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仿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洁。
在阳光下,一群妖精飞向了她们。这些可爱的透明妖精比起外面的那些要小许多,身高差不多只有成年人的手指那么长。这些妖精怀抱着几乎和它们身体一般大的蜘蛛,慢慢飞近了伊芙。
那些蜘蛛似乎是被麻醉了——它们有着蜷起的黑色细足,以及暗红色危险花纹的巨大腹部,实在是有些吓人。伊芙当即想要逃离,可妖精们无处不在,它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
“没想到你还怕这个,要是觉得接受不,那就闭上眼睛好了。”止馨一脸淡然,她周身也同样围绕着这样一群妖精。
伊芙听她这样说,倒是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放轻松。”一位宁芙走到她的面前,妖精们自觉地给她让出了路,宁芙拾起她的手腕,让她平举手臂。妖精们凑了上来,将丝线套上了她的手指——它们两两一组,围绕着对方旋转,将那些银色与黄色的丝线拧成一股,缠绕在伊芙的手指与手臂上,那些轻盈得几乎无法分辨的细丝,就在这十几只妖精的编织下,在她的指节与皮肤上形成韧性十足的金色丝网。
它们上下飞舞,穿梭在丝线与同伴们之间,将编织的工作做得快速而井然有序,很快,妖精掐断了最后一根丝线,而伊芙的右手也被金色织物包裹其中,就像戴着一只半透明的长手套。这织物有着清晰而均匀的纹理,略带着粘着感,紧束却又轻若无物,在阳光下显得光彩熠熠。
另一边,止馨身上的织物已经完成了大半,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伊芙也终于明白过来了——宁芙们身上的“装束”究竟是什么。
结果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她想起了帕妮带来的那些丝袜,从性质上说,这两者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伊芙配合着那些妖精,完成自己这一身织物的编织——它们飞向地面时,她就抬起脚;环绕腰腹时,她就伸展着双臂;最后,丝线在颈部收齐,于是她撩起了长发。
妖精们的手艺让人叹为观止,这显然已经超出了量身定做的程度,毕竟,它们是在她的身体上直接织出了一套衣裳。细而的柔软网状围绕在她的四肢和腰腹处,而足底以及那些更为隐私的部位则过渡为稠密柔滑的织布,完成这些之后,妖精们又不厌其烦地用细针在那些单调的织网上绣起了银色的叶片与花朵。
妖精们将那些肚皮干瘪的蜘蛛扔在了草地中,任凭这些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的节肢动物逃向远处,而在这期间,它们又数次返回大树,补充新的“纺轴”。
伊芙突然想到——自己那件裙装衣领上金叶,也许就是用这种蛛丝绣出来的。
妖精们回到了树上,只留下两位穿着金色织物的姑娘,那织物在阳光下有着金属一般的光泽,更能衬托出女性的曲线之美——虽然很漂亮,穿在身上也很舒适,但伊芙总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一点下流……但愿是想歪了吧。树下的宁芙朝着两人招手,让她们也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坐在众人之间。
止馨轻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一般。她迈出步子,拉着伊芙的手走向她们。丝织包裹下的手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触感。
至此,她们在树下讲起了故事。
每个人都喜欢听故事:欢快的,沉重的,喜剧的,悲剧的,明快的,黑暗的,真实的,虚构的……无论如何,人总是在被故事吸引——人们将自身放进故事里,又从故事里看到了自己。听情节,听经历,听韵律与诗意,又或单纯为了感受一种情绪,人们从故事中满足了窥探他人生活的怪癖,在道德与欲望的街巷中穿梭不停;时间有时飞快,有时停滞,有时又回归原处,又或跳跃不停;而生活与死亡的痕迹也在一场叙述中变得复杂又或扁平,一顿晚餐可以被叙述得洋洋洒洒,而千万人的死亡同样可以一语带过——语言永远都不能代替真实,可相较于现实,却又更让人着迷,因为思考总包含了个人的想象与美化。
每一位宁芙都是讲故事的高手,她们谈生命,谈伦理,谈生与死,谈宇宙与哲理,她们口中总蹦出一些伊芙从未听过的名字,却也不加解释——也许它们本来就是杜撰出来的。
时间在慢慢流逝,可宁芙总有说不完的故事,伊芙起初还有些坐立不安,但没过多久,她就被那些情节离奇、内容丰富的故事所吸引。
就像妖精编织蛛丝一样,宁芙也在编织故事,她们正在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手段,将这位初来乍到的同类紧紧缠绕。
太阳升起又落下,伊芙沉溺于宁芙们的故事之中,尚未注意到时间的流逝——而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她不觉渴也不觉饿,甚至从未有过困意……她一直坐在树荫之下,未曾注意过日月的穿梭。
直到一天傍晚,一个故事迎来了尾声,止馨很合时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少女这才如梦初醒,她擦了擦泪水朦胧的眼,有些不解地看着身边的狐族。
“好了,故事听够了,我们也该走了。”止馨对她们说,“对不住了,如果活没干完,我心里总有一块疙瘩。”
说完,她拉着伊芙离开了这片树荫。此时,太阳正在朝着地平线下沉。宁芙们笑着目送她们离去,她们打开了传送门,并未做任何挽留。
穿过了那道来时的传送门,她们回到了浅水池中,让伊芙惊讶的是,她的衣装和书套几乎是在瞬间回到了她的身上,披散的发丝也重新被发带束起,而那些缠绕在皮肤上的金色蛛丝正在快速崩解、消散,仿佛从未存在。对此,她心中还是有点惋惜的。
此时,黎明初现,阳光穿过树隙,顺着雾气蒙蒙的地表与水面铺散开来,世界在苏醒,大地在震颤,妖精们从树叶间现出身影,微光洒遍天穹——在雄伟树冠的阴影之下,仿佛星辰遍布,如那片璀璨的以太之眼。
伊芙看着这棵巨树,心中激动万分,她不禁想到了一句话。
“朝阳初时,隆隆作响。”她喃喃自语。
这是希歌妮曾对她说过的话。此时,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说的是精灵语。
止馨看着身旁的少女,看着她那颗如星空般明亮的蓝眸,也不禁有些感叹。
“看来,宁芙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她说。
“她们有什么目的?”伊芙回过神来。
在她们头顶,妖精们正在朝着远方飞去,止馨朝着浅水池的外围走去,伊芙跟在她的后面。
两人坐在了一截圆木上。
“她们从故事中获取领悟力,她们也在让你获得这种感悟。”止馨说,“她们的故事来自于深空之树的创造——这是她们的天赋。你还记得她们说过的故事吗?”
“好像……都没印象了。”伊芙皱着眉,努力地去回想,可到最后却也还是徒劳无获。不仅是那些让她欢笑又或哭泣的故事,就连宁芙的相貌她也记不清了——可这也才刚分别一小会儿而已。
“没关系,这很正常。深空之树也是奥提格亚神奇造物的一种,很难说它究竟算是植物还是动物,它是树,却又有着遍布的神经,它能思考,但却思考得那样缓慢。妖精们将自然的花蜜与人类的学识浇灌于此,于是它生出了千奇百怪的情绪,宁芙们摄取这些情绪,再以故事做为载体,以可以被理解的方式讲述给她的同伴们听……这就是我们这些天以来所听到的内容——一种超越语言的情绪体验。”
“我们来这多久了?”经她提醒,伊芙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快有两个月了。”止馨回答。
“这么久了!”伊芙惊讶至极,“不行,我该回去了……”
止馨笑着点了点头,就这样看着她慌里慌张地跑远。
“谢谢你——谢谢你刚才叫醒我。”少女在浅水与朝阳之中,止住了飞奔的步子,清澈的池水朝着两边荡开。虽然还有许多话想问,可时间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伊芙必须尽快赶回去。在岸边,她寻找到了自己的靴子和长袜——在这种潮湿的环境中,它们居然并未全部湿透,而对此伊芙也并未来得及多想。
顺着落叶与河流飞奔而下,一路跌跌撞撞,一群妖精在她身后追逐着,附在她的后背与头发上,随她一同离开了家园。飞溅的水滴打湿了她的裙摆与袖口,可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过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同伴们是否已经丢下自己先一步返程了。
然而,行至半路上,她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而在兜兜转转间,她遇到了几位正在林中狩猎的精灵族人,于是,她又向他们做出请求,让他们带自己去往聚落。回到部落之后,心急火燎的少女向他们匆匆道谢,便从巨大的汀奥内克身上跳下,跑向了先前的落脚之处。
而在路上,她遇见了正在散步的雨切。
“雨切……原来你还没走,勒莉尔她们回去了吗?”伊芙见到了熟人,终于放下了心。
“你……是在说精灵语?”雨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十分讶异,“原来你也会说精灵语。”
伊芙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对方交流时用的并不是同一种语言——于是她又用克利金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回去?去哪?她们大概还在睡觉——你回来得可真早,我以为去见宁芙至少也得两三天。”
雨切的回答让她有些迷茫。
“什么意思,我去了多久?”
“一晚上。据我所知……你是昨天晚上出发的。”雨切回答得很认真。
“昨天晚上?”伊芙迷茫到了极点。
她从书套中掏出一块腕表,而上面的日期显示的是9月26日——升明节的第十天。
这块由风露威驱动的精密器械仍在不停运转。
“你知道吗,我去了宁芙生活的地方,结果什么都没做,就听她们讲了两个月的故事。”一想起这件事,她就觉得诡异,“结果回来一看,这才刚过去一个晚上……你说这事离不离奇?”
“一点都不离奇——不管你经历了怎样的事,我都不觉得奇怪。”雨切安慰她道,“不如说,这才是你。”
此时,他们都想起了第一次相遇的场面。
“你大概是高看我了。”伊芙说,“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厉害。”
帕尔纳丝的新年即将结束,在稍晚些时候,部落里的人都聚集在了道路旁,他们准备一同前往森林东面的一处空地——在今晚,各个部落中的人都将在那里集合,一同举行一次盛大的篝火晚会。
“我想问一问——”伊芙对拉托莉说,“今晚的狂欢……有没有那种‘儿童不宜’的场面。”
她是用森精灵语说出的这番话——不知为何,从宁芙那里回来之后,她似乎就已完全掌握了这门语言。
拉托莉笑着回答道:“放心吧,这里的人可不像那边。”此时,她们跟随大部队前往聚会区域,而这位精灵正看着城市的方向,“有许多人都是受不了城市的氛围,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聚会的场地靠近一条河流,从这里顺流而上便能到达深空之树所在的那片浅水池。事实上,深空之树的树冠已经延伸到了这里,比起昨晚站在巨树之下仰望上空,从这里看到的一隅才更显磅礴。
金色的沙土来自于头顶那片破碎的擎空界,在浅水池与河下游的大部分区域,几乎都堆积着这种光滑的沙粒。
等到妖精飞回到了宁芙们的家园,巨树的树冠完全熄灭之后,十几位“祖母”举起火把,一同点亮了位于空地中心处的三处巨大篝火。
在树木遍布的森林里,也只有节庆时才被允许升起篝火。
精灵们奏响了乐器,他们开始了第一轮的歌唱。
与克利金升明节的终日狂欢不同,帕尔纳丝的节日氛围是悠扬而绵远的,正如他们的弦琴,如他们的美酒——精灵们一直身处于平和而宁静的森林之中,他们接受不了过于喧闹的环境。
作为过客,清水堡的众人并未真正参与到这场庆祝中去,只有几个孩子混进了人群,与当地的年轻人一同蹦跳玩闹。
“真有点羡慕。”艾琳德说道,“她们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就算有烦恼,一转头也就忘光了。”
伊芙也有同感,她看着那团燃烧的篝火说道:“有时我也很想像她们一样,从早玩到晚,什么都不去想……就算是玩一整天泥巴也行。”
艾琳德被她的话逗笑了,“你要是哪天想玩,一定要叫上我——我要看你怎么玩。”
“我还以为你会说,要陪着我一起玩。”
“多脏啊,我才不玩。”
拉托莉与精灵祖母走到她们面前,将淡蓝色的花环戴在她们的头顶,之后,两位姑娘用精灵族的礼节向她们鞠躬道谢。
“按照习俗来说,在我们这里,孩子们都要戴上花环。”拉托莉向她们解释了原因,而后又继续向前走去——不仅是第五代的小魔女们,连雨切、勒莉尔和丝翠琪也各自分得了一个。
“现在好了,咱们都成孩子了。”勒莉尔扶了扶头顶的花环,这位七十多岁的魔女此时正笑得合不拢嘴。
拉托莉和祖母走远了,她们仍在为同族的孩子们发放花环。在途中,她们经过一名老者身边,祖母也将花环分给了这位干瘦老人,不仅如此,一名怀中抱着孩子的母亲也向她们讨要了一对。
精灵的寿命很长,比新人类要长得多,而在他们眼里,也许儿童与成人之间并无明显的界限与区分。
又或者说,“成熟”总是相对的,他们宁愿相信自己是永远都在成长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