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筠转身,不经意的泪水洒落在朝阳里,蓝眸一闭,心尘封,不要再牵挂。
她赫然立在一颗枯劲的老梅下,这颗老梅基干硕大,却在半中枯萎一边,唯有一只小枝矗立在上,枯了的根干上长出了两支小枝,其中一枝是新发的嫩枝,上头三梅鼎力,迎着朝阳,露水晶莹剔透。
另外一枝约莫长了两三年,形成一个半弧,可把一人揽于怀中。
程筠正被这支树枝揽着,这个枝桠一反老树枯萎的颓势,反而兴兴向荣,上头绿叶争先恐后,梅花俏丽多方。
是一树朱砂老梅。
花蕊极细,黄心点点,花丝红的炽热,一如程筠的眼眶。
她纤纤素手轻轻抚摸过梅花,露珠轻颤,像是娇羞的少女。
王晗在梅树下的石径上见到了慕少谦。
慕少谦正捡起几多刚刚坠落的梅花,上头露水斑斑,侧头看到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
他眼眸闪烁,立马站了起来,一个穿着粉红色海棠缠枝裙袄的姑娘站在他跟前不远处。
“王姑娘!”他立马拱手一礼,十分尊重。
王晗脸颊已烧如红云,还是端庄地屈膝一礼,“慕公子安好!”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原先王晗设想过无数次,还把预先想说的话都在脑海中过了数遍,
此刻慕少谦挺拔俊逸地站在跟前,一袭暗龙纹的月白衫,梅花锦簇,奕奕泛光,还有几片江梅落于他发冠之上,给他令人窒息的俊美平添了几分妖娆。
都说慕少谦比女人还好看,真是事实。
以前不敢看他,如今大大方方打量着他,觉得他还真心好看,越看越赏心悦目,气质清越,百年难得一见,唯有她父亲能相较一二。
慕少谦倒是不拘束,对王晗他已经比较了解了。
“我们走走吧!”
他指了指侧边花径,
王晗随他一道漫步,慕少谦知道她害羞,主动找了一些话题。
说着说着,说起了王慧纶。
“我娘亲去世的早,我爹爹身上的香囊腰带都是我缝的,我上次还给阿筠公公缝了一个呢!”
伴随王晗娇俏的笑语,慕少谦脚步一凝。
他终究什么都没说,继续走。
王晗提着裙子边注意脚底的花瓣,别踩碎了,边继续道:“阿筠公公救过我,我和我父亲都感激她!”
你爹爹不是感激她,是喜欢她!
慕少谦苦笑,手抓紧了衣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撕裂。
如今看王晗的举动,她必然是想替王慧纶拉拢程筠,只可惜王慧伦恐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今天还是程公公送我来的,程公公办事真妥贴!”
慕少谦这下脸色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送你来的?”他声音轻飘飘的,很不真实。
“是啊,程公公就在外面呢,听说是长公主请她来的,真是谢谢殿下考虑这么周全!”
王晗细声细气笑着,低着头抑制不住笑容,一个相看就把宫里最负盛名的程筠请来操持,可见这个未来婆婆很看重。
慕少谦这下嘴唇都气的乌紫,他完全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她是自己母亲逼着来的,逼着他对她斩断情丝。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程筠……
他从没想过她是什么心意,知道自己给不了她什么,所以从不去问,只是默默守护。
可是刚刚她撒谎了!
她居然撒谎了!
她说颜衍请她来的!
她如果不在乎不难过,一定会直言。
可是她找了借口,她心里是在意的……
慕少谦泪水盈满了眼眶。
她亲手把王晗交到他手里,现在正在为他们守着后门口……
阿筠…..万箭穿心不如此时的煎熬。
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天天在他面前撒娇卖乖的母亲,那个当朝唯一的长公主殿下,竟然心狠手辣到这地步。
折磨他可以,为什么要折磨程筠!
慕少谦此时此刻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相看的欲望了。
他本是为了家族考虑,本是因为嫡长孙的责任。
不然他为何委屈自己联姻。
不知不觉,二人站在了一个小高坡上,这一片的梅花开的格外艳丽,朱砂绿萼江梅争奇斗艳。
慕少谦站在高坡上下意识地朝王晗来的方向望去。
王晗还在小坡下面的一颗小朱砂边上驻足,她才华横溢,出口便是诗,倒不是想在慕少谦面前卖弄,因为她真心高兴,她没想到跟慕少谦单独相处,自己居然愉快地跟个小蝴蝶似的,到处飞扑,原来这是欢喜,这是爱,这样一辈子该有多好。
就在她转头扬着笑容去望慕少谦时,却发现他一袭月白衫,茕茕而立,站在那小高坡顶上,目光痴痴地正望着一个方向。
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是那眼神是掩饰不了的缱绻迷恋,甚至还有求而不得的酸楚。
这个眼神她很熟悉,因为她见过,她爹望着程筠送给他的那个锦盒就是这样的眼神。
只是不同的是,她爹爹浅淡几分,但是慕少谦的眼神炙热狂热。
她心募然一抽,缓步绕过梅树也走了上去。
徐徐清风,唯有枝桠相撞的簌簌声。
慕少谦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一袭青蓝长衫,腰间一块月白腰封,将那腰身一握,秀逸出尘,挺拔淡漠,仿佛一切都不在她眼里。
她白皙近乎白玉的手指一瓣瓣梅花撩过去。
那样的风姿绰绰,举世无双。
唯有程筠!
什么国色天香都比不上她的风华绝代。
这一刻,慕少谦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他以为他是冷血的,他以为为了家族利益,他什么都可以放弃,都曾做好娶永阳公主的准备了,娶王晗绝对是最上佳的选择,而且他一定会好好照顾王晗,他们相近如宾,琴瑟和鸣。
可他料错了自己的心。
此时此刻,望着那牵肠挂肚的背影他才知道,她在他心中远比自己想象中重要。
王晗看了慕少谦眼底的神情,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程筠。
她的心骤然从天上轻飘飘的粉羽便成了零落到湖底的碎瓣。
梦碎是什么样的声音,她总算听到了。
她牵扯出唇角,露出一丝极淡极冷的轻笑。
原来,他喜欢程筠,原来他跟自己爹爹一样,都喜欢程筠。
程筠….一手编织出她的梦,一手撕碎了她的梦。
“慕公子,你我无缘,不必牵强!”
王晗说完这话顺着石径往南边疾步离去。
慕少谦袖手,看着她的背影,什么都没说。
不能再骗自己,也不能骗她。
他跟上了王晗的脚步。
他没说对不起,他没有资格。
前面是一条横廊。
程筠就站在横廊下那颗遒劲的老梅树下,她一直保持那个姿势没动,仿佛入定似的。
听到脚步声。
她扭头看来,正见王晗朝她笑着施礼,“程公公,谢谢你,我先走了!”
王晗修养极好,不会让人轻易看出自己的失态,她不怪程筠,这一切都跟程筠无关。
程筠心情不大好,自然没去仔细注意王晗的神情,王晗从她身边飘过,然后她看到了慕少谦。
他的眼神毫无保留,像一张网似的包裹住她,浓烈痴迷强横,没有一丝缝隙。
愕然在那冰魄般的眼底弥散。
慕少谦两步跨过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将她锁在自己的怀抱和老梅之间。
“阿筠……跟了我吧,答应我好吗?别拒绝我!”慕少谦紧紧抓住她的娇躯,恨不得把她揉到自己身体里,一样没有一丝缝隙,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程筠凌乱了,眼泪自眼眶滑下,冰莹如玉。
她下定决心放下,他却如烙铁般扑来。
何苦…
“阿筠,我给不了你正妻之位,但是我只要你一个,今生我不娶别人,也不会有任何别的女子!”
慕少谦泪水肆意跟她承诺。
慕家正妻之位需要家族同意,需要入宗祠的,显然,他爷爷,他母亲父亲谁也不会同意让他娶程筠为妻,所以名分他拿不到。
那么他也不在乎,只要程筠愿意跟他,他愿意与她携手江湖。
慕少谦的心意,她彻底明白了,从来没有这么暖过,那僵硬冰冷的心霎时融成了一滩水。
她哭了,哭出了声,她享受这一刻靠在他胸口的安宁。
她从来没有贪恋一样东西,可现在,她贪恋他怀抱的温度,贪恋他的踏实。
她拼命咬着唇咬着他的衣衫,手也紧紧抱住他的腰身,生怕一放手就要失去。
没错,也许,以后不再有。
慕少谦可以为她不要一切,可她不能这么做。
她很清楚慕少谦对于慕家的重要性,他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他是大雍未来的年轻宰相,他是慕容熙最可靠的臂膀。
如果他选择她,那么他将失去一切。
大家会唾骂他们,她是红颜祸水。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但是她在乎整个江山社稷,她不能连累慕少谦。
这句话够了。
“少谦…..”
她终于开口了。
慕少谦听到她温柔的声音时,整个人都惊住了。
那样好听,那样迷人,那样心动。
他好喜欢她叫他少谦,特别喜欢。
“阿筠……”他拼命把她抱在怀里,恨不得把自己一切都给她。
“阿筠…..”他激动的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对不起……”
耳畔微抖的声音将他的好心情一下子拉入谷底。
他僵硬了。
“对不起,少谦,我不能答应你……”
“我说过,我不会给任何人作妾……”
程筠含泪推开了他,纤细的娇躯从他手臂和梅枝见穿过,她的身影极快地离开了长廊,消失在后面。
留给慕少谦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没法自私到拉着他离开京城,远离浮华,逍遥自在。
她宁愿自己孤苦无依,也不要朝廷失去这么一个栋梁。
世族的栋梁。
王慧纶之后,世族的领袖便是慕少谦。
他是先皇抱在龙椅上坐过的小外甥,他是这个世上长得最像先皇的人,他惊才艳艳,征西之路,他一战成名。
他是大雍未来的基石和希望。
他潇洒随意,不问浮尘,可她不能纵容他。
没有他,她一样能活下去。
这就是她的信念。
慕少谦僵成了一块石头,她拒绝他,断掉他远离朝廷的念头!
阿筠……
你这是在诛我的心!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涌了出来。
慕少谦扶着那颗老梅咳了好久。
程筠是他的心病,这辈子好不了了。
王晗回到了王府,径直来到了她父亲的书房。
王慧伦靠在一张软榻上,正在看折子。
看到王晗进来,他并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王晗没有抬头,不想让父亲看到她眼中的泪花。
“爹爹,女儿不嫁慕珝!”
王慧纶好像没有太诧异,他没说话,将折子放下,也没问为什么。
“爹爹,女人心无所属,如果爹爹觉得女儿有用,爹爹可以送女儿入宫!”
慕少谦可以放弃的东西,她不能放弃。
没了慕少谦,她便要学会为自己的父亲巩固利益。
慕少谦将来出入朝廷,他不是王家的女婿,那么王家还需要别的途径来巩固利益。
不如回到最初的选择。
她可以入宫,为太原王家掌控后宫。
王慧纶漠然了,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不问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去歇歇吧!”
王晗跪下一拜离开了。
王慧纶再也没心情看折子,而是望着那窗棂上白花花的日光发怔。
慕少谦还是放不了手。
那么筠丫头呢?