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一转,她定定地望着蹲在路边采摘野花的云儿,目光幽然,情绪不太分明。“我以为吴鸣会很快来找我,给我一个答复,没想到我一等就是好几天,他也没出现。我知道他会矛盾,会犹豫,但与其让云儿一辈子当一个人尽可欺的傻姑娘,为何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龙厉难得有闲心开导一个人,不想看到她有半点烦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你还真管不了。”
她没再跟他吵嘴,虽然他说的很冰冷,也没什么人情味,但还是触动到她的内心。
三人刚到云儿家门前的时候,吴鸣还未归家,天色渐晚,马上就要天黑。
“还不走?”
“至少等吴鸣踏进家门再走,你也饿了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
龙厉依靠在小厨房的门边,见秦长安翻找了一遍,找了一颗白菜,几颗鸡蛋,一碗猪油,还有一包面条。
“这家里真是够穷酸的。”他冷言冷语。
“我倒不这么认为,与其说是穷酸,我反而觉得是云儿他哥一个大男人,不懂得怎么过日子。”她转向在门口把玩手里泥娃娃的云儿:“云儿,你哥做的菜好吃吗?”
云儿顿时变了脸,吐了吐舌头:“难吃,还是路大娘的饭菜香,特别是今天吃的红烧肉,太好吃啦。”
秦长安努努嘴,跟龙厉交换了一个眼色,表情在说,你看,我猜得没错,果然如此吧。
“连块肉都没有,这么清苦的日子,就算他想过,也得问问自己的妹妹啊。”她叹了口气,把菜利落地切好。
龙厉的嘴角溢出一抹兴味,缓缓地问了句。“你会下厨吗?”他唯一有印象的是,当年她学做李记包子的那件事,不过到头来,包子也是做得马马虎虎,十分勉强。
“能下厨,也能保证不把人家的厨房烧了,至于烧的好不好吃,能不能吃,那就难说了。”她眼梢一勾,不冷不热地说。“我已经一年多没下厨了,你如果挑我的刺,别怪我翻脸。”
“吃你一碗面,可不容易,你这脾气比宫里的御厨还臭。”
她头也不抬,烧水煮面。“我生来就这脾气,你爱要不要。”
龙厉沉默了半响,俊美的面容变得柔软平和,薄唇微启,眼神竟生出几分撩人的春意来。“……要。”
秦长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好似被滚水烫过,烫伤后有一段时间,又痒又麻,那麻痒的地方,却又伸手不及,无法挠到,这种复杂的情绪,正是她此刻的心情。
这人真是——怎么就这么邪门呢?
龙厉懒洋洋地靠着门,淡淡睇着她,看到她难得一见的柔顺模样,不知为何,噎在他心口里的那股子怒气爷慢慢消散了,脸色缓了缓。“以后别总威胁本王,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秦长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专心地下面,在另一口烧热的锅里翻炒白菜和鸡蛋,两边都不耽误。
“光看你下厨的动作,倒不像是个生手。”某人笑着说风凉话,显然心情大好。
“你的嘴巴多刁钻啊。”她捞了面,又舀了一勺面汤,不疾不徐地说。“凡是别看表面,待会儿就难以下咽了。”
龙厉走到她的身后,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双手轻轻搂住她的腰际,嗓音带笑。“闻着却很香。”
“给。”她转过身,把手里的面碗抬高。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把这一碗面接了过去,坐在厨房的桌子旁,面是一碗很寻常的面,细长蜿蜒的面条,加了一勺猪油的面汤香喷喷的,面上浮着白菜炒鸡蛋,白菜的白,金黄的鸡蛋,颜色素净又漂亮。
秦长安又捞了一碗,喊道:“云儿,过来吃面。”
安顿好一大一小吃着面,她才盛了剩下来的一碗,云儿不太会用筷子,勺子用的吃力,但还是吃的很香,小脸几乎都要埋进了碗里。
“云儿,好吃吗?”她问。
“好吃。”云儿点头。
果然是个傻妞,吃到正常的东西都说好吃,可见她那个笨手笨脚的哥哥做出来的菜有多么惨不忍睹。
“阿遥,你呢?”她又问。
龙厉的筷子停在半空,正要吃第二口,被她问的动作一顿。
其实在靖王府的膳食里,白菜这种家常菜出现的次数很少,他吃惯了山珍海味,鲍鱼鱼翅,什么都不觉得稀奇了,只因他喝了太多进补和治病的药,味觉变得极为敏感,动辄就在饮食上不顺心。而此刻,竟然会因为秦长安的一碗素面,而想着多吃两口。
“恐怕是真饿了,居然跟这个傻妞一样,也觉得好吃。”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凉薄,但在秦长安听来,却又多了一丁点的柔情。
她摇摇头,并不放在心上,龙厉此人不爱说人话,这张嘴毒的很,这就叫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么一想,她的嘴角绽放笑容,毫不讲究地吃起面来。
面吃到一半,云儿的汤匙掉在地上,她想也不想就钻到桌下去捡起来,但瓷匙早已摔碎,她一不小心就划破了手指。
“吃顿饭都不省心。”龙厉的脸色微沉,也就秦长安有耐心对付一个傻妞。
秦长安默默地想,他也就适合孤家寡人,他不是良人,也不会是慈父,妻子孩子什么的,对他而言都是累赘吧?
“我给她去找点包扎的纱布。”她起身,先跟着云儿到房间里找了一通,什么都没找到,这才想起隔壁就是吴鸣的屋子。
一推开门,她点了蜡烛,环顾一周,还没顾得上找纱布,目光就被墙上的东西所吸引。
她的双脚似乎被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开,屏息凝神,甚至一丝丝的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很快占据了她的四肢百骸、
挂在墙上的,是一副画像——人物像。
虽然时隔一年,但她还是第一眼就想起,她是何时何地看过这幅画。
在那家她常去的聚宝盆古玩店里,钱掌柜说过,这幅画卷出自名家欧阳临之手,想必里面也是个出身不一般的贵公子。因为欧阳临的画法实在精湛,将人像画的过分精细真实,当时她看了,印象深刻,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感觉,这画中人仿佛是活生生的。
等她再去的时候,古玩店里已经没了这幅画,据说是被这个落难公子又赎回去了,她也觉得是圆满的好事,便不再在意。
难道……吴鸣就是画中的男人?画中人玉树临风,风姿天成,极为英俊,而且还有一身浩然正气,他的俊,跟龙厉截然不同,很能给予人稳重踏实之感。
若是这么好的容貌,他何必每天都戴着锥帽?若是出自富贵之家,他们兄妹又是为何而落难到了这般境地?
也不知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她才回想起到屋子里是来找纱布的,随意找了点干净的布条,一转身,却看到门口站着面色阴沉的一人。
正是龙厉。
“吓我一跳,走路也不出声。”她没好气地说。
龙厉深邃幽暗的眼眸里起起伏伏,有着不少东西,他冷邪地看向她,目光却穿透过她的身体,直直地落在墙面上的画像上。
“是你看的太入迷了。”
他的语气乍听上去有点酸味,却又不只是吃醋的意思,每一个字都好似透着逼人的寒气,已经证明他不悦到了极点。
“出来吧。”他径自转身,态度很是冷淡。“你的面快糊了。”
秦长安不解地盯着他僵硬紧绷的背影,想来是他的独占欲又开始闹腾,就因为她多看了一会儿别的男人,哪怕只是一张画卷。
吹灭桌上的蜡烛,她走到厨房,帮云儿处理了手上的伤口,她随口问道:“你哥哥屋子里的那张画,你见过吗?”
云儿不假思索:“见过啊,那就是哥哥呀。”
果然是吴鸣,她眼神一沉,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跟这对兄妹的缘分不浅。
“你哥哥为什么总是戴着帽子?”
“因为——”云儿刚吐出两个字,就被一人厚重的嗓音生生打断。
“郡主怎么会来我们这种乡下地方?你要问什么话,何必问懵懂无知的云儿,不如直接问我。”吴鸣依旧是那身打扮,黑衣棉袍,头戴锥帽,身形俊挺,站在小厨房的门口,披星戴月,风尘仆仆。
秦长安突然没有追根究底的兴致了,站起来,朝着他淡淡一笑。“今天,我也是偶然碰到云儿,才发现你找的那个路大娘没给你妹妹好好吃东西,我教训了她一番,以后应该不会了。你每日早出晚归,为我的听风楼做事,我当然高兴。不过,怎么说云儿也是你唯一的亲人,下回早点回家吧。”
她越过吴鸣的身子,画卷中的男人过于真实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叠合在一起,光与影在瞬间变幻莫测,当她靠的足够近的时候,甚至能够看到被风吹动黑纱后隐隐露出的男人下巴,跟画像里一样线条清晰优美,但是……下巴上的肌肤上疤痕明显,陈年的肉疤凹凹凸凸,很不平整,甚至连唇角的弧度看来都有些诡谲。
有那么一瞬间,她头脑空白,彻底呆住,惊诧错愕甚至许许多多无法形容的情绪,包围着她,让她定定地锁住他。
吴鸣站在没有任何光亮的院子里,笃定秦长安走的这么近也不会看到他的脸,身上多了往日没有的自在和闲适,却没想过她却在暗中观察自己,不由地心一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上回我跟你说的,你还在考虑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没有起伏。“不,我已经考虑好了,与其让云儿恢复成本来的样子,倒还不如让她当一个无忧无虑天真可爱的傻姑娘。”
问到此处,秦长安眉头紧蹙,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才发现此人身量很高,约莫跟龙厉差不多,她甚至必须微仰着头,时间一久,脖子就酸了。
但龙厉往往会压低身段,跟她对话,但眼前这个男人总是把摇杆直的宛若不倒松柏,骨子里焕发出来的气质卓然,让人很难忽略。
“吴鸣!你说什么傻话!当一个正常人,怎么还不如做个傻妞了?!”秦长安本想冷静的解决问题,但吴鸣三番两次让云儿受委屈,不是在大街上走散就是被外人欺侮,她提出一个开颅的建议,他却一口拒绝了!
胸口憋着的那股怒火,快把秦长安的心肝脾肺肾都烤焦了。
吴鸣依旧平静,波澜不惊。“郡主对云儿无微不至,吴鸣心领了,不过,这也是我思前想后的结论,还请郡主体谅。”
她的眼神凉如水:“我体谅你才有鬼!我怀疑,你是云儿的亲哥哥吗?”
吴鸣抬了抬眼皮,黑纱后的眼睫看不太分明,但眼神却是异常的清澈,好似泛着水光。“即便我跟云儿不是亲兄妹,似乎也跟郡主没什么关系。您贵人多事,这么晚了,我这里家徒四壁,实在不适合招待郡主。”
秦长安气得不行,这家伙不是在下逐客令吗?她多次替云儿解围,但也清楚远水解不了近渴,别人怎么对待云儿她不可能次次都能插手,但吴鸣对云儿显然还不够用心,这才是她最气愤的地方。
“得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也懒得管你家的闲事!”她不耐烦地丢下一句,朝前走了两步,却没看到龙厉,扬高声音。“阿遥!你人呢!”
吴鸣依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好似一尊石雕,黑纱后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酸涩难当。
秦长安不明白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龙厉就消失不见,她气急地吼道:“明遥!回去了!”
吴鸣迟迟没有回头,只是身上每一处都宛若石化,连他的眼神都死死地定在某一处,无人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连骨节都崩的发白。
在门外瞥见锦袍一角,她才气呼呼地走向前,瞪了龙厉一眼:“走啦。”
龙厉没开口,只是目光无声扫过庭院里伫立不动的男人背影,那双形状美好的眼睛里染上一抹肃杀和阴狠。
直到他们早已走远,吴鸣才提起沉重而颓废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屋子,瘫坐在椅子里,唯独胸口的心脏,还是跳的厉害,迟迟不肯平静。
他的无力,流于言表,没有点蜡烛的屋子,已经被黑暗全部吞噬。
一个人不知坐了多久,他才缓缓取下头上的锥帽,扶着桌子站起来,面对着墙上的那幅画卷,静默不语地屹立着。
画卷里的男人,风姿玉立,目不斜视,眼光直视着吴鸣,双目熠熠有光,有着坚定的力量。
而吴鸣同样望向他,目光深远,却又透着无人能看到的哀戚。
……
龙厉独自坐在后院的屋子里,这一日秦长安累了,已经睡着,他才可以出来解决事情。
桌上银色烛台上半截蜡烛被点亮,照亮着他稍显阴沉的侧脸,他半垂着眼,沉默了半响,等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起眼皮,面前已经站着一个黑衣人。
“李闯。”
“属下在。”
“那个吴鸣……是故意接近郡主的吗?”他的嗓音冷幽,透着不近人情的肃杀。
这段日子他跟秦长安过着平静祥和、蜜里调油的生活,心情大好,神清气爽,果然人不能大意,不过几天的功夫,居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属下刚查清楚,郡主几次偶遇吴鸣的妹妹云儿,才会跟吴鸣见面,并非他有意接近。”
龙厉的脸色并未和缓些许,他慢慢转动着手中的杯盏,那薄冰微微起伏,华彩变幻,映衬的他那双黑眸更加深不可测。
“你的意思是,郡主还不知道吴鸣的真实身份。”
“应是不知。”李闯想了想,又说:“麻烦的是,吴鸣当上了听风楼的账房先生,爷,要不要属下去会会吴鸣?让他明日一大早就离开皇城?”
“原本郡主没多心,对那个傻妞又诸多照顾,暂时相安无事。一旦兄妹俩突然不见了,你以为她不会怀疑里头有鬼?”龙厉哼了声,嘴角挂着惯有的不屑冷笑,紧要关头,反而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这事情必定搞的万分难看。
李闯低下头,不再开口,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能料到都过去一年半了,还能出这种幺蛾子?
龙厉搁下手上的瓷杯,眼底一寸寸地结了冰霜,徐徐地说。“当初没杀他,就想着也许将来还有什么用处,希望他不会让本王后悔。”
否则,一念之间的怜悯,就是妇人之仁。
“先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他若有所思,垂下的浓密长睫挡住那双犀利狠辣的眼,薄唇无声勾起,带着几分邪佞味道。“如果他安于现状,不痴心妄想还好,如果他硬要出头,那就——”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比了比抹脖子的动作。
“属下遵命。”
他下颚一点,继续喝茶,眉头一皱,脸色难看无比。“什么茶,这么难喝。”
而此刻,屋内再无别人身影,只有他一人,暗卫李闯好似是瞬间消失一般。
“就不能让本王过几天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他低声呢喃,宛若自言自语,眉目之间敛去杀气,如刀雕般的俊美面庞上不见喜怒。
今晚,当他站在秦长安的身后,目睹她定定地看着墙上那幅画卷的时候,几乎瞬间血液冻结。
狭路相逢,勇者胜,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他不择手段也要捍卫如今两人的关系,绝不能让任何不知死活的家伙出来做妖,毁掉他所有心血,篡夺他的成果。
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以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这两天,秦长安说不出为何,总觉得龙厉有些古怪。哪怕在无人的深夜,他在床上也有些心不在焉,不像往日那么索求无度,喜欢把她翻来覆去地折腾。
她撑着下颚,看似在欣赏窗外的风景,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张人物画像,说到底,是她从未看过欧阳临画人物的精湛手法,花鸟鱼虫画的活灵活现倒是不错,但人画的栩栩如生好似要从画卷里走出来一般,确实让人悚然一惊,记忆深刻。
但当年钱掌柜说,这个落难公子是过不下日子了,才会让小厮把自己的肖像画拿出去典当,而富贵人家往往会请画师给家里的少爷小姐画一幅画像,往往把这种画像看的很重要,轻易不出卖,可见此人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之后呢?这位公子和小厮找到了钱掌柜的聚宝盆古玩店,似乎生活好转,柳暗花明,将画像买回去了。
钱掌柜嘴里说的那个头戴锥帽的男人,正是吴鸣,所以他即便百般掩饰,还是不像个普通百姓。
吴鸣说他认字,还会算数,但很显然不只如此,这叫藏拙,但她没点破。
一个落魄的少爷,一个呆傻的妹妹,隐忍地在市井生活……他们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何隐隐感觉,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极为相似的故事?可是她想了好几天,一直戳不中某个重点,好似雾里看花,越看越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