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确实是这儿的地界之主, 他们改了路,不过半刻中就进了那江陵镇,转个弯就到了何府。
何家上上下下早就接到了消息, 等他们的马车一停下, 何当家立马带着族人们恭恭敬敬的站在马车几步之遥行了礼。
“小人何得志参见陛下, 陛下一路辛苦了。”
“参见陛下。”
那叫何得志的中年男子激动得连声音都发抖, 他派人在路上守了好几日, 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本来还以为那消息有误, 没料到, 还真给他碰到了。
这可是名满天下的楚帝啊,当年行军时他们家能接到当时身为楚将军的楚帝,现在已是这镇上乃至方圆百里, 包括整个腾州城里说得上话的人家了,若说当年途中不得已借宿在他家, 但只要他们何家能再请楚帝陛下纡尊降贵在他何家哪怕稍待片刻, 那也是家族的无上荣光, 更不提,楚帝陛下更是应下了在何家住上一晚。
只要他们尽心尽力把楚帝给伺候好了,那往后, 他何家腰板子更是直了。
想到这儿,何得志更是小心了起来。
“都平身。”帘子被掀起, 楚越当先走了下来, 黑色的锦衣下摆被轻风吹得飒飒作响, 他站定,看了一众何家人一眼,目不斜视的转到了马车上,脚下宽大的龙纹黑锦鞋一转,手一抬,从车上把林秀给扶了下来。
“慢些慢些,莫走太快了。”
这声音与先前的平淡又不同,带着不容忽视的宠溺和纵容。
能得楚帝这般另眼相看的,在场不知情的人心里都是一跳,在何得志身后的一群女眷里,半垂着头的一位女子飞快的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瞳孔紧缩,险些惊叫出声。
马车旁,高大的男子神情依旧冷淡,但眼里蕴满了笑意,原本高高在上的人,竟然主动牵了人的手,小心的扶着人,生怕让她摔了似的。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一个样貌平淡的小姑娘都能得他如此呵护,当年她日日在他跟前儿晃悠,嘘寒问暖,体贴至极,他却毫不领情?
论样貌,她强了那个从乡下来的数倍,论家世,她是镇长的女儿,自幼识字读书,为了让她以后嫁个好人家,何夫人更是请了人来教导她琴棋书画,何敏虽说学得不够精通,但在女子间也是足够有底气的。
凭啥一个样样不如她的村姑能旁若无人的站在这普天之下,最有权利的人身侧?
若是...若是...
“敏儿,你发什么呆呢,”何夫人推了何敏一下,“你这孩子,家里头这般大的事儿你咋还出神呢,可紧点心吧,莫要冲撞了贵人。”
“娘...”何敏回了神儿,只见楚帝一行已经在何当家何得志的陪同下进了大门,何夫人不满的看了她一眼,“得亏那上头的没注意着,不说了,娘得赶紧过去瞧瞧要不要再添置些甚。”说完,何夫人提着裙裾就跟了上去。
留下何敏不满的嘟着嘴,心里更是记恨起了林秀。
她娘堂堂一个镇子夫人,上赶着去伺候一个村姑,多大脸!
“陛下,姑娘,你们看,这处院子是上回陛下住过的,小人一直保存着,丝毫没有动,想来也是上天不忍这院子继续空着,这才让小人得以再见天颜,”何得志是个能说会道的,从带路开始到现在,愣是说句话都不带重复的,各种翻来覆去的夸赞着楚越,一手溜须拍马厉害得很。
林秀左看看右看看,暗道,若不是楚越定力强悍,被这样的高帽子戴着,只怕心里也是得意得很。
何得志陪着他们在这处院子四处都看过了,见楚越等人面儿上没有丝毫表情,当下心里鼓了鼓,只得告辞了。临走,还再三说道,何家这头为他们办了接风宴,还请他们给赏个脸去露个面儿。
人一走,林秀就朝楚越笑说了句:“要是朝堂之上设立个溜须拍马的职位,恐怕非这何当家的莫属。”
楚越还没应,跟在后头的林康都为她捏了把冷汗:“三妹!”啥朝堂不朝堂,这话能乱说不成?
楚越朝他点了点头:“无碍,”同林康说了后,他才略带无奈的看着林秀,“你呀..”
林秀吐了吐舌,保证着:“我下回肯定不乱讲话了。”
“走,我先带你去你房里,”楚越带她去了上回他住过那间房隔壁,在踏入房里时,突然说了句:“只有我们二人时,你可随心所欲的谈论。”
林秀怔住。双眸带着几丝慌乱,“你,你说真的?”
楚越走到她跟前儿,大手握住她有些颤抖的双手,定定的看着她,眼眸含笑:“真的。”
林秀只觉得眼眶有些热,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瞪大眼睛:“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楚越在她头顶摸了摸,环顾了四周,问道:“这房间你喜欢吗,若是不喜欢,我让他们重新换过。”
林秀又不是啥千金大小姐出身,老林家那破房子都住了这些年,咋会突然变金贵,她一脸败家的撇了眼楚越,表示:“喜欢,再是满意不过了。”
楚越看懂了,只道:“你是我的皇后,是这天衍圣朝的皇后,身份不同了,自然穿戴用度都要应势而变。”
他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只愿他们能一如这般,朝夕相伴,潮汐不改。
“你这人真是,真是,甜言蜜语的。”林秀羞红了一张脸,下意识跺了跺脚。
在她的印象里,楚越一贯是少年老成的,尤其上辈子,她一直跟着林四娘,在林四娘为数不多觐见楚越时,从来不曾见他笑过,在朝会和宫中夜宴时更甚,迫人的气势让随他闯天下的元老们都退避三舍。
前朝如此,后宫同样如此。
美人们连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一副要昏厥的模样,阔论在他面前讨好卖乖、千姿百态了。
林秀目光在他脸上游弋。楚越的脸硬朗,五官很深刻,轮廓更是线条分明,只是太过分明,显得会有些刚毅不近人情,尤其他喜欢端着脸,平日里更是一副不言不语的模样,一身气势在战场上浴血冲刷,更是惊人得很,现在他初初登上大宝,还不太明显,待帝王之位越深,气势才会越发浑厚,让人畏惧。
“怎么了?”他一把抓住她微微抬着的手,放在手心里。
林秀摇摇头,笑开了:“没什么,只是觉得陛下模样长得真好。”
楚越显然被这话给取悦了,连胸腔里都闷出笑声,十分开怀:“叫我钦怀。”
“钦怀?”
“是我的字。”
楚越,字钦怀。
林秀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头一回知道楚越的字。
对外,楚越的身份是圣朝皇帝、楚帝、陛下,从没人当着他的面儿唤他的表字,林秀十分好奇:“陛下这字是谁给取的?”
字,是由长者或师者取,代表了对他的殷切,楚家跟楚越关系冰冷,势同水火,应是无人替他周想这个才是,若说师者,她倒是知道一个。
“是帝师杜青。”
果然,她也恰好想到了这个人。
只是前世不凑巧的是,她到了梁上时,这位帝师已经辞官了,杜青是文豪大儒,一身的儒雅之气,向来视朝堂为藏污纳垢之地,被封帝师不过月余就甩了袖子辞官归隐了。
梁上皇都,来来去去的人数之不尽,帝师杜青再是被人说道,隔了几月后也照样被人忘到了天边去。
“老师自来清高,向来不通俗物,不爱与人周旋,我前些时日封她为帝师还写信予我狠狠发了顿火。”楚越一生中敬重的人很少,这位只醉心研学的帝师杜青就算得上一位。
楚家待他薄情,他又倔强,为了治他没少发招,杜青是唯一一个不惧楚家势力坚持要收他做弟子,并悉心教导学业功课的人,登上大宝后,他连发几道诏书,其中一道,便是封杜青被帝师。
“听你这般说,倒是个十分傲骨的人。”林秀说完,突然打了个哈欠。
“可是累了。”楚越说道,又扶着她到床榻坐好,亲自替她脱了鞋袜,把人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温声说:“睡会儿吧,待会儿用晚膳了我来叫你。”
林秀下意识点点头。
直到楚越走出门,她都没反应过来。
天啦!
堂堂圣朝的楚帝竟然替她脱鞋袜。
脱鞋袜!
脱鞋袜!
被楚越这一弄,林秀原本是有些困的,可是这会儿已经被吓醒了。
嗯,不止说以后只有他们两个时,能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还替她脱了鞋袜。这可是堂堂楚帝!一手开创了圣朝,更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活阎罗,就是不提他的身份,这世上,又有那个汉子会这般自然的给一女子脱鞋袜?
没有。
至少林秀从未见过。
这两朝女子地位比前几朝高了不少,能自有在外行走,嫁娶随意,甚至在村里不少都是妇人当家,压着汉子一头,但再压,也没那个会心甘情愿给女子做这等事。
无关欺压,关乎颜面。
她就这般睁大着眼看着床顶,直到夜幕降临,外头何家的接风宴开始在花厅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