他也心痒难耐起来。
何时她看着他,也能露出这种欢愉表情,那该多好……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瞬间而已,他一个活生生的尊贵亲王,何时沦为跟这些药材死物相提并论?
“这份礼,我可以收下吗?”她用那双晶晶亮的眼眸对准他,征询着他的意见,每一味药材,都是极为罕见稀有,更显珍贵,更是在民间各大药铺早已灭绝踪迹的宝贝。
有的具有止血奇效,有的能阵痛,还有的更可以续命……
难得她能看上他的东西,龙厉本该一口答应,但想到这些东西却是那些愚不可及的官员们送的,却能得了她的青眼,他喉咙梗着,有些闷闷不快。
“当然是给你的,难道本王留着有用?”
“谢谢王爷。”她展唇一笑。
这一笑,犹如晨露沾梨花,冰雪消融春色来,龙厉一下子看怔了,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
那群蠢货原来还有点用处,想到讨好不了他,却能从秦长安身上下手……果然被他整治多了,也长点脑子了?
“长安,高兴吗?”
她脸上的笑容敛去几分,见他和颜悦色,心中自然多了几分戒备,合上锦盒,直直地睇着他。
“你瞧,当本王的王妃,下面人自然会孝敬你,这桩生意不吃亏吧。”他笑得不怀好意,却又胜过春临大地。
怎么不吃亏?光是要应付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就够她头疼烦恼的了。
“马马虎虎。”她波澜不兴地说。
“本王还有一份礼物,正在过来的路上,一定会让你更开心。”他揽住她的细腰,薄唇险些贴上她的耳廓,用及其暧昧亲昵的姿势跟她说着悄悄话。
她的心猛地漏了一拍,他对她好时,不惜想尽一切办法讨她欢心,他的付出完全不计后果,猛烈而热情,可若是她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他,后果是她可以承受的吗?
她的心思隐藏的极好,龙厉沉浸在这种平静的甜蜜中,依靠在榻上的金丝暗花靠垫上,将她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他的笑令人迷醉。
秦长安咬了咬牙,谁说女人才能祸国殃民,拥有上等男色的男人同样是美人祸水啊……
若她跟世间的其他女人一样肤浅,龙厉手指一勾就爬了过去,想必他也绝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正因为她迟迟不承认自己动心,他才认定得不到的是最好的,这么殚精竭虑、全心全意地只看她一人。
……
嫁给龙厉为妃,其实在某些方面,还不算太坏。
上没有难缠刻薄的婆母公爹,下没有刁钻蛮横的年幼姑子,至于何时去宫里给后宫妃嫔们请安,也有严格的规定,加上龙厉这幅冷僻的性子,连带着宫中长辈也必须看他几分脸面,而不至于频频召见她。进宫,往往要等人通传,不必像是普通家族每日都跟婆母请安,大小事宜都要被婆母指点教导。
她这个王妃,拥有大把大把宝贵的时间,这一日,她照例去了西厢,生母庄福坐在院子里绣花,旁边的小柜上放着宣纸和笔墨,似乎是在等着谁。
在院门外见到庄福的那一刻,她不由地眉心紧蹙,怎么才两天过去,那个看起来格外年轻端丽的妇人,却活生生老了好几岁?
那双清澈的异于常人的眼,有着跟她相似的形状,但此刻却幽暗沉郁,甚至做着娴熟的绣工,却常常中途停下,看着手指被绣花针刺穿的地方,冒出点点血珠,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整个人都显得浑浑噩噩,魂不守舍,仿佛三魂七魄都已经随着陆仲的死讯而一道去了黄泉地府。
庄福眼前一晃,一个人影风风火火走到她的面前,掏出怀里的素净丝帕,不由分说拉过庄福的手,正欲给她绑上正在流血的伤口。
但秦长安一看到那双手,却是彻底怔住,纤细白皙的十根手指上,几乎都是被绣花针扎过的细微孔洞,密密麻麻,有的是鲜红色,有的是暗红色,约莫有几百点……
她心中微痛。
触及到秦长安的目光时,庄福却露出了然的笑容,缓慢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你真傻,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傻……”秦长安咬了咬牙根,恨恨地说,怪不得慎行哥说她在乡下过着极为清苦的生活,在小小的绣房里终日绣着这些帕子,消磨着日复一日的时光,简直比苦行僧还要孤单。
话音未落,她已然用帕子给庄福包扎了流血的食指,再度抬起眼的时候,已经是一派清明。
“别再绣了,以后由我给你养老送终,你没日没夜地绣花,也没人会拿出靖王府去卖。”她的语气清冷。
庄福摇了摇头,从座椅上离开,进了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雕花的首饰盒。
她将方方正正的首饰盒递给秦长安,接过来,秦长安却讶异,这个盒子比自己想象中的沉重。
打开一看,里面尽是大大小小的碎银子,还有一两个小巧的金饺子,甚至还有好几串铜钱,装的满满当当,几乎要从盒子里溢出来。
“这是?”
庄福已经蹲在矮桌前,写了一句,刚才晦暗不明的眼终于亮了些,秦长安扫了一眼,上面写着的是……
“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只是不多——”字里行间,满满的愧疚感。
一个一年都赚不得三五两银子的绣娘,除了自己的开支外,还能剩下几文钱?她就这么安于寡淡的生活,在离开陆家后又熬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除了记忆里矢志不渝装着那个不嫌她聋哑短暂地融入她生命五年的男人陆仲之外,也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一直是装着她这个一出生就被抱到陆家养的女儿吗?
她把爹对她的那份关心无限地放大,庄福就好似是一棵在情感上细瘦干枯的树,陆仲对她的好,便是她多年来不曾感受过的能量,她不断地汲取,认定为此生能遇到的最大幸福。
而她,也的确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自己喜爱的男人。
秦长安一直认为这个妇人眼里只有陆仲,从来没有她,感情之于她,胜过于母女亲情,但在看到她用那双满是针眼的手捧着这个珠宝盒过来,眼底闪烁着孩童般的欣喜和脆弱时,她没办法再对生母怒气相向,甚至冷若冰霜。
进驻过她人生的人太少了,不,该说是抱着善意的好人太少了,或许她也明白陆仲在知道她药人身份后的动摇和挣扎,但她还是贪恋着那份善意。
但一个人的母性,不曾因为她特别的人生经历和黑暗过往而泯灭,在遥远偏僻的地方,她怀揣着漫长而沉重的希望,渴望着一场再度相见,其中,也包括她这个不曾亲自喂养过的女儿。
“上次就该给你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已经嫁人了……”她艰难地握着毛笔,一字一字写在宣纸上,庄福每每写下一句话,就不忘回头看秦长安,似乎生怕长安一个不高兴,扭头就走。
心中的那根刺好似被醋泡了许久,终于软化许多,秦长安无声地俯下身子,望入庄福的那双清澈的好似没有年纪的眼睛。
庄福心中有太多疑惑,但不知该从何问起,她几乎从不离开西厢,但身边有两个丫鬟服侍,她看得到她们给秦长安行礼,唤长安为“靖王妃”。
她好似一睁眼,这世间的二十年就无声流逝,但同时,京城的风云变化,已经迅不可及,她完全不知陆家为何覆灭,更不知为何女儿成了北漠的和亲郡主,成了王朝的亲王妃。
但陆仲已经死去,她悲痛欲绝,却不能私心地伴随陆仲而去。她亏欠了这个女儿十九年,好不容易相认,她想再尽点母亲的责任。
“他……对你好吗?”庄福又写。这无疑是她眼下最关心的事,女儿嫁给了靖王爷,那个俊美无匹却又深沉莫测的男人,她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并非是良人,不知女儿私底下可曾受苦?更不知,有她这么个毫无背景甚至不如常人的岳母,那个贵不可言的王爷可有将满腹愤懑发泄到女儿身上?
想到此处,她包扎着丝帕的手,牢牢地拉着秦长安,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等候着沉默的长安开口。
秦长安点点头。“好。”
她跟龙厉的那点事,又岂会是只字片语寥寥数字可以说得清的?生母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再让人操心了。
见女儿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脸色没有半分晦暗惨淡,身着华服,小脸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看来真是养尊处优,并未被人苛待,这才松了一口气。
长安怀里的首饰盒沉的好似有百斤,这是生母二十年的积蓄,她不得不收下这份心意,垂眸一笑,说的极为坚决。“他对我很好,就算不好,我绝对不会让人欺到我头上来,纵然那人有着夫君的名号,也不行。”
庄福娴静的侧脸覆盖着一层午后的阳光,她心中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倾诉,一时之间,喉咙紧涩。
她不该再有更多的奢望了,此生虽然见不到陆仲,却能见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真的不该再有任何奢望了……
这个女儿跟自己截然不同,是陆仲一手养大的,没有继承她的软弱,眉宇之间一抹坚韧和英气并存,风华悦茂,飒爽从容,已然在她终其一生都无法仰望的高度。
“陆家对我一贯很好,大娘也把我当成是亲生女儿,可惜我终究没能给她续命,也没能完成你的初衷。”
秦长安替她收拾着针线盒,眉眼扫过那绣了一半的帕子,却是眼前一亮,这么精湛的绣工,那莲叶下的红色锦鲤每一片鱼鳞都清晰可见,但她翻过一面,却发现背后却是截然不同的雨中芭蕉图案,她心下一跳,本以为生母只是以刺绣为生的普通绣娘,这可不就是最高级别的双面绣法吗?!
敢情她在避难的时候,什么都不愿出头,即便有着惊人的手艺,也收敛了五六分,否则,以这种程度的绣工而言,她很快就能在界内闯出名气。
“你做的很好了,活着就比什么都好。”庄福那一抹平静的笑,缓解了秦长安心中的酸涩,她忍不住想打手势,却又意识到什么,拘谨地收回了手。
“这些年,你过的很苦吧,总是一个人,也没人跟你说说话。”
“不苦。”这两字,在她的笔下飞快写出,一如庄福此刻激动难安的心情,女儿这是打算冰释前嫌,不再埋怨她了吗?
拍了拍秦长安的手背,她垂下眼,静静地又写了一句。“这辈子,我对得起每个人,就是对不住你。”
秦长安沉默良久,也没再说话。
从西厢出来,长安本来拥堵的心房,好似卸下了大半的担子,虽然还不能跟生母交心,但生母的纯良,却也比她所猜测的好上许多。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不惜跟人共享一夫,甘愿当人见不得光的外室,若是这等人,她兴许不会跟生母相认。
虽然她们的关系不能浮出水面,但她却渐渐地接受了这个生母的存在,她的嫁妆就算三辈子都花不完,完全不缺这几十两的添妆——但,这个小小的首饰盒,一直贴在她的胸口,暖着她的心坎。
京城西边的水月庵,是城里有名的尼姑庵,养着七八十个年龄不等的尼姑,小的只有七八岁,老的已然在此度过一生。众人皆为身穿灰袍,头戴灰帽,一清早起就开始焚香诵读,做早课,山腰上渐渐升起一股白烟袅袅,将同样是灰沉沉的水月庵笼罩的似真似幻。
菩提树后的一个单间门口,有个穿着灰袍却梳着双髻的丫鬟神色慌张,东西张望两眼后,才推开门,偷偷摸摸地进去。
“小姐,您怎么还不起?姑子们都在做早课了——”
单薄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黑发虽然很长,几乎糊了一脸,看不清原本的面貌,裹着棉被缩成一团,不耐烦地骂了句。“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早课晚课,焚香念佛,真当百年后能成仙不成?”
丫鬟急的双眼发红,压低声音说道。“小姐,您小声点,可别让慧明师父听到……”
“哼,我还怕她吗?不过是个大龄尼姑,要在以前,给我提鞋都不够,什么东西!”一想到这几年不断被慧明师父罚跪抄经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猛地坐起身,披头散发下的那张脸虽然极为清瘦,但还是隐约能瞧出本来的美貌,那双被怒气包裹着的眼阴森怨毒,看得丫鬟心悚然一惊,头皮发麻。
“还有,你是不是去了山下吗?我让你买的东西呢?”
“小姐,这是我们最后的三十文,买了两盒油酥卷,除此之外,我们就一文钱都没了……上回慧明师父说,看到小姐吃荤食,再也不会轻饶的……”
床上的女子跋扈的表情顿时沉下,她完全听不进丫鬟苦口婆心的劝说,满脑子都只听到那么一句最重要的,险些从床上弹跳起来:“一文钱都没了?好啊,我说怎么一个个丫鬟都偷偷跑了,就留了你一个呢,都是你这个贱人贪了我的银子!”
“天可怜见,奴婢没有啊,小姐。”丫鬟瑟瑟发抖,若是她可选择,她也宁可自己跟着那三个丫鬟姐姐一道离开水月庵,只因这几年来,小姐的脾气越来越坏,下手也越来越重。
可是她能怎么办?小姐捏着她的卖身契,若是她逃,小姐就要告官,到时候,等着她的就是被看押在大牢里。
女子神态疯狂地翻找着单门衣柜下的檀木盒子,果然看到里面空空如也,她气急败坏地摔了盒子,一巴掌甩上去,赤足用力地踩踏在丫鬟的腹部,恶狠狠地瞪着她。“没有?你敢说当初我被赶到这个鬼地方思过反省的时候,是空手而来的吗?别说我拿了五百两银子,还有我那些个随便典当一件就是百两的首饰,不过才四年时间,就全被你挥霍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