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边走边郁闷, 上回沈晚照说她是走哪哪儿闹鬼体质她还不信,现在看来不信都不行。
沈家小店的厨房和前厅没有连着,她走了几步才走到, 没听到伙计嘴里鸡飞狗跳的动静, 反倒听见了女子的低语声, 低沉沙哑, 似乎在哀求什么。
她怔了下才听出来是李娘子的声音,不觉疑惑, 就听李娘子喘息急促, 声音微弱道:“...这是店里,你闹够了没有,我真的没有别的人, 你快回去吧,算我求你了,别在店里闹了, 沈太太和两位姑娘都是好人...”
然后就是砰咚一声,紧接着就是李娘子压抑地痛呼传了出来。
沈乔心中疑惑,一把推开厨房门走进去, 李娘子跌坐在灶台边,额头上磕青了一块,她似是被吓住, 呆呆地看了她片刻, 忽的尖声道:“姑娘快跑!”
她下意识地侧身避开, 就见一锅正沸腾的热油忽然就飞在空中, 锅身一倾,一锅热油直冲她扑了过来。
她弯腰低头想挡住,忽的被拥入一个干净冷清的怀抱里,身后人大袖一卷,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热油就在半空中被卷了回去,身后的淡长风冷哼一声,一拉一拽,一个人形的影子就硬生生被拽了出来。
瞧这份能隐藏身形的能耐,最少也是厉鬼级别的了,比流霞当初养的那个还要厉害上几分,不过在淡长风面前还是不够看的,被他轻轻一拉就拽在掌中动弹不得了。
沈乔皱眉道:“李娘子,你养鬼?”
李娘子连连摆手,眼泪流个不住,慌乱摇头,嘤嘤嘤哭道:“不是不是,他就是我那相公,早就死去多时了,他担心他死后我背着他改嫁,所以魂魄跑回家来继续纠缠我,稍有不对就打骂不休,每天晚上都让我做噩梦,我,我实在是熬不住了...”
她抽泣道:“今天客人多,我不过是回的稍晚了些,他就寻摸过来闹事了,我怕东家知道事情原委不敢留我,这才没敢告诉他,我,闹成这样都是我的不是...”
沈乔虽然也喜欢她勤恳踏实,但对她那副任人拿捏的软性子实在是难以苟同,闻言也只好看向李娘子那鬼丈夫,拧眉道:“都做鬼了还敢这般作恶,你人都死了,李娘子要嫁给谁与你何干?”
她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是真的,一般人死后的魂魄,除非如李齐光那等法力高强能死后还维持原貌,或是有人用道法帮他们变成生前容貌的,死后的魂魄都会保留着死去时的样貌。
眼前这个双眼双耳还有鼻子竟被人活生生挖了去,就是从魂魄看也能看出深深的伤痕来,尤其是下身,竟然一团血肉模糊,难道死之前还被人阉割过?
淡长风大概也觉着这样子实在是有碍观瞻,不悦地蹙起眉,两手轻轻一搓,李娘子的鬼丈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李娘子面带恐惧,茫然四顾,半晌才问道:“他...他呢?”
沈乔看了淡长风一眼,含糊道:“他以后再不会来骚扰你了,以后你想嫁人还是想清净一个人挣钱,都是你自己的事。”
李娘子不敢置信地看了她半晌,终于趴在案台上放声大哭。
张氏闻声赶来,惊道:“这怎么了这是?”
沈乔怕说的太细吓着她,轻描淡写地道:“李娘子不小心撞了邪,师傅已经解决了。”
就是如此张氏还是心惊胆战:“怎么咱们家最近邪门的事儿就没断过。”
她见李娘子伏案大哭,还以为她也是被吓着了,少不得过去安慰几句,却见李娘子已经抹干了眼泪,低声道:“太太,这里闹的一团乱都怪我,你就从我月钱里扣吧。”
张氏自不会答应,又安抚了几句,让她现在后厨歇着。
沈乔悄声问淡长风:“师傅,方才那李娘子相公的死相...不是说他醉酒后不慎跌死的吗,跌死会跌的这般惨?”
淡长风瞥了她一眼:“你同情他?”
沈乔鄙夷道:“他死有余辜,平时没少干些欺凌弱小偷鸡摸狗调戏姑娘的勾当。”
她说完目光落在他手上,就见白皙的手背已经红肿了一块,应当是方才帮她挡油的时候烫着的,她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托起他的手看着:“师父手背被烫了,怎么没告诉我?”
淡长风当然没好意思跟她说等着你自己发现呢,他心里适意,垂下长睫故作不以为然:“小伤而已。”
沈乔摇摇头:“这怎么能轻忽呢,万一以后留下伤疤可就难看了。”
淡长风唇角还没来得及扬起,就听眼前耿直的不要不要的徒弟道:“师傅您本来就瘦,万一留下疤痕以后怕是更找不着人要了。”
淡长风:“...”
他斜睨着她,突然伸手轻轻抬起她下巴,谑笑道:“找不着人要,那就只能找你要了,谁让我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呢。”
沈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那画面,感叹道:“难道咱们师徒俩要相依为命一起孤独终老?那也太惨了点。”
淡长风:“...”
小徒弟太油滑固然不好,但是太一根筋调戏起来也没劲啊。调弄这种事儿在于一方占完嘴上便宜,另一方给予反应并从中获得乐趣,不过被调戏对象如沈乔这样那乐趣就大大降低了。
淡长风在这边哀怨小徒弟不解风情,沈乔完全没理会到师傅复杂的心思,她立刻转身回后厨取来凉水和香油,先用冰凉凉的井水帮他冲洗手上的红肿,等冲洗的差不多了,再用香油细细敷好。
等敷完她还不放心地盯着瞧了会儿,自语道:“烧伤还不能用纱布缠上,这伤不会留下疤痕吧。”
淡长风抽回手:“又不是女人家,留下疤痕能怎地?”
沈乔下意识地跟着点了点头:“也对,反正没伤在脸上。”
虽然师傅的脸伤着跟不伤着区别不大...那身材注定了和美男无缘。
这么一折腾沈乔也快忘了方才李娘子鬼夫的悲惨死相,张氏见她面有疲态,忙把她赶回去:“你先回去歇着吧,记得傍晚来店里帮忙。”
沈乔疑惑道:“傍晚?我记得傍晚时候店里一般不忙啊。”
张氏瞪了她一眼:“最近人多不成吗?”
她想了想,又补了句:“下午来的时候好好拾掇拾掇,换身新衣裳上点胭脂,别老随意拉一件衣裳就穿。”
淡长风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
沈乔莫名其妙:“我是来店里帮忙又不是卖笑,打扮什么?”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张氏一巴掌,瞪着眼睛把她赶了回去。
娘亲都发话了沈乔自然再不多话,沈婉因着当初被禽兽欺辱过,从此便不大爱见生人了,尤其是男人,小店里食客里男人也不少,张氏怕她见多了心里慌张,所以从不许她来店里的,如此能帮忙的就剩下沈乔一个了。
她和淡长风并肩走回去,他两手拢在袖子里慢慢走着,看似悠然,忽又问了句:“你真打算找个人订亲?”
一股子如兰似麝的香气飘摇在她鼻端,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她往常总觉着男人身上带香气显得娘了吧唧的,不过放在师傅身上竟然奇异的好闻,让人觉着沉沉的安心。
她轻轻嗅闻着,心不在焉地答道:“我是想着跟师傅好好学学本事,以后在钦天监或者道录司那边找个差事,混个女官当当,在朝里也算有了品阶,还有份正经差事做,说出去也体面。”
他偏头看见她的白腻耳珠,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伸手帮她把耳边的一缕青丝拨开,看似是长辈对晚辈的亲昵动作,底下暗藏着他自己才知道的心思。
他在心里鄙夷自己片刻,声音渐低:“那你就没有想过...走的更高些?”
沈乔耿直道:“没有啊。”
淡长风:“...”
他被噎了个倒回气,顺了会儿气才问道:“你娘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沈乔无所谓道:“先拖着吧,反正我死活不嫁,我娘也不会硬逼着我上花轿。”
她说完冲淡长风笑了笑:“我还想多孝敬师傅几年,虽嫁了人也不一定碍着什么,但到底没有一个人自由。”
说了半天只这一句还算满意,他缓了神色:“记住你说的话。”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不过遇见合适的也别耽搁了,该嫁还是要嫁的。”
沈乔:“...”
师傅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到底想说啥?看来她是得把给师傅买药的事儿提上日程了。
沈家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先和沈婉打过招呼,把淡长风安置在客房歇着,自己回自己屋准备美美地睡一觉,等起来就见沈婉坐在床边帮她补着衣裳,见她醒来还白了她一眼:“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袖子破了口子还不知道?”
沈乔忙拦住她:“你不用补了,正好我想扔一件凑整数。”
沈婉:“...”
沈乔起床先洗了把脸,边擦脸边问道:“你在屋里闷着做什么,也不出去走走?”
沈婉摇头:“你师傅来了,我不方便出去。”
沈乔叹了口气,她知道沈婉倒不是对淡长风有什么意见,而是对所有男人都能不见就不见。
她说完又打趣道:“你别说我了,娘最近忙着给你找夫婿呢,你选的怎么样了?有没有挑花眼?”
沈乔摆摆手:“我暂时还没考虑成亲的事儿。”
沈婉撇了撇嘴:“娘也是太着急了,要我说一个人就挺好,男人吗...”她说完面露厌恶之色,还隐约有几分惊悸。
沈乔怕她想起旧事,忙转了话头:“我看咱们家外面那进院子换了好多陈设,是租出去了?”
当时家里买这小院的时候不留神买大了,母女三人住又太空荡,里面通着另一条街坊的院子是闲置的,张氏干脆就把那一进出租出去,不过只租给女客,等有了孙辈儿再回收,不过现在看来,她短时间内是没法回收回来了。
沈婉点了点头:“自打那胭脂铺老板走了之后,过了大半个月新来了个女租客,我见过她一回,长的挺漂亮的,付钱也痛快,当天就把定金给咱娘了,就是现在还没往进搬。”
沈乔不过随意一问,听她说完也只是点了点头,她还惦记着上午张氏叮嘱她要去店里帮忙的事儿,换好衣裳就出了门,没想到淡长风竟在院里等着。
他随意掸了掸衣领:“为师跟你一道儿去店里转转。”
沈乔也没多想,甚至没注意到他下午特意打扮了一番,越发显得不似凡人,只听他说要跟自己出门转转,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两人肩挨着肩出了沈家小院。
张氏一见她就哎呦一声,连连拍腿叹气:“不是说让你好好打扮了吗,怎么还是上午那一身?你又素着一张脸给我跑过来了。”
沈乔无所谓地道:“忘了。”
张氏拉过她就要帮她重新梳梳头,冷不丁看见她身后还跟着淡长风,怔了下才道:“您也过来了?”
淡长风颔首:“难得出来走走。”
张氏一想也好,低声道:“挺好,等会儿您也能帮着相看相看。”
她说完又看着沈乔头上随意绑的头发发愁:“你这死孩子出门就不能讲究点,这样一会儿怎么见秀才公啊,小心人家嫌弃你。”
沈乔皱起眉,转过头狐疑地看了张氏一眼:“什么秀才公?”
张氏不留神说漏了嘴,尴尬地咳了声,又往门口瞧了一眼,见有个翩翩少年迈进来,她又面露喜意:“说曹操曹操到。”
她轻轻拍了沈乔一掌,拿出往日的泼辣架势警告道:“这位是郭秀才,不管能不能看对眼,你都得对人家客气些,街里街坊的,就算亲事不成仁义还在呢。”
她威逼完见沈乔黑了脸,又开始利诱:“好了好了,不过是跟人说几句话,瞧你这小脸儿拉的,你就随意说几句,等会儿娘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黑脸的除了沈乔之外,还有淡长风,不过他早上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虽然不悦却不惊,仍旧八风不动地坐着,喝着店里自炒的大麦茶。
郭秀才其实早就见过沈乔画像,但画像自不及本人一成的风采,所以他见着真人还是面露惊艳之色,暗暗整了整衣衫,彬彬有礼地上前拱手行礼:“沈姑娘。”
张氏怕有长辈在两个小的不方便说话,随意找了个借口到后厨呆着了。
其实张氏挑的人相貌品行都不差,不过沈乔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哪怕他是王孙公子她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勉勉强强点头道:“你好。”
她这边正琢磨着怎么找机会甩袖走人,淡长风却已经放下粗瓷的茶盏,悠然道:“你有秀才功名?”
郭秀才才注意到沈乔身边有位谪仙一样的人物,虽然不知道两人什么关系,但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少年心态,挺了挺小胸脯:“正是。”
他波澜不兴地道:“名次几何?为什么没中个案首回来?”
郭秀才虽然自觉没做错什么,给他问的莫名脸红起来:“七,七十八,案首哪里是寻常人能中的。”
他哦了声,弹了弹手指,继续道:“我记着秀才试一县最多也就一百二三十人吧...啧,为什么不继续考个举人?”
郭小秀才觉着自己是真的被鄙视了,但迫于这人气势,竟然没有一句敢不答的,红着脸下意识地道:“考了两次,都没考中,我打算明年春闱...”
他斜睨他一眼:“举人都考的这般艰难,想必进士更不可期了,就算侥幸能中,只怕也勉强是个三等同进士。”
郭秀才心里生出些火气来,质问道:“你是什么人?我跟沈姑娘说话,与你有什么关系?!”
淡长风理了理衣裳:“她的一位长辈。”
郭秀才狐疑地瞧了瞧沈乔相貌,又看了看他的,信了,气势更矮了一截:“您问您问。”
他也老实不客气地继续道:“你家中有几进宅院?有多少下人伺候?有几顷田地山林?庄子有几座?人口可简单?人口可清白,有没有作奸犯科过的?家资几何?都是做什么营生的?”
郭秀才被问的额头冒汗,支支吾吾不知道该答什么。
他趁机给出致命一击:“你不会以为单凭区区一个秀才功名,就能娶到她了吧?”
郭秀才:“...QAQ”
别人家相亲要钱,沈家相亲要命啊!郭秀才的抗打击能力显然太差了,捂着脸嘤嘤嘤泪奔了。
他再也不要相亲了,宁可龙阳都不要!
沈乔原本的郁闷悉数化为了同情,全数奉献给对方,怜悯道:“他还是个孩子。”
淡长风侧过头,狭长上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猝不及防伸手握住她的手:“你...”
“怎么样怎么样?瞧的怎么样?相中了没有?”
张氏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满脸喜气地从后厨走出来,他连忙松开手,沈乔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被张氏一把拉过去细问:“如何?”
沈乔:“额...他哭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