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话,伊芙也很希望自己能生活在这样一个社群之中:范围不必太大,接触到的人也没有那么多,每个人都熟悉彼此——这些人要么是朋友,要么总有共同的朋友。
就像这群精灵一样,一个有着信任基础的团体。
现有的生活总不能让人满意,但有时,对他人生活的向往或许也只是灵光一闪——并不真的想要成为别人。
不远处,有人将一把造型精致的藤条椅子搬到了空地上,与篝火远远相望。伊芙看着那把椅子,于是就想:若自己是一位精灵族人,花费了数天时间亲手编织出这样一件实用而美观的物件,一定会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在这过程中,她每天都会早早地起床,心里所想的就只有它……有朝一日要完成它。
它是一件作品,包含了一个人的付出与感情。人总在囤积,而囤积作品,显然要比囤积商品更有意义……但现实却并不允许人这样做——以生涩的手艺去做一把歪歪扭扭的凳子,其所付出的时间与精力,足可以用同等付出下的工作所得购买一把做工更为精致的凳子……所以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拉托莉和祖母去而复返,而伊芙不仅被她们打断了思考,甚至还被稀里糊涂地架上了那把椅子。
“你们这是……”伊芙不知她们要做什么,当她回过神时,几乎已经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其实祖母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时就有一种猜测,但当时并不敢确信。”拉托莉解释说,“不过现在肯定是没什么争议了,你是精灵们的‘宁芙’。”
祖母请求她坐在这里,为的是作一些见证。
咱们的主角,这位白发的少女戴着蓝色的花冠,额上还有着淡绿色的宝石点缀——她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都在看着自己,这些人无不目露虔诚——甚至就连她的那些同伴们也都是如此。
她不禁有些感叹,这些人尊敬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做过什么,而只是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因为她是宁芙,是伊芙,是命运的宠儿,是太阳眷顾的雪峰……他们所崇拜的是她的躯壳,而并非她的灵魂。
可想过之后,她又有些鄙夷自己,嘲笑自己不知满足——原本就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而她的灵魂又有何可取之处呢?也许……自己就从未有过真正的蜕变。
在巨大的殊荣与幸福面前,伊芙有些迷茫,她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那些命运的赠予,以至于开始妄自菲薄。
一对精灵情侣半跪在她面前,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他们从相遇到热恋时的那些往事,他们羞涩而又大胆,说起话来也是磕磕绊绊,实在是引人发笑。
伊芙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就这样静静地听他们说完,然后将一包花种交给了他们——在帕尔纳丝的部落里,总是同时存在着各种不同形式的婚姻,而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在法律约束下的婚姻。
两人拿到了花种,几乎要被对方的情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明天起,这对情侣就将搬至新家,他们会将这些花种散播在墙根处,每日悉心照料,等到数月之后,藤蔓与花朵爬满墙壁,就会招来能够驱散蚊虫、象征好运的妖精。
在双月之下,年轻的宁芙见证了这些简单而快乐的人们,可在她的笑容之中,却又隐藏着一丝属于自身的忧愁。
在如此热闹而幸福的氛围中,她想家了。
不仅是波云庄园,还有另一个……她自觉早已淡忘的那个无法回归的故乡。
如一场骤雨,思乡之情是那样的强烈而不可控制,她努力抑制着鼻腔中的酸楚味道,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她回应着那些幸福美满的人,直到怀中的篮子空空如也,不再有一包花种为止。
在精灵们的歌声与赞美声中,她终于退场了,回到了伙伴们的身边,然而她的心情却并未因此平复。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没有人再去注意自己。
她站起身,对身边的艾琳德说道:“我去河边转转,很快就回来。”
艾琳德放下了手中的果饮,想陪她一起去,但却被她拒绝了。
伊芙走进了身后的林地,朝着河流的方向走去。这是一条平缓的小河,她趟过了河水,去到了河的对岸,此时心情还算平静。沿着河流向上游行走,直到头顶树冠密布,附近黑漆漆的一片,她才停下了脚步。
她扶着一棵树的树干,终于泪如泉涌,她在黑暗中默默地哭泣着,四肢几乎麻木无知,甚至胸口处也传来了阵阵绞痛——她蹲下身子,无力地倾坐在这片草丛中,她不再去抑制那份感情,任凭悲戚与追悔的情绪在躯体中冲撞、蔓延。
节庆的歌声仍在远处飘荡,伊芙擦干了泪水,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她长舒了一口气,回忆起了一些旧事。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房间——有时就像艾辛那间居室一样乱糟糟的,有时母亲远道而来只为了见儿子一面,于是做儿子的又要心惊胆战地看她收拾屋子。时间与距离的跨度让他们渐渐学会了谅解对方,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她终究是没能看到结局,因为她离开了,去到了谁也不曾知道的地方。她想念母亲,想念与自己争吵时的母亲,也想念儿时她对自己的温柔。
而她的童年,自然是一个属于少年的童年。
相对女孩而言,男孩们的童年或许更为自在一些,因为在较为传统的家庭观念中,父母通常更喜欢活泼而勇敢的男孩,以及文静且得体的女孩——比如说——父亲并不会对他的儿子过分强调“爱惜自己”的重要性,而母亲却在言传身教让女儿懂得作为女人所应当具备的“羞耻心理”。
在来到凯德拉尔之后,有时她也曾想:如果自己是以一个婴儿的身份来到这里并慢慢成长——也就是说,以一个完整女性的身份重新开始,是否会更加理解作为女人的心思?如果是那样,自己现在是否又会活得更加坦然一些呢?但这也只是一种设想,她的童年仍旧是属于少年的童年:翻墙、捣乱、打架、逃课……虽然在长辈眼中,他从来都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但调皮孩子该做的却是一样也不落。
伊芙怀念童年,怀念那时的无拘无束——除此之外,她也很想念那位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她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回归那个世界,一定要和他说一说这段离奇的经历,就对他说——你瞧,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恰好是人人都想上的那一种。
少女觉得好笑,于是她又泪眼婆娑地笑了起来。心情似乎又好了不少。
不知母亲看到儿子现在的样子,又会作何感想?
伊芙站起身,拍落了身上的草叶与泥土。她现在还不想回去,所以就决定继续向上游走去——这里距离深空之树不算远,不知为何,她很想再见止馨一面,想和她聊聊天。或许是因为这世上少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少女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有时她真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然而,浅水池中空无一人,这让她很是失望。
但安静的氛围也不错。她脱下鞋子,寻了一根干净的圆木坐在上面。
她总在胡思乱想,好想法和坏想法,邪恶的与美好的、又或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能想到的,她都会去想,不论场合适不适宜——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消遣和取悦自己的方式。
身后的树丛发出了响动,她站起身有些紧张地向后张望。
黑暗中,法术形成的微光照亮了树后的人影——雨切穿过一片茂密的枝叶,朝着她这边走来。
“你怎么过来了?”伊芙有些意外,她擦了擦眼角,似乎是想掩盖自己哭过的痕迹。
“我……”雨切欲言又止,他的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一起坐吧。”伊芙的语气很轻。她坐回到圆木之上,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他们坐在一起,先是沉默了一小会儿。
“之前听你说过,你的故乡是在哈坦。”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不想回去看看吗?”
“或许吧。”雨切回答得有些含糊。
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犹豫的时候。
一只黯淡的妖精在月空下飞行,它艰难地驮着一片叶子——一片缠绕着金线的叶子。这只妖精将这片汤匙状的叶片轻轻地放在了水面上,然后收起翅膀钻了进去,随它一同漂向了河的下游。
“你……想家了吗?”雨切问她。
伊芙默默地点了点头。
“咱们大概不会停留太久。”雨切说,“勒莉尔计划明天启程,也许再过两周,你就能见到南芬了。”
他们坐在树影下,隔着浅水望着螺旋的大树。
“其实,我还有另一个故乡。”伊芙叹了口气,“但我永远都不可能回去了。”
也许是过度的思念让她无法抑制倾诉的欲望,她终于还是向这位骑士吐露了一些心声。
“那是个怎样的地方?”雨切对此似乎并不惊讶。
“该怎么形容好……算是个不错的地方吧。”伊芙侧过身跨坐在圆木上,她将后背靠在了骑士身上,“我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她不太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
“那里离羽地很远?”
“相当远,简直就像天堂一样远。”她回答道,“可能根本不存在……说不定只是一个幻想出来的地方。”
“它一定存在,正如一个人必然存在过去。”雨切说,“就像龙从梦境中诞生……也许那个地方也是你的圣神之梦。”
也许,骑士真把这个地方理解成天堂了。
“龙从梦中来,又回到梦中去。”伊芙侧过了头,“你说——我最后也会回到原处吗?”
“你想回去吗?”
“可能……并不想真的回去。”
此时,雨切的话让她得以审视自身。
那些久远的积累正在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变得模糊,变得失去价值——若二者只能取其一,倒也并不难选。人在成长中逐渐失去了可能性,在孤单而枯燥的命运之路上摇摇晃晃,而有一天,一个声音突然对他说道:“来吧,就你了,带你去看点新奇的东西——什么也不用收拾,咱们即刻启程。”于是,他来不来作任何告别,就这样急匆匆地出发了。
谁不喜欢这样的旅行呢?
然而,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为人,正是因为他与一个世界有着无法割舍的爱与恨。他心怀窃喜、且不负责任地离开了;他想,他是被迫的,这又不是他的错;然而,被舍弃的事物终究是太多了——他的亲人、朋友,名字、身份,身体与身外之物……一切奔波与付出似乎都成了徒劳,它们一同随着旧世界凋零离去,只唯独一团意识获得了新生。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应当缅怀一下过去,以及过去的自己——那个早已湮灭无踪的普通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世界。”雨切说道,“可不管怎样,咱们现在都坐在了这里……很荣幸能与你结伴而行。”
“就会说漂亮话。”伊芙笑了起来——事实上她也有些感动。
夜空之下,淡色的光点正在汇聚,朝着他们的方向飘荡而来,没过多久,它们便凝聚在了一起,亮得让人无法忽视。
如纱如雾的光团在浅水之上变幻着,逐渐有了人一般的形状。
此时,伊芙和雨切都有些无措——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站起身,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却也只是干看着。
异象惊动了住在另一片空间的宁芙们,她们于水中现形,一同出现在伊芙身边,而在树下,止馨也在此时从天而降——她是从深空之树的树冠上跳下来的。
光团逐渐化成了一只人类大小的长翅膀妖精的模样,其状飘忽不定,而宁芙们对此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发生了什么?”伊芙问她们,但没有人回答。
最后,还是止馨开的口——她对宁芙们说道:“把宝石交给我吧,我已经找到你们要的东西了。”
于是,宁芙将一颗宝石交给了她。那是一颗翠绿色的宝石,与伊芙所携带的那颗很像。
止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将宝石塞到了伊芙手中。“举起它,快一点……”止馨的语气有些急迫,因为那团光正在消散,它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伊芙举起手,托起了那颗翠绿色的宝石。
宝石飞向了空中,与那趋于弥散的光团融为一体,然后又舒展开来——它在生长。很快,密集的光网铺散在空中,渐渐描绘出了人形……
伊芙并不知道,在七年前的无垠山脉,哈维因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诞生的。
情绪就如风暴,它在紫色的树冠中形成复馈,使无意识与泛意识得到了暂时的凝聚,让失落的灵魂得以复原。正如幼龙需要密语才能将它们唤醒,宁芙的意识诞生于情绪共鸣——深空之树就如一团复杂的意识体,其中寄宿着无数死者的魂灵,只有强烈的情绪才能唤起其中之一。而能让一个灵魂真正得以重生的,则是更为珍贵的灵魂之实,它是灵魂的载体,它塑造了能让灵魂行走人间的躯壳。
新生者从空中降临,跪坐在浅水之中,她似乎还未完全苏醒。这位宁芙有着与伊芙九成相似的外貌,就连体态也十分相似——却和其他宁芙一样,长着精灵似的尖耳。
伊芙有所感触,她脱下了身上的裙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新生者似乎感受到了赋予者的气息,她睁开眼,用尚且虚弱的双臂拥抱了她。浅水打湿了她们的裙装与白色内衬——远远看去,一切朦胧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