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明各,耶文利长公主无疑有着超然的地位。人们熟知她所掌控的瞻隆苑,却不知她所能掌控的,却不止瞻隆苑一处——她与她的影子内阁,组成了洛明各的深层政府,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掌权者。
事实上,她本人却并不愿承认自己如今是在秘密干预着朝政——相较于个人权欲的实现,温兹娜显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意图。
关于这影子内阁的建立,事情还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作为一代君王,哈谢列泼是幸运的——他有一位早死的父亲,在他二十出头时便慷慨地让出了王位;他还有一位关心他的姐姐,让他能够免于那次精心计划的毒杀。
这对姐弟——温兹娜与哈谢列泼的性子几乎截然不同——一个心思细腻,脾气却火爆;而另一位,则是大大咧咧,性子温良而随和。
国王的第一任妻子安格莉辛,是一位有野心的女人,哈谢列泼二十二岁即位登基,而安格莉辛便是从王妃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皇后。自即位以来,这对夫妻便一直保持着融洽而恩爱的关系。在三年内,安格莉辛为哈谢列泼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维德瓦格与二儿子阿尔温帝诺。一对夫妻,有弱势的一方,就有强势的一方,即便这对夫妻是洛明各的国王与王后,那也依然不能免俗。温兹娜原以为,安格莉辛的强势是她的优点——她确信,哈谢列泼是需要别人的督促,才能当好一个国王的——若安格莉辛是一个守本分的女人,也许他们该称得上是模范夫妻,但让温兹娜没想到的是,这位王后的野心却远不止于此。
哈谢列泼即位后,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长公主一直都在秘密监视着弟弟的一举一动——这一点,连哈谢列泼本人都没有察觉。温兹娜发觉,自从阿尔温帝诺降生之后,这位正值壮年的国王,身体竟是有了每况愈下的趋势——他精神萎靡,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她原以为,哈谢列泼是因为劳累过度而生了病,且宫廷医师也一直诊断不出个结果,所以她也只能静观其变。而其中的真正原因,直到安格莉辛身边的一位侍女冒死向她告密后,才算是揭露了其冰山的一角。
温兹娜暗中派人调查,其结果令她怒不可遏——安格莉辛居然同大臣勾结,意图谋害亲夫,篡权夺位。
耶文利堡地处森特兰姆西面,温兹娜用了两旬(二十天)的时日收集证据,列举名单。在得到确切消息的那一天,这位怒火中烧的女人只身骑着快马,身上背负着两把短剑,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便血洗了两位大臣的府邸,还顺带割下了三位宫廷医师的脑袋。做完这些事之后,她又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下闯进了王宫。当时,看到长公主这架势,城卫与近卫无一人敢去阻拦。温兹娜下了马,手上还拎着五颗滴着血的可怖头颅,她的白裙沾满了血污,在阳光下格外地扎眼。从宫门行进至内殿,一路上行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她走到哪,恐慌便传播到了哪——侍女被吓得当场晕厥,侍卫见到她后也要退避三舍,两个不知轻重的魔法师想要上前问个清楚,也被她一挥手用魔法击飞出了老远。
那时,哈谢列泼正在与姐夫莱尔多·耶文利——即温兹娜的丈夫——在寝宫的厅堂里聊天,他们只听得门外一阵骚动,待反应过来时,便见这提着大捆头颅,满身血腥的女人闯了进来,两个男人被她的举动吓得近乎呆滞。莱尔多公爵看到自己妻子的模样,是既害怕又崩溃,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全身僵硬活动不得。
“哈希尔,”她叫着哈谢列泼的爱称,语气平静而温和,就像平时的那般无二,她问:“你妻子呢?安格莉辛哪去了?”
哈谢列泼看着她那吓煞人的模样,连忙让侍卫去喊人——他喊道:“让安格莉辛过来,让她过来!”声音颤抖而嘶哑。
看着亲弟弟如今这憔悴而悲惨的尊容,温兹娜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但她的态度却依旧如寒冰一样,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安格莉辛就在寝宫内,她很快就赶到了厅堂。在走廊上,当她看到一地的血迹时,便觉得事情不对,而等到她看到温兹娜后,其心中的恐惧可想而知——她倒退了几步,想要逃跑,却见温兹娜抬起手,一股寒冰的白浪自地表蔓延至安格莉辛的双腿,使得她双膝冻结,瞬间跌倒在地。没人看到温兹娜念过什么咒语,可那魔法却是实实在在地发动了。
冰寒会给人带来难忍的疼痛——从双腿穿来的钻心痛楚让安格莉辛忍不住大叫了起来。温兹娜走到她眼前,用刀切断了手中攥着的那水草般絮乱的沾血发丝,使得几颗头颅纷纷滚落在地,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安格莉辛直至此时,才终于辨认出那些头颅的身份,她的尖叫声又高出了一截,然后直接吓晕了过去。
“安格莉辛。”温兹娜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弟弟。哈谢列泼瘫坐在椅子上,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姐姐——哈谢列泼的表现令温兹娜心中刺痛——她温声说道:“哈希尔,你妻子勾结了大臣,用毒药调换了你平时服用的酊剂。他们是想毒害你,然后再侵吞你的国家。”
哈谢列泼抬起手,想要说话,可温兹娜却不再去看他。她揪住脚下这趴在地上的女人的头发,用膝盖顶着她的腰;她撕开了安格莉辛的裙领,迫使她露出了白皙的颈项。
转醒后的女人开始拼命求饶,她望向自己的丈夫,挣扎着喊道:“哈希尔,救救我吧!帮我求求情!”她甚至企图唤起他的同情,她哭嚎着:“哈希尔……我不想死!”
“贱妇,你也配这么叫他!”温兹娜用力薅着她的头发,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折到了后背,于是,安格莉辛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放她一马吧,咱们可以逐她出国,我……”哈谢列泼为安格莉辛求情,可看到长姐严厉的目光,他又止住了话头。
“若不是我发现了她的阴谋,等再过两年,你差不多也要下去陪父亲了。”温兹娜说,“你平时待她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如此恩将仇报的女人,你还想着为她求情?”
“她是犯了错,但我……您就当是为了我……”哈谢列泼与安格莉辛共枕了十几年,其中的感情与付出、如今的矛盾与痛苦,或许只有这位国王自己才知其滋味。
“图作不轨,自食其果。”温兹娜自语道。她不顾自己弟弟的求情,从腰间抽出了短剑,像宰杀一只动物一样,慢慢割断了安格莉辛的喉咙。鲜活的血液漫过她的颈部与锁骨,也淹没了这女人的呜咽之声——在她濒死的时候,右手还在向前抓握着,祈求丈夫能救自己一命。
安格莉辛的生机被这锋利的刃剥离殆尽,她的喉管被割断,肺部却仍凭着本能运作着,从那断处传出的喘息声令人毛骨悚然。
哈谢列泼睁大了眼,就这样看着温兹娜将自己妻子的脑袋一点点地割下,看着这熟悉的面庞吐出紫色的血泡——被杀者的脑袋在短剑的拉锯下渐渐从其躯干上分离,最后终于成了不会动也不会思考的死物。
安格莉辛死了,但事情却远没有结束,在这位长公主的示意下,一场大规模的清算行动席卷了全城,杀戮逐渐蔓延,复仇的火苗越烧越旺,所有人都在这血腥与恐惧之下噤若寒蝉,唯恐遭受池鱼之殃。
这场凶狠而残忍的报复造就了后来的温兹娜·波莱莫尼魔女,但同时,这件事却也让她后悔终身。
在丈夫莱尔多的眼中,温兹娜是一位温柔体贴的女人。早在哈谢列泼即位前,他们便孕育了一对儿女,两人皆不问政事,而此后三十余年的光景,过得也算其乐融融。在生活中,莱尔多公爵从未见过妻子使过剑又或是使用魔法,在他的印象中,温兹娜更像是一位温雅而可敬的弱女子,她喜欢作画,喜欢弹钢琴,她爱那一对子女,更爱自己的丈夫。
在眼见妻子杀人之后,莱尔多公爵的内心世界也随之崩塌了——他无法再将这一身血污的温兹娜同她过去的印象重叠起来,他的心崩溃了,在随着过去的温兹娜一同凋零死去。癔病的症状在他身上蔓延,将他丝丝缕缕地缠绕、裹实,他变得郁郁寡欢,深居简出,温兹娜的面庞与声音令他感到恐惧,他一见到她,就好像见到了世上最凶恶的野兽。
眼见丈夫日渐消瘦,肉体与灵魂慢慢枯萎,温兹娜心碎至极。她为他求医问药,甚至求神问卜,却依旧无法让莱尔多恢复健康。
梦魇与恐惧已然将莱尔多牢牢掌控,而在那些时日,温兹娜身上出现的变化则更是加重了这位丈夫的病情。年近五十的温兹娜已是步入了色衰的年龄,岁月终究在这面容姣好的女人脸上留下了一丝半缕的痕迹——但敏感多疑的莱尔多却发现,温兹娜似乎有了重返青春的迹象——她的脸颊变得饱满,皮肤变得富有光泽,而她的黑发正在变淡,似要变成一条条舞动的白蛇……
留存在温兹娜体内的魔女之血正在觉醒,而莱尔多公爵心中的恐惧却日益加深,三年后,他终于在这漫长的折磨中得到了解脱——在一次严重的癫痫症状中,莱尔多因呼吸衰竭而死去。当时,这位公爵身上满是捆痕和褥疮,散发出的气味更是难当——在最后的一年里,为了防止莱尔多自杀,温兹娜用尽了法子,但却仍不能阻止他的病情,以及摒除他对自己的厌弃。
想当年,温兹娜十五岁嫁给莱尔多,次年便为他诞下一子,而后又添一女。莱尔多给儿子起名为康森德·耶文利——此人便是南芬的父亲。莱尔多去世时,康森德早已成家立业,其父母的悲惨境况无疑给他们所居住的耶文利堡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康森德深知家庭因素会给孩子造成怎样的影响,因而早在几年前,在森特兰姆刮起腥风血雨的时候,他便将年仅十三岁的南芬从首都的贵族女校接回,并送去了克利金,交由当地的一位友人照看——而令他后悔至今的是,这位胆大包天的友人竟对自己家的姑娘暗生了情愫。几年之后——直到这两人结婚后的第三个月——康森德才从一封由其本人寄来的道歉信中得知了内情,他对此感到怒不可遏,旋即回信大骂其不知廉耻——而这位“友人”自然就是波云庄园的茂奇·达克仁。因为此事,当康森德再度见到茂奇时,态度便显得极为冷漠,但南芬对此却仍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自己原是被父亲托付给茂奇的,也不知道丈夫与父亲曾经关系匪浅——她还以为,两人间这似有似无的敌意,只是源自于一位岳父对女婿的天生仇视。
康森德无疑是爱女儿的,他可以为了女儿的幸福而原谅她的一时愚蠢——他不仅祝福她的婚姻,还慷慨地为她补全了嫁妆;而同样的,关于其祖母温兹娜的那些血腥往事,康森德也从未向她透漏过一分一毫。在南芬心目中,祖母温兹娜是一位令人敬佩的魔女——她有着魔女世家与王族的混血——南芬为她而感到自豪,而她自己,她的身体里则流淌着西林斯、耶文利与波莱莫尼三大家族的血液,一想起这件事,她总是充满活力——这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信念,洛明各人看重家族荣誉,而家族荣誉也激励着她,要她成为品德高尚的人。
安格莉辛死后,强势的长公主很快又给弟弟找了个新王后,即北方边境伯爵之女——娥尔奈琳。娥尔奈琳那一年二十三岁,要比国王哈谢列泼小二十六岁。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温柔而又有个性,她的一颦一笑令哈谢列泼着迷,也冲淡了他心中的恐惧与伤感。两人进展迅速,在“刚上任”的第一年,娥尔奈琳便为这位年近五十的国王诞下第一子,并起名为坤德洛米菲。或许是因为受到了余毒的影响,坤德洛米菲自幼便体弱多病,但这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好处——在娥尔奈琳的六个孩子之中,坤德洛米菲永远是倍受呵护的那一个。
此外,安格莉辛的两个儿子,维德瓦格与阿尔温帝诺的命运也同样就此改变。那天,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二十三岁的维德瓦格正站在窗外,亲眼目睹了至亲的惨死,他深知复仇无望,于是当天便逃出了王宫,逃离了洛明各,从此竟不知所踪——维德瓦格的出逃,也令世人猜测纷纷,有人猜想,或许安格莉辛谋害亲夫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母亲的死与大哥的逃跑,以及不绝于耳的蜚短流长,让阿尔温帝诺脸上无光,这位王子本就厌恶权力斗争,而当娥尔奈琳与哈谢列泼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后,他便试着给父亲写了一封陈情信——在信中,他诉说了自己的难处与忧虑,并委婉表达出想要离开王宫的意愿。哈谢列泼当即同意了儿子的请求,那时,这位国王还沉浸在身体康复与重组家庭的双重喜悦中,半刻也脱不开身。
离开王宫后的阿尔温帝诺跨越了密恩山脉,去到了南方的克利金,他喜欢这里的气候,克利金并不像洛明各那样四季冰寒。随他一同前往的只有几名护卫与一位名叫沙德·西林斯的表亲——阿尔温帝诺在这里第一次听说了“人权”的概念——他怀揣着崭新的希望,四处搜寻着,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去处。萝齐米镇正是他梦想中的第二故乡,他在这里开办了酒厂,让这片沙漠绿洲变得富饶,他对工人们的慷慨给小镇带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生活的气息。
阿尔温帝诺时常将自己比作蒲公英,说自己只怀揣着小人物的理想,而如今家族兴旺,他便把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印在酒瓶上,让这传播渺小理想的种子再次散播出去——于是,萝镇酒厂的名头就这样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