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山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它迷茫地看着身旁仍在吃草的同伴,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不用刀子,也不见血,只要把手放在目标的头部附近,再轻轻念一念咒语,就能让生命就此终结,没有痛苦,也感受不到杀意。
伊芙仍记得自己在红鹰堡里第一次见到那些身负武器的士兵时,心中所感受到的紧张与畏惧,那种压迫感源自于他们手中的兵刃——在她的认知里,武器能威胁生命,其危险的程度再明确不过了,于是求生的本能便在此时出来警告她:要离这些人远一些,以免小命不保。
逃避伤害是一种本能,但在加害别人时,似乎也同样会产生一系列的负面情绪,比如说,紧张、混乱、愧疚和恐惧——是因为加害者在这一瞬间已经想到了后果、想到了自己以后会面临的惩罚和报复吗?还是说,道德的刻印正在发挥效用,在打破以往的行为规范的同时,人必然会产生迷茫,要为自己脱离惯性的行为做出新的思考?道德驯化了人,而当人脱离了这种驯化时,他又将变成什么?道德和法律约束了人的行为,说人不能杀人,但在某些情况下,其边界又会变得模糊,比如说,自卫——杀掉一个意图杀人的人,似乎具就有一定的正当性,再比如,战争——在战争中,交战的士兵相互厮杀,在事后也同样不必为死者负责……这是否意味着,当一个人准备杀人的时候,他身上便存在了某些不同寻常的特质——一个被驯养的动物,越过了名为道德的围栏,它自由了,同时发现世界变得危机四伏,且它自己也成了让人害怕的野兽,它当然可以回到围栏之内,但围栏对它来说,却再也不能称得上是阻碍,只是一种摆设罢了。
如果说,自力更生是一种真正成年的表现,那么,这种打破了道德枷锁的行为,是否也是一种“蜕变”呢?即便它是如此地令人不喜。对于一切谋杀的行为,人们都期望得到严肃对待,但另一方面,人们却似乎总在为杀人做预演,小孩子打闹时候的战争扮演游戏,小说和戏剧中也常有凶杀元素的描写与演出……人的天性如此?又或者说,这是一种防卫式的危机预演?还是说,这是出于对道德规训的潜在反抗?
人何时可以杀人,以及如何获得正当性?在道德构筑的围栏被打破时,试图修修补补的行为也并不少见——在某些情况下,一个杀了人的逃犯可以重拾枷锁,隐姓埋名二三十年,成为一个街坊邻居眼中的善良的人,可无论是从此变得遵纪守法,还是某一天重新跃出围栏,似乎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那么,关于君主以及领袖,他们是否天然地处于道德围栏之外呢?又或者说,他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围栏——就如一个牧羊人或屠夫一般,当他们杀害围栏里的“羊”时,并不需要付出太多惩罚,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必要的又或是合情合理的,而即便他们由于过错而造成了“羊”的重大损失,也只适用于“玩忽职守”或“渎职罪”论处,而不适用于“谋杀罪”。
无论如何,一个普通人,寿命至多不过百年,也正因为如此,人不必过于追求心灵上的无暇,正所谓人死债消,死亡的来临自然会终结一个人的一切。那对于长生者呢?普通人的法律是否适用于这个群体?换句话说,若人人都能得长生,那么现阶段的法律体系又是否仍然适用呢?死刑又该不该存在?若漫长的生命意味着一个人的一生包含了更多的可能性与希望,或许,至少该在判决时慎之又慎。
对于长生者而言,他们似乎并不愿意依附于国家,就比如说李托斯和基米罗斯,一个遁世离群,一个假名托姓。长生者将目光放得尤为长远,相比于国家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他们更在意的是世俗规则下的局限性、及其可能引起的对个人而言的灾难后果。或许正是因为不愿意被法律所约束,因而他们才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隐姓埋名——谢绝社会福利,也拒绝为集体做牺牲,他们性命悠长,却只做一个低调而独行的个人。
能让长生者保持青春活力的“领悟力”到底代表了什么?李托斯显然不是善类,基米罗斯也曾参与过战争,温兹娜一怒之下造就了森特兰姆的那场腥风血雨,而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雨切在以前可谓是坏事做尽,就连清水堡的大魔女丝翠琪也同样有着视人命如草芥的嫌疑……由此看来,所谓的领悟力似乎和道德并无太大关系?
伊芙由此想到,长生者们又是否有一套不同于常人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呢?他们的“道德围栏”是不是会更宽泛一些——换句话说,长生者是否会比一般人更缺乏道德感呢?也许……正是因为要避免因这种道德差异而引起的矛盾冲突,才使得他们不得不远离人群,又或是伪装成一个普通人来生活?
当山羊再一次苏醒时,安德文纳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拍了拍伊芙的肩膀,对她说道:“好了,你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就让它们解脱吧。”
伊芙点了点头,这才如梦初醒,她连忙念动咒语,竟是让两只羊一起栽倒在地——它们抽搐了片刻,随后便彻底断绝了生机。
看到这一幕,安德文纳有些惊讶,但没有表露出来。刚才,其中一只山羊离伊芙稍远,差不多隔着两米的距离,在这种距离下能施展出如此精微操作的魔法,就算以安德文纳的阅历来看,也是足够骇人的了。
伊芙并未感到意外,对她来说这只是信手拈来,就像她在对抗亚特美尼巨人时随手招来佩剑、在与艾琳德分别时隔着老远帮洛佩尔召唤来钢叉那样,她以为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少女此时仍沉浸在一种淡淡的伤感情绪之中,毕竟杀了生。曾经有一次,在茂奇的怂恿下,她倒也杀过一头鹿,用的是一把尖刀,她那时近距离感受过这种体形和人一般大的动物在濒死时的挣扎与悲鸣——炽热的血液汩汩不断,生命正在走向不可挽回的崩坏与毁灭……那绝对不是一种有趣的体验,但却足够印象深刻。
“做这种事,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安德文纳看得出,她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对。
“是有一点。”伊芙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很正常,这就是一个正常人的情绪反应。”安德文纳说,“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这种情绪终究会被克服,毕竟你也明白,今天我让你杀两只羊,实际上就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些情境做准备,比如说,杀人。”
伊芙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探究。
“记得我第一次杀人就是在战场上。在那个诸国争霸的年代,打仗是常有的事,人若是不死在战争中,那也是死在流亡途中,不死在剑戟之下,也是死于瘟疫和饥馑,可能有一天你听到了朋友的死讯,无论他是怎么死的,你都不会感觉意外……就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安德文纳叹息了一声,然后又笑了笑,“也正因为如此,我从不觉得,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有什么不妥,我越是英勇,就越受嘉奖,我们大胜而归,街道彩旗飘扬——那天,我走进家门之后,看到我大哥沉着脸,他对我说:安德罗,我们必须要逃了,这个国家就要覆灭了!他的话像是在我头上浇了一盆冷水,我对此实在难以置信,明明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这又怎么可能?为此,我们争吵了起来,凯旋后的激荡心情也被他毁了个干净,于是我很生气,掏出剑来就要和他决斗……要知道,这是我亲大哥。当时,我大哥对我说——”说到这里,安德文纳声音高亢,少见地动了情,“安德罗,还记得以前吗?我们以前也吵过架,但我们从来都不需要用剑来解决。我转过头,看到我们的老母亲在哭,她按着我的手腕,让我把剑放下,然后又同时抱着我们两兄弟,那时候,大哥和母亲都在哭,可我却不知所措……我并未觉得这一刻有多么感动,只是隐约意识到,那时的我足可以称得上是铁石心肠了,相比以前的我,变化太多了。”
安德文纳也是旧贵族出身,在西海岸诸国时期,罗兰德家族举家逃往南方,投奔了征喻圣丰岳的骑士国,他们的父辈与这里的大公有过交情,因而罗兰德一家很快得到了接纳;而另一方面,正如大哥所预想的那样,他们的祖国于两年后被异军突起的颐图恩势力彻底击溃,成了克利金辽阔版图的一部分,据说在当时,被煽动的暴民把很多贵族都吊死在了城墙上。在来到骑士国之后,安德文纳才开始对魔法与炼金产生兴趣,因而到处拜师学艺,甚至还拜访过魔女艾尼叶,结识了她的继任者希歌妮;再后来,哈克森·海德当政,在一些“巧合”之下,希歌妮的妹妹泰莉安在安德文纳的引见下与这位年轻的大公相识,这两姐妹在那时都用了假名,所以安德文纳与哈克森并不清楚她们的真实身份——而那场以欺骗开始的相遇,就不可避免地成就了一场孽缘。
“直至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如果我必须杀人,我并不必克服心中的感觉,不必为此让自己变得冷漠,从此心安理得——因为我不是屠夫,也不是刽子手,杀人不是我的职业。当你注视内心时,心不会说谎,它会告诉你,踩死一只蚂蚁就是比宰一条鱼更轻松,杀一头鹿就是比煮一锅虾米更让你觉得难受,你把所有生命都放在了心之天平上,衡量着高低,而直到有一天你杀了一个人,从而得以掂量出人命的价值,于是你把更多的人同这枚特殊的砝码作比较,公正而冷静地判断出——有的人该杀,有的人可以不杀。诚然,这其中是有一定的逻辑可循,但却不能称之为理性,因为它本就源于一种荒诞、一种超脱于道德的疯狂。人绝非自然而然地就能成为人的,而是要学做人,如果我们从此变得冷漠,那或许就意味着,我们在杀人的同时也杀死了自己人格的一部分。然而,这种消磨又是必然的,只是多与少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种合理的杀人行为从来都是一种牺牲,何为牺牲?牺牲意味着损失自己而成全他人。为铲世间祸患,为洗民族仇恨,不是为了权和利,不是为了自我满足……但也仅此而已,毕竟,杀戮只是一种妥协,是一种终极的剥夺,它永远无法替代公平与正义。”
“我明白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要用这种法术,只能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无论目标是对病人还是敌人。”伊芙明白他的意思。
“话虽如此,但现实又是复杂的,总之,你以后要自行体会。”安德文纳大手一挥,“行了,去食堂那边叫人吧,今天的课就此结束。”
今天的午餐很丰盛,甚至餐桌上还少见地出现了烈酒。主菜是红酒精炖羊肉,里面加了番茄泥与节瓜作搭配,其汤味浓郁,酸鲜开胃,果然吃不出一点腥膻,另有一些边角料被打成了肉泥,混着香料做成了香肠,吃起来似乎也还不错。除了羊肉之外,海鲜与水果也不少,其中伊芙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外壳坚硬而带刺的大虾——其肉质细腻紧实,味道却更像蟹腿。
今天的午餐之所以会如此丰盛,是因为伊芙将要离开了研究院了,众人借此机会聚在一起庆祝一番,也当是为她饯行。而在此之后,关于长生者与道德方面的思考,伊芙仍有些耿耿于怀,所以她又去找了拉维格,想向他请教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这的确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总是把长生者的长寿和强大归结于领悟力的提升,而每个民族、每个种族对于领悟力的解释都不一样,如果要将它和道德扯上关系,那自然也说得通。”拉维格问她,“伊芙,你听说过易生这个人吗?”
伊芙摇了摇头。
“他和艾辛、喀罗奇同时代,而到今天为止,他也是唯一一个仍以‘监察者’自称的鸦族人类。关于领悟力,他有一个很有趣的观点,也许可以给你一些启发。”
易生认为,无论是长生、魔法还是领悟力,事实上都不大可能是自然的馈赠——这是出于他对人体及其生理的了解而得出的结论。
“易生设想了一个有点古怪的终极领袖:这位领袖可能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既不想维持统治,也不想管理人民,他甚至不愿做领袖,这位领袖最希望的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善于思考、崇尚美德、富于同情和乐于奉献——富人散尽钱财、智者分享智慧、人们互帮互助不分你我,如此一来,世界不就彻底和平了吗?要实现这些,那显然是痴人说梦,但或许仍可以做出一些努力,无论是千年还是万年……至少要让世界更贴近理想一些。至此,终极领袖号召人们,创造出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机器——关于这个机器,易生当时和我们闲聊时并没说它叫什么,所以我们不如现在给它起一个名字,就叫‘终极机器’好了……”
“听着有点草率。”
“总之,这个机器强大而万能,足以改变人类世界的规则。”
“他是想创造出一个机器‘神’?”
“倒也不是——终极机器并无智慧,更像是一种筛选和分配资源的工具,而这种被分配的资源并不是物质,而是能力和健康之类的东西。”
“也就是说,就是这种机器创造了长生者和魔法?”
“很贴近了,但魔法的历史也许比终极机器更久远,毕竟它并非人类的专属,你不妨把它看成是一种增幅器。所以你看,这东西其实是这样运作的:在最初的时候,终极领袖选出了一群在那个时代最富有智慧和美德的人,堪称是人类的标杆,你也可以称他们是‘圣人’或‘贤者’,终极机器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可以在被选者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调用他们的‘知行断力’,并在人类范围内选取出与圣人们具有类似德行的人纳入参考,而得到认可的人就可以凭借终极机器的认可度来获得一定的魔法增幅与身体机能的恢复和修复能力。”
“知行断力是指什么?”
“认识,行为,判断力以及其他——这也是易生发明的词,可以把它看作是‘领悟力’的基准点。终极机器将所有人的知行断力按照权重配比混合起来,由此便形成了稳定的筛选标准,那些愿意追寻至理的人、能为人类做贡献的人、富有强大创造力以及善于思考的人……他们从此将变得强大而长寿,甚至长寿到足以见证人类的历史,但如果他们开始危害社会、固执己见,又或是与时代脱节,那么终极机器又会马上抛弃他们,转向那些更优秀的新生力量,构建动态的筛选标准,也就是说,终极机器也在随着人类认知和行为而不断代谢和改进着自己。但有时,一些人的影响力似乎又过于强大,使得终极机器不得不一直依赖他们的知行断力,这就是某些人得以接近永生不死的原因。”
“所以,这个终极机器现在在哪?”
“不在哪,就是一种假设,但从我和易生多年以来的人类观察经验来看,这东西如果真的存在,那么很多事也都说得通了。”
“比如说?”
“比如说,这种机制很有可能会改变人类的进化策略,或许最原始的人类就该像本纪元的这些新人类一样,短命而劳碌,但有了终极机器的存在,进化向就会趋于出现精灵这种无争的种族,又或是矮人这种极具钻研精神的种族——历史上有许多野蛮征服文明的案例,若不论技术底蕴,那么精灵、矮人和新人类相比,其实并不具备多少竞争力,但有了终极机器,便能赋予这些群体以深不可测的自身实力;再比如,你受到了狄法芬的影响,而当这种影响消退之时,是否就是被终极机器判断成了领悟力的倒退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没救了?无论怎么努力,我也不可能达到和圣神同等的领悟力吧?”
“你所接触到的,只是狄法芬的一缕意志而已,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高不可攀,而且,我觉得终极机器大概也有某种纠错机制,只要给它时间,也能自行改正。”
“要给多少时间?”拉维格的这句话似乎又勾起了伊芙的烦心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身体“发育”得越来越好了。
“领悟力的影响终归是一种外力,它对一个人身体的调节和平衡作用是有延迟的,想想你从帕尔纳丝回来之后,是什么时候感受到身体开始发育的?也许这种改正效果已经见效了也说不定。”而后,拉维格又再次强调,“当然,我还得再提醒一句,‘终极机器’只是一种假设,它不一定存在,也许只是一种象征——它可能是我们头顶的月亮,也可能是我们脚下的陆地,甚至可能是暗藏于所有人类心灵中的某种无形力量,它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可靠的网络,让所有人都在接受所有人的心灵审判,而且只做奖赏,不做惩罚。”
与拉维格的交谈,每次都能让伊芙受益良多,比起艾辛的说一半留一半,这头小龙几乎是知无不言。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把他绑起来揣进兜里,然后带去奔龙堡……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在二月底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伊芙和雨切乘坐火车去往了伊刻林省的奔龙堡,而此时哲学学院已经开学一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