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武来被总督大人谪贬回家,本是一件丢不起人的事儿,可他自称是返老还乡,荣归故里。说来也挺悲摧,在外几十年,家中没有什么亲友,街坊邻里多不熟识。既然说是荣归,怎么的也得摆摆谱。而天津城里能替他张罗的,就只有开茶楼的秦矗了。在他看来,秦矗能有今日,完全得益于自己的帮扶提携,理当知恩图报。因此早几天便派人通知秦矗为他操办。秦矗心存芥蒂,本不想理他,因不知他“荣归”的底细,介虑强龙难压地头蛇,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韩武来不到巳时时分,就兴高采烈的奔“主鳳茶樓”来了。夜里被打了劫,他并未太往心里去。原来这老东西行伍经年,略通谋略,为防蟊贼下手,昨晚配了三条船:第一条坐的是雇来的脚力,箱笼里藏些不值钱的日常用品,行在前面探路;第二条坐的是送行的旧部,带着枪械,与前船隔些距离,便于两头接应;他自己与姘头坐在第三条船上,守着财物悠然而行。茶淀镇遭遇,蟊贼中了丢卒保车之计,损失些破铜烂铁,他不但不懊恼,反倒为自己料事如神沾沾自喜。
但到了茶楼,一颗欢喜心凉了半截。原以为秦矗会领着家小丁仆出来远迎,谁料只有曾皋一个人把他引进院内,秦矗只在楼梯下候着,直走到跟前,才说一声:“韩爷来了,恭喜韩爷荣归,楼上请。”
上楼去,靠里一张空桌,摆了几样点心水果,秦矗引他过去坐下,转头叫一声:“上茶。”
曾皋领人托了茶盘过来,只有两只杯子。韩武来觑着这架势,猜测秦矗没邀什么头面人物来捧场,心里更加不快,问道:“客人还没到齐?”
秦矗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好笑,都回家养老了,凤凰脱毛就是鸡,你来揩油还想摆谱?但没有表露,装傻充愣说:“秦某不知韩爷有哪些故交,不敢冒然相请,今儿小聚,聊表寸心。”
韩武来心知肚明他不以自己为事,好不憋屈,然没理由发作,暗想:你小子别太得意,要是被我抓着了把柄,有你受的。抿了两口茶,也不叫秦矗作陪,手挽姘头下楼转悠。
楼下居左的棚屋内人头攒动,西北角有个戏台,台眉上挂了偌大一幅招贴:新老藝人同台/精彩戲法匯演。
韩武来走到前边,望一眼那吆喝的,印象中这人好像叫邱持贵,遂拖腔带调咳嗽了一声。
邱持贵慌忙搬两把椅子过来,奉承说:“韩爷、太太请坐。韩爷您还那么健朗。”
韩武来爱理不理,扶着姘头自顾坐下。
邱持贵没趣,哈了哈腰,上台去了。
邱持贵与秦矗是旧交,哥老会被剿之后,跟着一同来到天津卫。早年遭骡车碾压受伤,落下个驼背。因干不了重体力活,秦矗把楼下卖大碗茶的生意交给他经营,让他得三成的盈利。
邱持贵有点小聪明,最善随乡入俗。他能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不知道他根底的人会以为他是老天津。但他遇上同乡的时候仍然说川中话。他熟悉天津的门道,为了吸引顾客,常邀些玩儿戏法杂耍的和唱曲艺的占场演出。
今天是秦矗太太易婉月的生日,邱持贵晓得她爱看个戏法,便挑着天津城里的顶级高手请了来,以图她悦目娱心。
这易宛月不是别人,正是从风要寻找的嫡亲生母。庚妹在虹城带给从风的纸片儿并非空言虚语,恰是有人特意要引他过来,内中的玄机只有做局的人清楚。这么说这对母子岂不是立马就可相见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各位看官且请耐着心往下看。
当年清军屠城,易婉月在兵荒马乱中与丈夫和儿子失散,身无所归,随了秦矗,但她人在曹营心在汉,冀希此生还可与丈夫和儿子重逢,凡有戏法艺人前来演出,都不放过机会,梦想丈夫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昨日听邱持贵禀报将有戏法高人献艺,今日吃过早饭,穿戴齐整,由贴身女佣王嫂陪着,先在屋外走了一走,临到开演时分,便悄然步入棚屋来入座。
邱持贵一眼瞥见,趋步过来咧嘴笑了一笑,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屁颠屁颠走到前台,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捏在手中,从这一头晃到那一头,蓦然往半空里一抛,“轰”一声脆响,震耳欲聋,瞬间喷出满台的烟雾。
这般老套路别人都习以为常了,不料把韩武来的姘头吓个半死,尖叫一声,惊倒在地。韩武来心里着恼,碍着自己曾是个军爷身份,不好发作。抬头怒望台上,邱持贵已没了踪影,只好把姘头扶起来,搂着臂膀走出棚屋,上楼压惊去了。
从风随庚妹和四大棍很早就到了茶楼,东瞅西看已经晃悠了好几圈。听到炮响,晓得有热闹可看,便拽步进来。
恰逢台上变一个凤凰含书的把戏。那年轻艺人凭空变出一只五颜六色的长尾凤凰,从半空飞下来,叼着一张“太太吉祥”的帖子翩翩旋转,本是要献给易宛月的,哪知从风见了,喜不自胜,他在鹅幻峰见识过百般禽兽,熟悉它们的习性,一眼认出那是只雄性锦鸡,便学着母的啼鸣,叫声惟妙惟肖,锦鸡经不起诱惑,丢下帖子直奔从风而来。
从风傻乐着逗得它团团乱转,郧中隐几个也乐不可支。
易宛月顿觉有趣,移步走过来,老远看到从风,暗地一惊,就像见到了年轻时的夏福常一般,心里突突乱跳。
秦矗刚进来不久,原是要装模作样陪韩武来的,没觑见老废物,却碰上了这番情景。拿眼一瞪,是个乳臭味干的毛头小子,其状目中无人,身旁簇拥着四大棍。心里愤气涌动,暗道:“这混子合着是挑着日子来的?欺我寸地尺天还是笑我夫妻不睦?跑这地儿来掘洞寻蛇打,也不问问这三街六巷谁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今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对邱持贵一甩脸,吼一声:“愣着干什么?收拾那小子!”
邱持贵如梦初醒,吆喝几个愣头青,大呼小叫扑过来。
郧中隐晓得来者不善,因刚干完打劫勾当,不敢惹事儿,示意同伙避退。
从风见势,没理会郧中隐,一声长鸣,锦鸡遽然无影无踪。
跟在邱持贵身后那几个愣头青禁不住好奇,转头随场内看客搜寻。
从风抬头瞥见邱持贵,吃一惊不小:“咋恁像虹城遇见的驼背大叔?只是没胡子没黑痣,面相比那个年轻,可整个就像剐了一张皮似的,合着他们是兄弟?”
邱持贵也认出了从风,瞅秦矗正盯着他看,不觉内心慌乱,暗道:“这小子跑这儿来露脸,被秦矗知道了来由,还不要了我的命?这事我只能图自保,管不了他的死活了。”忙走近秦矗,讨好说:“当家的,有句要紧话,咱们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