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我二旬半的时候,妈妈曾带我去芬莉卡姐姐那里,为的是替她的朋友挑选一件新旬礼物。她们几个成年人一直躲在卧室里聊天,而为了不受打扰,芬莉卡姐姐塞给了我一本小册子,把我打发走了。
用品店的橱窗很大,外面正对着街道,由于这里靠近天井,所以总是人来人往。橱窗内部被打理得很精致——地面铺着又软又蓬松的绒毛毯,大大小小的台子上放着许多小玩具,那些玩具造型可爱颜色鲜亮,先不讲用途,我很喜欢它们的样子。
记得那天,我穿着淡蓝中混着紫色的纱裙,头发上装饰着彩花,脸上扑着闪亮的鳞粉——妈妈总喜欢这样打扮我。看四下无人,我爬进了橱窗,对于当年的我而言,橱窗是相当宽阔的,那就是一片自由的小天地。
我将鞋子藏在了置物柜里,然后关好了门,我整理好衣裙,坐在雪白的绒毛毯上,后背倚靠着摆放着玩具的台子,在那里翻看着芬莉卡给我的册子。小册子上画着许多不同种类的人体部位的解刨图——这是一本关于按摩小玩具的使用说明兼宣传手册,我看了一阵子,然后很快就没了兴致。
我不太想从橱窗里出来,于是就在那里小睡了一会儿,而再次睁开眼之后,便看到有人正站在橱窗外,她的脸几乎贴在了水晶玻璃上,显然是在盯着我看。
我们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短暂的愣神之后,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懊恼的神情。
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件事,她也许是把我也当成了橱窗里的一件展品来看了。
卧室里的聊天结束了,妈妈找不到我,于是就喊我的名字,我在橱柜里磨蹭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出来了。
临走前,我站在街道上朝着那面玻璃看了一眼,我突然发现,和从里面看外面不同,在外面看到的橱窗内部是那样的透亮,在灯光的照射下的一切都很诱人——对啊,那东西就是用来展示的,是给别人看的。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钻进过橱窗,因为我在慢慢成长,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了。妈妈说,如果我长大了,一定会非常漂亮,但我其实讨厌成长,尤其是不愿意长高,而且,成年人的身体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很好。
橱窗里发生的那件事本该是我人生中一段小插曲,在旁人看来它可有可无,但我发现自己并不能将它忘怀,那件事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仿佛不止发生过一次。我梦见……许多陌生人都在盯着我看,要将我的身体看得仔细,这样的梦,似乎总也挥之不去。
成长,一直成长……身体每天都在膨胀,而当初潮来临之后,我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虽然我知道,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但这样的变化仍令我十分害怕。通过查阅资料,我发现成长似乎是和下丘脑、垂体等部位有关,对于这个问题,我曾在医院发起过几次匿名的咨询,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医生们并不建议我做这方面的手术,因为那时我才不到三旬,不仅身体在成长,大脑也同样需要发育。
身体与心灵之间的错位是令人折磨的,但我不得不做出某些改变——改变身体……又或是让心灵做出妥协。
我拿不定主意,又或者说狠不下心来,所以,我决定去图书馆,去寻求知识的帮助——也许,的确是我不够聪明,所以我希望智慧与理性能帮助我重回健全。
之后的事您一定知道,因为正是在您的帮助下,我才能在短短二十年里做出了那样的成绩。有时,因为您的鼓励,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然而,错觉就只是一种错觉,只有不快乐的人才会思考——思考那些偏执的问题。因为他们想弄懂令自己痛苦的根源是什么,以及又该如何去解决。然而,也正如那些善思的前辈一样,我在这样的思考中陷入了更沉重的痛苦——思考加深了这种痛苦,而它同时又是一剂缓解痛苦的良药。也许,清醒的人本就是痛苦的,但渊博的学识却又让他们获得了一种近乎于病态的自信与乐观,正如我,也正如您。
没错,我认为您也有和我一样的病症……甚至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癖好。我们就像一对得了绝症的病友,在无可奈何的现实面前放声大笑。
不知道您对这件事还有没有印象——有一次,我故意在您面前唉声叹气,对您说:“您看,我已经跟着您这么多年了,学业是有长进,可个头嘛……难道我永远也长不高了?”我还记得您那时是这样安慰我的:“这算什么,我们现在在哪里?这里是图书馆——在这里,不是个头大就够得到书架最上层的书,刚好相反,只有小个子才能看得更仔细……拉琪尔,你难道看不出自己的优点?”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有些事我还是需要向您坦白——事实上,我那时一直在服用一些药剂,为的就是暂缓身体的成长。
在预备班的时候,我本打算选择弗希忒作为我的老师,所以才会在那天,在那间办公室里偶遇了您,那时,我在请教弗希忒一些问题,而您却总在不经意间偷偷看我——您不必狡辩,我很确信这一点,因为我那时也在偷看您。
您喜欢我这个矮个子,而我也觉得您比弗希忒更英俊一些,所以在我看来,咱们那时是互相选择了对方。
我原本以为,学者们都是一群严肃的人,他们对那些低级的欲望并不感兴趣,可后来我却发现,他们只是善于隐藏而已。您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森林城市的厌恶,然而,我却撞见过不止一次……看到您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我故意留下的鞋袜做那种事。不过,您不必介意,因为我闲暇时也经常幻想着与您这样和那样……咱们好像也扯平了。
所以,咱们为什么不能像森林城市里的人一样,同时脱下面具和衣物呢?说个笑话——您以前总说我性格文静,做事认真。
总之,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所以橱窗的事也很少再去想过。
我就像一只在窗沿上驻足的小鸟,在您漫长的生命中只停留二十年的光景,我很感谢您,我会永远记得您。
您的教导,那些知识……让我变得清醒,甚至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极具才华——它让我获得了荣誉,但对我本人来说,它却发挥了另一种用处:我学会了思考,所以我坚定了决心。我总是徘徊不前,因为我的决定注定会使我失去所有,会让那些关心我的人满眼失望,可人生只有一次,真的需要为了别人而维持虚假的面貌直到终老吗?
我热爱我们的种族,我们的城市,精灵——生来美丽而长寿,一对情侣的年龄可以相差几十旬,一对母女或是兄弟可以发展出恋人般的关系,而直到我来到图书馆,见过了一些人、读过了一些书之后才知道,原来森林城市的道德观是那样的不被外人接受,为此,我也十分庆幸,我并不是他们,不必因那些道德问题而受人品评——我既不是社会的工具,也不是母亲的所有物。
有一句话许多人都会挂在嘴边,他们会说——你就是你,要成为自己。
我对妈妈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她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那天,我们关上了房间里的灯,几乎谈了一整天。到最后,妈妈似乎理解了我的感受,她哭得很伤心,甚至让我产生了一些动摇,可到了最后她还是鼓励了我,她说,虽然人永远都无法成为真正想成为的那个人,但试一下总没错的。
也许在她看来,至少我还活着,没有选择躺进安乐舱中。
是啊,当我完成了那些书本上的创作,这世上就的确很难找到能让我留恋的事物,可这又并不意味着我该就此寻得安息与解脱——我对人世似乎仍留有一丝好奇,关于死亡的好奇。
以前,我希望被人看着,被当成物品一样看着,而现在,我也依然抱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如今的我也许又思考得更深入了一些。假如我是一具尸体,我并不会因为有人扒光我的身体而感觉羞愧,也不会因为他们剖开我的胸膛取出我尚且温热的器官而感觉恐惧。我的感觉,我的痛苦,我的作为人的尊严,早已如我的灵魂一般消散不见,而善于思考和做梦的大脑也在此时成为一团变了质的东西,我的思想,连同我所感受到的世界一同结束了。
人们很少谈及自身的死亡,因为它很神秘,很严肃,以至于看起来是那样的遥远,而正因为如此,它令我着迷。死亡是一扇门,门后藏有黑暗与未知……又或什么也没有。可曾有人试过,踩在这宁静而孤独的门槛之上,回头凝视着人间?
我梦见,我展开着双臂,作为祭品仰面躺在宽阔的树桩之上,殷红的血液粘湿了我洁白的袖口、顺着手腕滴落在满是金色落叶的泥土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细而尖锐的木桩穿透了我的肋骨,切断了心脏与肢体间的联系,我痛苦,面临濒死,同时却又无比满足。
我们擅用比喻来表述自己无法确切表达的想法或感受,而我想说的是,当我躺在手术室中,在沉睡前的那一刻,我的确是又痛苦又激动的,就像梦中的那名自愿成为祭品的少女……在观众们狂热或同情的视线中被肢解,被摧毁。
我知道,许多人很难接受我的做法,比如您,您一直都没来看过我,别人以为您是那种固执而又绝情的人,但我知道,您一定是在为我而难过。先前,为了给自己也给别人留一段缓冲与适应的时间,我并未完成手术计划中的所有项目,所以我那时还能与人交流,就像一个瘫痪的病人——但很快,这种状况将会得到改变,新一轮的手术之后,我将失去听力与发声的能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由于无法吞咽,只能通过鼻饲进食,所以我也算是间接失去了味觉。
也许,再这样做下去我将永远失去反悔的机会,因为我不再会有任何求救的手段。
当然了,若要设置一道不可翻越的壁垒,这显然不太可能,对他人来说似乎也过于无趣——所以我仍旧留有一个弱点,它足够隐蔽,称得上是稀奇,而且……我会把这样的第一次留给你,维多。
在创作中,人们总喜欢把性与那些负面的元素相结合——愤怒、恐惧、疯狂,甚至是死亡,于是,这些令人避之不及的事物似乎也变得迷人了许多,也许性的本质并非堕落,而是神圣,它给予了绝望中的救赎,所以,以我目前的状态,我认为它应当得到保留。
森林城市从未有过关于处女的描述与特写,因为很多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更无所谓第一次的体验……她们只会记得最爽的那一次。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从“湖”那边来的,虽然我们都是精灵,但那里的氛围却与帕尔纳丝截然不同,听说在你们那里——就像一些鸟类一样——大部分人都一直遵循着一夫一妻忠贞不渝的理念?
不管如何,你现在知道了,我还未曾真正有过这方面的经验……维多,来试试看吧——我一直想象着,期待着这一天。
要知道,芬莉卡替不能动的我写了这封信,这意味着她也知道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当然,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她会帮我们保守,不仅如此,她还会尽她所能地帮助你。地点你是知道的,至于日期和具体时间,我会让她写在信纸的背面,那天会是一个休息日,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不会被人打扰……但也许你不会来,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在那里,不会跑掉的。
芬莉卡与医生们把我照顾得很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证明手术已经完成——维多,我们之间不需再有任何对话,你的到访就是一种回应……来使用我,让我感受疼痛、热烈与你的男子气概,请聆听我的心跳与喘息,让我在漫长的寂寥中短暂地绽放开来,直到昏厥过去。
如果你想把我带回家去,那也是可以的,我会成为你的所有物,任你摆布,但可能你需要花些时间照顾我。
维多,我是最爱你的学生,拉琪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